社会风气可以折射政治。风清气正的社会,必定有一个清明的政府。而一个坏政府,多半会带坏社会,腐坏人心。这是因为传统社会中,官府集中了社会资源,有巨大的资源和能力,影响了诸多其他领域。而且,官府集中了社会的精英分子,给予他们权力、地位与声誉,成为民众争相羡慕、效仿的对象。因此,官员做派影响百姓言行,官府风气影响社会风气。(这还没有考虑政府决策、税收政策等对百姓的直接影响。)
官府的好坏,与每个百姓的生活息息相关。
中国古代为何多马屁精?
北宋时的杭州人薛昂,附会权相蔡京做了高官。为了表示对蔡相国感恩戴德,薛昂要全家人都为蔡京避讳,绝口不提蔡京的名讳。有人不小心提到了,薛昂就毫不留情地笞责。薛昂自己口误说了蔡京的名讳,就当场扇自己嘴巴。薛昂这样的人,就是马屁精。
翻开中国古代史,薛昂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就连“此道高手”都算不上。唐代的庐江人郭霸从县丞被武则天提拔为侍御史。召见时,郭霸匍匐在武则天面前大表忠心,说自己“往年征徐敬业,臣愿抽其筋,食其肉,饮其血,绝其髓”。武则天很高兴,时人则送他一个外号“四其御史”。郭霸的顶头上司、御史大夫魏元忠生病卧床,下属们都去探望。看到魏元忠后,郭霸满脸忧虑,捧起上司的粪便品尝。魏元忠大为惊悚,郭霸则一脸宽慰地说:“病人的粪便如果味甘,病情就会加重。我品尝大人的粪便,味苦,表明您即将痊愈了。”如此马屁行为,令人作呕。薛昂和郭霸比起来,估计要甘拜下风了。
细细分析,但凡马屁精都是一定程度上的“弱势群体”。不是官卑职小,仰仗于他人提拔,就是人穷志短,要依赖他人生活。而他们又缺乏资源,没有其他办法攀上高枝,没有其他“利益输送”的渠道,只能自轻自贱拍马屁。除了付出人格和自尊,拍马屁对他们来说成本低廉,但是竞争也激烈。要想拍出水平、拍出响声,出奇制胜,就要比谁更无耻、更没有道德底线。
郭霸之流的作呕行为,虽然够不要脸,但拍马屁痕迹太重,反而效果不好。郭霸的上司魏元忠就因此疏远了他,郭霸的名声也很臭。因此,拍马屁还要“润物细无声”,让被拍者坦然接受、甘之如饴。这其中的“度”如何把握,真是一门艺术。
明清时期,官场上流行结拜。位低者拜入位高者门下做学生,或者攀亲戚、摆族谱,再不行就认干儿子。也有随着双方地位的变化,原来的学生变成干儿子、义弟退步成义子,也有原来的老师悄悄退回学生帖,转拜学生为老师的。大太监魏忠贤掌权时,就有数以十计的“干儿”、“侄儿”。还有更多的人拜不到魏忠贤脚下,就转拜这些干儿、干侄,做魏忠贤的“义孙”。拍马者纷纷上表为魏忠贤歌功颂德,更有人奏请为魏忠贤建“生祠”。一时间,马屁精群起仿效,魏忠贤的生祠竟遍布天下。魏忠贤本质上是个没有文化的农民,对这些马屁来者不拒。于是在天启七年五月,国子监监生陆万龄向朝廷建议把魏忠贤供祠于国子监,配享孔子,而把魏忠贤的父亲,配享启圣公。陆万龄的理由是:“孔子作《春秋》,厂臣(魏忠贤)作《要典》(《三朝要典》)。孔子诛少正卯,厂臣诛了东林党。礼宜并尊。”魏忠贤大字认不得几个,竟然被赞誉为可以和孔子并尊!这样的建议还有人附和、有人转奏,肉麻吹捧魏忠贤的功绩“在禹之下,孟子之上”。陆万龄因此获得魏忠贤的嘉赏,在国子监里作威作福。不过等崇祯皇帝上台、魏忠贤倒台,陆万龄很快就被处死了。
隋文帝时期,宰相杨素负责修建宫殿,土木监封伦具体主持现场业务。封伦大兴土木,将宫殿修得奢华无比。结果,崇尚节俭的隋文帝看后,很不高兴,骂杨素耗费民力,恶化自己和百姓的关系。杨素害怕之余,把封伦又痛骂了一顿。封伦却胸有成竹地安慰道:“宰相别着急,等皇后看后,皇上必定会对你大加褒奖。”果然,独孤皇后看了宫殿后,隋文帝态度大变,把杨素褒扬了一番。杨素很惊异,向封伦请教原因。封伦说:“皇上虽然节俭,但惧内,事事听皇后的。皇后喜欢奢华富贵,会喜欢新宫殿的豪华。皇上自然会跟着肯定新宫殿了。”老谋深算的杨素不能不叹服:“封伦的揣摩之才,不是我能比得上的!”“揣摩”二字,可谓道出了拍马屁的真谛。一切以被拍者的喜好为喜好,才有可能把握好其中的度。
