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另类殉节”的人是原新编陆军第八镇步兵第十五协29标标统张景良。武昌起义后,张景良附和革命,还出任了湖北军政府参谋部副部长。一次在军政府会议上,张景良突然大喊大叫,用头撞击黎元洪。革命军把他逮捕。不过黎元洪看好张景良,出面证明张景良只是暂时精神不正常,把他保释出来。阳夏保卫战打响后,张景良出人意料地表示要到前线杀敌立功,还愿意以全家人作为人质。革命党人面面相觑,最后勉强同意张景良出任前线总指挥。张景良到达前线后,故意拖延时间,不作任何作战部署。后来,军政府发现部队混乱,就越级下令,代替张景良下达指令。战斗打响后,革命军和清军激烈战斗。张景良这个前线总指挥弃军不管,还在相持的关键时刻突然放火焚烧军需物资,造成革命军弹药告罄,伤亡过大,节节败退。汉口保卫战的失利,张景良“功不可没”。事后,张景良在汉口找了个地方躲藏起来,被革命军发现后抓起来,以“通敌”罪枪毙。
《清史稿·忠义传》记载:“景良临刑夷然,仰天大言曰:‘某今日乃不负大清矣!’”《清史稿》能够挖掘出张景良这么好的“典型”来,着实不易。可是,张景良的行为也算不上是“殉节”,而是超越殉节,上演了一场“无间道”。
需要指出的是,殉节是官员阶层的特权,而且还要是一定级别的官员。布衣之身是没有殉节的荣耀的。普通老百姓,或者基层的小官吏,即便是对王朝感情再深,殉节行为再慷慨再激昂再壮烈,朝廷也看不到,更得不到像中高级官员那样的哀荣。其实,普通人的为国赴难,表现出来的对王朝的感情才是真挚的、可贵的。所以,史官们在修前朝史书的时候,留意挖掘基层的殉节故事,借此证明王朝恩泽深入民心。《清史稿》也不能免俗。遗憾的是,基层人物极少有为清朝殉节的。《清史稿》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叫做胡国瑞的人:
胡国瑞,湖南攸县人,举人出身。清王朝对长期考不中进士的举人有一项“大挑”的制度,就是挑选那些能写官样文章、满口官话且长得像官的人当官。光绪二十九年,胡国瑞被挑中,分配到云南候补。之后几年,胡国瑞在云南当过几个穷地方的官,都是些短期的小官。晚清,官场竞争激烈,当官不仅要拼关系、拼人脉、拼金钱,还要拼智慧、拼说话、拼表现。那些没钱没背景,不会说话不会表现的人,就只好在小官下僚的职位上徘徊,在穷乡僻壤屁股还没坐热就被调任、闲置、候补。胡国瑞不幸就属于这类混得不好的小官。辛亥革命爆发时,胡国瑞已经被解职了,准备“修墓归里”,也就是混不下去要回湖南了。当地讹传北京城破,胡国瑞就跳井自尽了。这么好的一个案例,《清史稿》自然不会放过。书中记载,胡国瑞还在背上写下遗书(不知道他是怎么写上去的),说:“京师沦陷,用以身殉。达人不取,愚者终不失为愚。”胡国瑞自认“愚者”,的确没错。那些聪明的“达人”、“达官”们在清朝官越当越大、缺越补越肥,赚了金山银山,革命发生后又安然脱身,下半辈子享福去了,或者混入革命阵营继续当官。反倒是胡国瑞这样的“老实人”,孤独地去为一个并没惠及自己多少恩泽的旧王朝殉葬去了。不知胡国瑞孤零零地走在黄泉路上,会不会感慨:知府、道台、巡抚大人们怎么都没来呢?
殉节的人少,也就意味着革命的阻力小。枪声响起,清朝各级官员望风而逃,地方政府土崩瓦解。辛亥革命之所以能够以较小的代价完成,这场革命之所以被称为一场“低烈度的革命”,很大程度上还要感谢那些贪生怕死、落荒而逃的清朝官吏们。
体制内部信仰缺失、口是心非、鲜廉寡耻的官僚,实际上也是政权的敌人。相比体制外的敌人,这些内部的敌人更加危险。因此,对于一个健康的体制来说,剔除内部的无耻官僚,至关重要。如何遴选出戴着面具的官员,如何真正将意识形态融入体制的血液中,考验着每个政权的自信、智慧和能力。
谥号能给人盖棺定论吗?
