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绍良回东南,陈辞修去台湾,华中仍交白健生,我去西南。自乾兄,你是川康袍泽的领头雁,蒋先生说了,我只是辅助你们,共同完成勘乱救国的大业。”
“岳军兄,川康形势,不说你也清楚。领头雁当是杨子惠(杨森)、王陵基等人,我等泛泛之辈,安敢担此大任。”刘文辉陡地一下沉下了脸。
“自乾,我什么底都交给你了。这次,蒋先生元旦声明一发表,便召你入京,此等殊荣,唯有你一人,足见蒋先生的诚恳态度。非常时刻,我们就不要再给蒋先生添乱罗!”张群不急不恼,苦口婆心。
这倒也是。刘文辉心中暗自思忖,联想到蒋介石召见他的态度和谈话内容,真诚显而易见,前所未有。想到此,他心中愤患之情不再溢于言表。
接着,刘文辉提出军队装备、粮饷,以及一些人事安排,张群都爽快地答应了。
夜暮降临。南京城寒风习习,刘文辉和张群喝完两瓶五粮液,回到新街口办事处,他有些晕了。杨家帧早已从上海回来,一直静静地候着他。
(四)
“家桢,此行顺利否?”见到杨家桢,刘文辉心中一热,酒醒大半,急迫地走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
“主席请坐。”杨家桢忙把他扶进座,又从侍老手中接过水烟筒递到他手中,“上海之行,殊为顺利。”
“嗯!”刘文辉将纸捻呼地吹燃,猛吸一口。
“表老(张澜)向您表示谢意。因情势紧急,他不便写信给你。”
“那他对本集团的命运有何高论?”
“表老讲,目前局势尚不明朗,尤其是老蒋的元旦求和。”杨家桢加重了“元旦求和”几个字,“共产党回应虽然强烈,但是据表老讲,和谈成功与否,令人不敢妄断。他认为和谈不可能成功。单就保持法统、军队这两条,不用说共产党,就是民主党派也不能接受。”
“此一时,彼一时,共产党逐鹿中原,会猎关外,占据北平、决战江淮,所到之处民心归顺,国军望风逃靡,尤其徐蚌会战,国军精锐丧失殆尽。黄百韬已被击毙,杜聿明被困在陈官庄,快做阶下囚了。有啥资本可和?有啥东西可谈。”刘文辉幸灾乐祸地摇了摇头。
“然!表老和主席可谓不谋而合,想4年前,老蒋一味专权独裁,斥各党派于外,一意孤行,自立宪政。重庆谈判,共产党毛泽东大义而行,蒋氏毫无准备,草草签定双十协定,心又不甘。这边墨迹未干,那边就在上党、邯郸背信弃义,贸然出兵。怎奈天意不作美,三年内战,圃军丧师失地,一败涂地,而今共产党已兵临城下,蒋氏和谈,实属无奈之举。”顿了顿,杨家桢摇摇头,讥诮一笑“表老讲,和谈即便成功,亦是蒋氏的城下之盟,”
刘文辉抱着水烟筒寂然无语,手中的火捻已经熄灭,灰烬扑洒了脚下一片。
“主席。”杨家枝见刘文辉无所反应,便又问道“老蒋和张岳军究竟找您谈了什么?”
‘哎……”刘文辉一声叹息,将水烟筒弃于案旁,双手猛然婆娑着艟,鼻子里哼了一声说:“老蒋无非是给我戴高帽子,他日子难过,党内各派倾轧相逼,看来去职下野已成定局。”
“当真?”杨家桢葛然惊疑,“他话没说破。张岳军说破了。其实,和谈只是老蒋伎俩矣,企图瞒天过海,假以时日,再收罗残兵,准备与共产党殊死决斗。”
“何以见得?”