比封伦稍晚的宇文士及也是个马屁精。一次,唐太宗李世民让他割肉,宇文士及边割边拿起旁边的一块饼擦手上的肉末。李世民几次瞪他,宇文士及都假装没看见。等割完肉,宇文士及不慌不忙拿起擦手的饼,放进嘴里吃掉了。李世民马上投以赞赏的眼神。其实,宇文士及早就发现李世民的眼神,明白他责怪自己浪费肉末,不注意节约,所以才有了最后吃饼的举动。
又有一次,君臣散步,唐太宗停步观看一棵大树,赞不绝口。随侍在侧的宇文士及立刻随声附和,也赞不绝口。李世民皱起了眉头,正色说:“魏徵劝我要疏远谄佞小人,我不知道他说的谄佞小人是谁,但一直怀疑是不是说你?现在听你这么说,果然就是你!”宇文士及吓得叩头谢罪。但他说:“南衙群臣,在朝堂上与陛下当面争议,经常弄得您抬不起头来。如今我有幸随侍在陛下左右,如果也不顺从您的意思,陛下虽贵为天子,还有什么乐趣呢?”李世民听了这话,觉得有道理,怒气顿消。是啊,如果皇帝身边都是魏徵一类的人,刚正不阿,皇帝有一点差错就遭到指责,那当皇帝还有什么乐趣呢?所以,哪怕是英明勤政如李世民这样的,身边也少不了宇文士及之流调剂一下。
被拍者有心理需求,拍马屁者有现实利益,于是马屁精就层出不穷,割了一茬又长一茬。如果要想杜绝马屁精的产生,唯一的做法就是制约被拍者的权力,让个人不能决定他人的进退祸福、不能决定国家资源的配置挪移。那时候,谁还愿意抛弃人格和尊严,去奉承一个非亲非故、没有利害关系的陌生人?
梁山好汉尝到的三顿杀威棍
北宋的监狱里有一条规矩:新到的犯人,须打一百杀威棒。据说这是为了镇住那些暴徒凶犯,打掉他们的嚣张气焰;又据说当年北宋太祖皇帝赵匡胤没有发达的时候就“享受”过杀威棍,当了皇帝以后专门定为制度,让更多的囚犯尝尝其中滋味。不管来历如何,也不管是否真的有法律依据,监狱中的官吏和差拨们将杀威棍作为一项狱政制度,非常认真地执行着。
杀威棍制度是如何执行的,效果又怎么样呢?巧了,有三位梁山好汉先后“犯事”入狱,尝到了杀威棍的“味道”。
第一个品尝杀威棍的是豹子头林冲,地点是沧州牢房。
林冲一进沧州牢城营,还等着差拨领他去办手续的时候,一旁就有好心的犯人提醒他:“这里的管营、差拨都是害人精,只管诈人钱财。如果你有人情贿赂送给他,你就有好日子过;如果没钱,他就整得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单单说入门就给新犯人打的杀威棒,如果给了贿赂就能找理由不挨;如果没有贿赂,那一百棒保管打得你七死八活。”林冲性情温和,加上当过禁军军官,家里有钱又有娇妻,还想着好好把刑期熬完回家过好日子呢!所以,他赶紧讨教给差拨官爷们塞多少钱合适。众人说,给管营和差拨各五两银子差不多就能免杀威棍了。
在这里,我们可以轻易算出杀威棍的价格:100杀威棍=10两银子。10两银子是什么概念呢?相当于清朝县令两个半月的工资,相当于一家普通百姓一年的吃穿用度。银子是越来越贬值的,那么上溯到北宋,这10两银子估计就能养活不止一家普通老百姓了。可见,杀威棍真是昂贵,能打掉好几户老百姓一年的吃穿用度。估计一般的贫寒子弟犯了事,就只能硬着头皮挨棍子了。
正说着,差拨过来吆喝了:“哪个是新来的犯人?”林冲赶紧应了一声。差拨见他没有递钱上来,马上变成了一条变色龙。他指着林冲便骂:“你这个贼配军!见我如何不下拜!你这厮在东京犯了事,到这里还大刺刺的!我看这贼配军满脸晦气,一辈子也发迹不了!打不死、拷不杀的贱骨头!你这身骨头好歹落在我手里,看我怎么让你粉骨碎身!一会就让你见见厉害!”林冲毕竟在官场里混了多年,有一定的应付上司和挨骂的经验,可还是被一个小小的差拨骂得差点灵魂出窍,连头都不敢抬。
等骂声减弱了,林冲赶紧取出五两银子,陪着笑脸递过去。差拨看了,问:“我的和管营大人的都在里面?”林冲说:“这只是送与差拨哥哥的;另有十两银子,就烦差拨哥哥送给管营。”差拨马上换了一副嘴脸,看着林冲笑道:“林教头,我久仰你的大名。想必像您这样的好男子,是被高太尉陷害的。你暂时在我这里受点苦,日后必然发迹。看您的大名、瞧这一表人才,我就知道不是等闲之人,日后必做大官!”