1917年1月,晚清重要政治人物、******奕劻死了。中国人讲究盖棺定论,政治人物似乎比普通人更在意自己的“身后名”。奕劻死后,遗老遗少们都关注紫禁城里的******会给他什么谥号。
奕劻是小皇帝溥仪的祖辈王爷,历任要职,当过领衔军机大臣和第一任内阁总理(第二任也是最后一任总理就是袁世凯了)。对于这样的宗室重臣,大臣们按惯例,草拟了“忠”“贤”等极好的谥号,只等皇帝圈定一个字就行了。没想到,溥仪接到折子后,彻底推翻大臣的意见,提笔写了个“丑”字,送给奕劻。“丑”是极差的恶评,奕劻如果被定为“庆丑王”,注定要遗臭万年。
虽说皇上圣裁独断,但当时民国成立已经五年了,皇权江河日下,底下人也有了讨价还价的底气。奕劻家人不能接受“丑”的谥号,找了溥仪的生父、晚清摄政王载沣出面,劝说溥仪给奕劻换一个好谥号。
载沣也觉得定同族长辈为“丑”,很不合适,拿着溥仪的批复去见儿子,说“这,这,这……”潜台词是:“这不符常例。这太不正常了。这要改。”溥仪很坚持,说奕劻昏庸无能,贪赃枉法,开了一家坊间皆知的“庆记公司”受贿贪财,在位多年、祸害多年。更严重的是,奕劻与窃国大盗袁世凯互为盟友,对丢失祖宗的江山社稷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样的人,怎么能给好谥号呢?
载沣退了一步,说,那就改个次一点的谥号吧,比如“献”。溥仪还是不肯,非要给“谬”、“丑”、“幽”、“厉”等差字。最终,大臣们拟了一个“密”字,溥仪认为是恶谥,这才同意了。奕劻成了“庆密王”,是清朝谥号最差的亲王。即便如此,溥仪还后悔了。因为他发现《谥法》中说“密”有“追补前过”的意思。他觉得奕劻没有改过,配不上“密”字。
那么,什么是谥号,它有什么样的作用呢?
谥号,是帝王和重臣死后,用来评定其生平功过的字号。作用就是盖棺定论、褒贬善恶。不能用好字好话乱拍马屁,也不能用恶毒的字眼搞人身攻击。不然,谥号就在理论上失去了意义。
正是因为谥号公平、公正,一个人能获得好谥是光宗耀祖的大事,仿佛是全社会莫大的肯定和赞誉。后人对有谥号的前辈多将谥号加在他的姓氏之后而不称名字。比如欧阳修死后获谥“文忠”,后人就尊称他为“欧阳文忠公”;李鸿章死后也获谥“文忠”,晚清和民国的人就尊称他为“李文忠”。后人看谥号,大致能看出主人的生平和历史地位。
正因为如此,谥号制度是古代中国一项非常严肃的制度,有着严格的程序和规定。起初是只有帝王才能获得谥号,到了汉朝,皇帝也给大臣“赐谥”,但操作极其严格,只有生前封侯者才有得谥资格。到了唐朝,赐谥资格扩大到三品以上的职事官。明清两代获谥的级别大幅升高。清代规定只有一品大员去世后,请皇帝决定是否赐谥;一品以下官员除非特旨特办,一概没有谥号。所以,不少官员虽然做到了当朝一品,依然没有获谥。
其次,谥号的用字,极有讲究。皇帝的美谥莫过于文、武,大臣的谥号之美莫过于正、忠。帝王的谥号中,像文、武、景、庄、烈、明、昭、宣等都是好字眼,比如汉文帝、汉武帝是汉朝的伟大皇帝,在中国历史上都有重要地位。刘备的谥号是“昭烈”,也是相当好的美谥。惠、质、冲等,则是中庸偏向昏庸的皇帝用字,比如汉惠帝、晋惠帝都没什么能力。厉、灵、炀等字则含有否定的意思。比如治国无方的陈后主死后,隋朝皇帝杨广给他定的谥号就是“炀”。没想到,杨广自己死后,唐朝给他定的谥号也是“炀”,杨广就是大名鼎鼎的“隋炀帝”。哀、怀、愍、思也不是好词,但还有点同情的意味。在景山自缢的崇祯皇帝谥号就是“思”。
大臣的谥号中,正、忠等自然是好得不能再好的词,端、襄、成、恪、敏、肃等也是常用的好词。对于文臣来说,谥号以“文”字开头是很荣耀的事情。明清只有出身翰林或担任过内阁大学士的高官才能用“文”字。而“文”字谥号中,又以“文正”最为尊贵,只能由皇帝特旨颁布,群臣不能擅议。清朝二百多年,只得八人获谥“文正”,分别是:汤斌、刘统勋、朱珪、曹振镛、杜受田、曾国藩、李鸿藻、孙家鼐。次于“文正”的第二谥号是“文忠”,得到的人也很少。整个清朝只有约十人得谥“文忠”,如李鸿章、林则徐。再下面的谥号是“文襄”,如左宗棠;接下去有“文恭”、“文成”、“文恪”等等。晚清另一个“中兴名臣”沈葆桢的谥号则是“文肃”。