“家桢,你有所不知。老蒋准备下野,李德邻(李宗仁字德邻)暂入前台,收拾残局。然老蒋交印不交权,他让陈辞修经略台湾,朱绍良回东南,白健生坐镇武汉,我吗?他和岳军甜育蜜语,说起比唱起还好听,只道四川是抗战发祥地,今后百万中央军拟准入川,让我联络川康袍泽,策应中央,应变于万一。不日,岳军可能重回陪都(重庆),主政西南。无非要我襄助而已!”
“那您如何作答?”杨家桢急得身子!,于弓形。
“情急所至,事无关具悉。我当然虚与委蛇,只能言语挑顺,报之琼瑶了。至于今后运作,只有回川再议。”
杨家桢赞许地点了点头,忙上前往茶杯中续满了水。
“只是,本集团何去何从,令人心焦。”刘文辉端上茶杯,习惯将茶盖往杯中轻轻刮了刮。啜饮一口,然后吐出一片碎叶,“文辉戎马一生,宦海沉浮,主持川政、经略西康,可谓殚精竭虑,与各方势力打交道,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耳,倘使鼎革变更,文辉作者臣危素亦罢(危素,元末名臣,后降明。一日上殿,风风火火,震得朱元璋惊问“何人?”答曰:老臣危素。朱元璋冷冷说道,‘原是你,我以为是文天祥。’后被贬去看守墓园。)遗民孓老也好,或者去三大寺做红衣喇嘛,皆不会怨天尤人。只是……家桢,你们这些故旧袍泽,还有川康百姓,该作何处置呢?”
“主席不必伤感,表老讲,共产党是很看重您的。”
“那依他之见,本集团该作何打算?”
“表老之意有三点,一是局势在两,三个月内会有大变化,要注意老蒋以和养战的阴谋。二是川康今后的行动要靠自己。如力量许可,就应采取主动,迅速脱离南京政府,加入革命阵营。三是不管怎样,都应事先做好准备。”
“好!好!”刘文辉频频点头,正谈话间,侍老来报,武汉白长官、打来电话,要主席亲自去接。
刘、杨二人同时惊疑,俩人茫然对视,杨家桢轻轻点头,刘文辉忙起身走入内室。
白崇禧前日听张群说起刘文辉赴宁之事,兴趣陡增。他在电话中,热情邀约刘文辉亲赴汉口,俩人共同商定联川反共防蒋事宜。刘文辉知他虽已与蒋氏有隙,但又是坚定的反共老手。现在逼宫业已成功,桂系似乎占了上风,手握重兵的他只盼鸿鸽已就,横绝沧海,扮一回救世主的角色。
当郎,刘文辉在电话中客套寒喧几句,不愿过多纠缠,便一口婉拒了。
白氏意态怏怏,寂然放下电话。
刘文辉走出来,大笑,“家桢,我们的行情看涨了,小诸葛要拉我入伙。我三言两语把他打发了。去啥武汉哕,我才懒得和他打交道。”
杨家桢不停地点着头。
数日后,蒋介石、张群再约滞留南京的刘文辉谈了几次,不外乎老话翻覆,让刘文辉回到川康做好准备,尤其张群,更是露骨地表白,和谈是一场骗局,只不过拖延时间,将来依托四川,要与共产党打一场生死战。
至此,刘文辉已完全清楚电召南京之行的真正目的。
1月18日,刘文辉收拾打点好行装,决定当日乘船溯江而上,经重庆而回西康。民生船运公司的老板卢作孚,人称中国的船王。他特地将其一艘客轮泊于下关码头,恭候刘文辉包舟北上。
刘文辉即让杨家桢与委员长侍从室禀报辞行,准拟下午拔锚起航。不料,再次得报,蒋介石又要约见,并留用午餐,特意设宴送行。