林冲又赔着笑,取出后周皇室嫡派子孙、本朝重要统战对象柴进柴大官人的求情书札,递给差拨,麻烦他送给管营。差拨脸色又一次大变,对林冲说:“您有柴大官人求情,什么都别烦恼了。这一封书值一锭金子。”他还给林冲出主意,让他一会假称自己有病在身,自己再帮林冲支吾,躲过那100杀威棍。差拨出去后,把林冲给管营大人的10两银子贪为己有,把自己那5两银子并柴进的书信给了管营,果然为林冲百般说好话。等到传唤林冲点名的时候,管营和差拨都有心成全他了。
不过,做做样子还是要的。一阵吆喝过后,管营对林冲宣讲了一阵“政策”:“你是新到犯人,太祖皇帝留下旧制:新入犯人须吃一百杀威棒。”说完就招呼差拨用刑。林冲就说:“小人感冒风寒,未曾痊愈,恳请暂缓挨打。”差拔就说:“我看这人也有病。”管营最后拍板:“那好,今天就不打杀威棍了,记着以后再打。”注意:10两银子的交易(林冲是自愿掏出了15两)换来并不是“免打”杀威棍,而是“暂缓”。可见,杀威棍是一个可以“反复交易”的商品,日后差拨、管营心情不好或者等钱用的时候,估计就会把寄存的杀威棍拿出来再逼犯人们交易了。这宋太祖真是好人啊,为监狱系统的后来人提供了多好的一件“商品”啊!
林冲的背景和驯服态度,还是获得了额外的回报。差拨在分配犯人工作的时候,主动提议让林冲去看守天王堂。这可是个闲差,不用卖苦力,自然也是美差。差拨还主动帮林冲去单身房里取了行李,到天王堂办理交接。自然,林冲又自愿送上了三二两银子。差拔更加高兴了,竟然把林冲的枷锁也给打开了。难怪事后,林冲对狱友们感叹:“有钱可以通神。”
我们总结这第一顿杀威棍的滋味,可以用一句话概括:钱能通神。
第二个品尝杀威棍的是梁山老大宋江,地点是江州牢房。
宋江不像林冲那样在京城呆久了,对基层情况不熟悉。他是小县城里的押司出身,三教九流都有交往,对底下的情况熟悉得很。他一到江州牢房,就给差拔、管营都主动塞钱,而且是人人有份,每人10两,就连牢房看门的、打更的也都收到宋江的银子。因此,江州牢房上上下下无一不喜欢宋江的。于是,杀威棍不用挨了,管营的还“考虑”到宋江是县吏出身,分配他在牢房抄事房做个文书——想想看,一个新来的犯人被监狱管理方任命为文书,那是什么样的待遇啊?当了文书后,宋江还经常出钱买来酒肉和差拨、囚犯们搞“腐败”。一日,宋江正在抄事房里和一个差拨喝酒,称兄道弟。那差拨突然告诉宋江:“贤兄,本处节级的常例人情,你怎么还不送给他啊?你来也有十多天了,他明天要下到监狱来视察,如果再不给,恐怕会和你过不去。”宋江满不在乎地说:“这个不妨。那人要钱不给他。如果是差拨哥哥缺钱,只管问宋江取就是。等他下来,宋江自有话说。”差拨警告他说:“押司,那人好生利害,手脚了得!到时候出了事情,别埋怨兄弟没告诉你啊?”宋江还是不放在心上。
果然,节级来了,在监狱大厅上大发脾气,骂道:“新到配军为什么不送常例钱孝敬我!”监狱领导公开索要贿赂了,怎么办?“哪个是新到的囚徒?”一个差拨指指宋江。那节级冲着宋江大骂:“你这黑矮杀才(宋江形象不太好,又矮又黑),倚仗谁的势力,竟敢不送常例钱来给我?”宋江不客气地说:“‘人情人情,在人情愿。’你怎么能逼别人给你钱财,也太小气了!”此言一出,两边的差拨倒吸冷气,都替宋江捏了两把汗。节级大怒,骂道:“贼配军!快,给你绑起来,打这厮一百杀威棍!”管营、差拨、卫兵等等,都是和宋江要好的,听到节级的命令,竟然哄的一声都跑了,只剩得那节级和宋江两个人孤零零地留在大厅里——看来钱的确能通神啊!
那个节级终于爆发了,操起粗粗的大棒,就向宋江挥去!他喊出了一句话,道出了监狱中管理者和犯人关系的真谛:“这是你自己找死的!我要结果你,就像杀死一只苍蝇!”是啊,在没有监督、不公开透明、处在社会边缘、被人遗忘的监狱里,犯人的生死祸福还不任由管理者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