汉唐时期,谥号是有褒有贬的,既肯定一个人生前的功绩,也不避讳他的弱点甚至品格缺陷。比如唐代萧瑀的谥号是“贞褊”,贞表示他端直,褊则说他多疑。不用说,批评死者的恶谥招人反感,不利于“君臣团结”和“体恤臣工”,于是北宋朝廷做出规定:不立恶谥,只作美谥、平谥。宋朝大臣的谥号都很光鲜亮丽,极少有贬斥的谥号。明清时期,谥号进一步演化为给高官评功论好的表面文章,不仅给大臣选择好词,而且还会不顾实际地夸大,或者根据皇帝的一人喜好随意决定。总之是你好我好大家好,背离了最初评判死者生平、鞭策后来者的初衷。至此,谥号异化为高级官员的“哀荣”,沦为一种政治待遇。
明清获得谥号的大臣中,固然有曾国藩、李鸿章等支撑朝政、劳心劳力的股肱之臣,但更多的是曹振镛、王文韶等信奉“多磕头少说话”的庸才。平庸圆滑、钻营仕途的人,反而能得到升迁,能在死后获得谥号。时人讽刺这种现象是:“无灾无难到三公,妻受荣封,子荫郎中,流芳身后便无穷,不谥文恭,便谥文忠。”这些绚丽华美的词藻,与主人的生平功过基本无关,只能表明皇帝或者现行体制对他们的认可。
按理说,赐谥很严肃,是一锤子买卖的事情。但历史上发生过“夺谥”、“改谥”的现象。说到底,赐谥的权力在皇帝手里,天威难测,皇帝的心思在变,大臣的谥号也就跟着变了。
所谓“夺谥”,就是剥夺已经颁布的谥号,以示对死者的追加惩罚。最典型的如明代内阁首辅张居正,死后获谥“文忠”,但很快就遭到反攻倒算,被抄家,谥号收回。“改谥”顾名思义是修改死者的谥号。主要是将好词改为恶词,体现的是对死者的否定,相对“夺谥”而言惩罚更进一步。比如南宋秦桧死后,宋高宗赐谥“忠献”,表扬他忠心耿耿、操心国事。后来政治风向变了,朝野普遍认为秦桧执行的是卖国求荣的投降路线,很多人抓住秦桧陷害忠良(主要指岳飞)和有汉奸嫌疑(主要指他从北方逃回的经历可疑)不放。宋宁宗干脆追夺秦桧原谥,改谥“缪丑”,痛斥他名实不符、怙威肆行。
“忠献”两个字本意都不错,就因为被秦桧用过,变成了“明褒实贬”的恶谥。之后的帝王将相避尤不及。南宋后期的权臣史弥远,对外妥协退让,对内专权擅政,死后被一帮文官拟了“忠献”的谥号,遗臭青史。
与之相对应的,还有对死去很久的人追加谥号,称为“追谥”。最典型的就是孔子和关羽了。他二位死后很长时间都没有谥号,唐宋之后二人地位越来越高,历朝历代的皇帝都追加谥号。大家蜂拥而上,一个赛一个地将二人的谥号往上“拔高”,最后一个成了“孔圣”,一个成了“关帝”。再比如岳飞冤死的时候无谥,宋孝宗时得到平反,追谥“武穆”,人称“岳武穆”。南宋末年,朝廷为了激励将士抗元,将岳飞改谥“忠武”,又加封为“鄂王”。追谥体现出来的评价标准的变化和政治需求的起伏,更加明显。
越到晚期,谥号越成为****体制下的政治待遇,受到的政治干预就越重,也就越偏离初衷,不能起到盖棺定论的作用。
当然,这也不是绝对的。宣统皇帝退位后,小王朝给人的谥号就陡然公正起来。上述奕劻的谥号是一例。此外,只担任过前清四五品官的王国维,自沉身亡,溥仪破例“诏”谥“忠悫”。忠是表彰王国维不忘“故国”,悫是“行见中外”、“表里如一”的意思。******给王国维的谥号就相对公正。当时,江山社稷没了十几年了,小皇帝和遗老遗少们自娱自乐,约束和顾忌比坐拥江山时少得多,用词定字也就公正了起来。
还有一种例外的情形是民间存在的“私谥”。它往往带有对官方谥号的蔑视与否定。私谥一般由死者的亲友、门人、故吏所立,如东晋陶渊明的私谥是“靖节”,北宋林逋的私谥为“和靖”,世称他二人为“陶靖节”、“林和靖”。私谥的主人多为清高孤傲的文人。他们生前徘徊在庙堂之外、乐游在江湖之中,无欲则刚,死后更不怕什么了,一心追求名实相符、盖棺定论。
我们似乎可以说,真正评价是非功过,要在事后,要看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