渐至中午,刘文辉如约来到美龄宫。
刘文辉被侍老引进,猛一抬头,蒋介石正含笑相迎,像一位慈祥的老老。
“自乾,你来了,好的!好的!我略备素餐一席,权当送行。”蒋介石改良过的宁波官话,一咏三叹。
“总裁赐宴,实乃文辉三生有幸。只是大丈夫生于天地间,以忠孝为本。文辉身为总裁部属,如此引为上宾,实不敢当。”
“素餐而已!”蒋介石一手扶了杖,一手挽了刘文辉走向餐桌,“简单一用,自乾不必拘礼。”
一方小圆桌上铺了洁白无瑕的餐桌布,菜肴果然简单,计有淮扬名莱中的荷花鱼丝、蛤蛎鲫鱼、葵花牛肉,外加一盆泼辣的四川水煮鳝鱼,两碟素菜则为时令蔬菜,这与蒋介石倡导所谓新生活运动,厉行节俭有关。
俩人坐定后,侍老趋步上前,往刘文辉席前斟满了一杯五粮液,蒋介石则手举一杯淡水相邀。
客套一番,便据案进食。蒋介石胃口不甚佳,只象征性地拨拨菜而已,席间数度替刘文辉挟莱,关怀备至。
席末,蒋介石用餐巾轻拭嘴唇,然后开口道,“自乾、南京之行,辛苦你了,此次回川,听说你已包了民生公司的船?”
“溯江而上,行迹隐蔽。”
“包船,大可不必,我已替你安排好了,让我的专机送你。”
“这……”刘文辉迅即起身,却瞪大了吃惊的双眼,“副官”蒋介石满脸含笑,挥手让他坐下,便朝门外喊了喊。
侍从副官戎装笔挺,应声而进,“我让你安排美龄号专机送刘主席回川的事,怎么样了?”
“报告总裁,美龄号专机一切准备就绪,静候刘主席登机。”
“美龄号”专机是当时国际上最先进的美式客机,蒋介石进口了两架,其中之一置为自己的专机,以夫人芳名相命,足见其弥足尊贵。
“总裁,文辉安敢受用?”刘文辉委实感动了。
“自乾,你能体谅我的心情。这……很好。专机送你回川,按照和张岳军的布置,速做准备,万不可掉以轻心。”蒋介石依旧在笑,“请转告川康同志,国可无中正,然中正不可一日无你们。党国生死存亡,千秋大业,还得仰仗像自乾,仲三(潘文华字仲三)、晋康(邓锡侯字晋康)等诸公同仁,请一定代为转达我的问候。届时,中正会去四川拜会他们。”
刘文辉心中明白,“国可无中正,然中正不可一日无你们”之意,此时,蒋介石挂印去职已成定局,一个星期后,他将会通电下野,由李宗仁继以代总统。
如此看来,蒋介石已做好最后准备,企图借助四川,与共产党周旋到底,那么自己怎么办呢?面对如此局势,多歧亡羊之际,刘文辉不能不速作决断,否则将贻误终身。
(五)
成都的冬天是晦暗潮湿的。
微微的冷风夹着丝丝小雨袭扰其间,阴沉的天空像一块黑幕,笼罩其下的行人脸上则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锅底灰,显得阴郁冷漠。
刘文辉从凤凰山机场驱车回到了他那位于玉沙街的公馆。
夫人早将洗澡水调试妥当,他酣畅淋漓地在法式浴缸中泡了好一阵。
杨家桢始终能准确体察其意,回到家后焕然一新又折了回来。
“家桢,你来得好快。”刘文辉一面更衣,一面挥手相迎。
“主席,我简单洗了下,便赶了来。”
“也罢!回雅安去洗温泉。”刘文辉赞许地点点头,“通知潘长官。邓长官了吗?”
“通知了,二老马上就到。”
刘文辉如释重负般点点头,用手梳理着嘴上的八字须,然后就着夫人送上的烟灯,呼噜咿吹了个泡。
同旧时官僚政客一样,他有吸食鸦片的习惯,且已成瘾。解放后,毛泽东主席彰其反正义举,曾亲邀其赶:京相晤。刘文辉这才痛下决心,历时3月,几乎是以自虐似的土办法,方才戒掉相伴半生的大烟。
不多时,他的两位客人到了。
走在前面的是扶杖踟躇、瘦若枯竹的潘文华,他是国民党军23集团军总司令,陆军上将,国民党川陕鄂边绥署主任。1937年,另一四川军阀刘湘在汉口神秘去世后,他被刘湘郎属推举为继任老。长期来,和刘文辉一样。在夹缝中艰难生存。
此前,他步履迟缓,身着长袍马褂,头顶瓜康不帽,60多岁的人患有严重胃疾。
紧随其后的是国民党原四川省主席,现川康绥署主任、95军军长,人称“水晶猴”的陆军上将邓锡侯。
他年约五旬,身穿一套质地考究的黑西装,油光可鉴的头梳理得纹丝不乱。与刘文辉一样,他亦是少年得志,20多岁便是拥兵自重,权倾西南的一路诸侯。
而今,岁月的多变早已风化了他们彼此的人生煊赫,曾经少年英气、不知天高地厚的悍劲儿早在世事沧桑中被唐蚀了,代之而起的是人情的练达世故,自我人生的准确定位。
“自乾,刚从首都回来,不及歇息,就叫我们来?”潘文华枣核般的睑上一憋一鼓,拐杖有节奏地点得咚咚直响。
“岂敢!岂敢!仲公、晋公,安请二位纤尊降贵,文辉迫不及待,是有疑决之事求教?”刘文辉态度恭谦,忙趋步上前将他们迎进内室。
旋即,摒退左右,轻轻将门掩上。杨家桢会意地移了只沙发,倚在门角,待3人坐定后,再把自己塞在了沙发中。
“二位,文辉此去南京,川康袍泽有啥反应?”刘文辉含笑相问。
“殊荣之至!川康同仁不胜钦羡。”邓锡侯掏出一支雪茄兀自吸燃,嘴角滑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纹。
“自乾,别扯那么多了,你就直说吧!”潘文华一阵猛烈的咳呛,掏出手帕很优雅地轻轻点醮嘴角。
“也没啥。”刘文辉狡黠一笑,“总裁一定要我转达对二位的问候,不需时日,他将亲抵西南,拜会二位。”
“黄鼠狼给鸡拜年。有啥可拜的。”听对方这一说,潘文华顿时气呼呼的。此时,他视做命根子的家底,3个师被蒋介石抽到华中准备打内战,他惨淡经营,上下活动,都不奏效,正为此而劳神心焦。
“自乾,你是西康省主席,中央的封疆大吏,老蒋该拜会的也是你。我和仲公,杂牌军一个,乌龟爬大树—一”邓锡侯似笑非笑,加重语气道“高攀不起哟!”
眼见如此。潘文华用手握筒状,抵至鼻嘴,又一阵咳呛,然后拭过嘴,问道。
“自乾,别卖关于了,讲讲老蒋的意图。”
刘文辉望着他因咳呛而扭曲潮红的脸,这才点头道:“老蒋和张岳军找我谈了几次,话已挑明。二位,实不相瞒。和谈只是一个骗局,老蒋过几天就正式宣告下野,李德邻将要出来收拾残局。”
“呵!”潘,邓二人同时惊愕。
刘文辉望望他们,又讲:“李德邻只是傀儡,我看他连林子超(林森,字子超,前国民党政府主席,1942年病逝于重庆林园)都不如。
“听说孙哲生(孙科,字哲生,时任国民党行政院长)已将行政院迁至广州?”邓锡侯插话问道。
“还不是老蒋旨意”。潘文华不以为然道,“我看李德邻只是个空架子,孙科会听他的?说不定是第二个府院之争。”
“二位所说极是。老蒋下野前已安排就绪,他让陈诚去台湾,朱绍良回东南,白健生坐镇武汉,至于我们西南呢?”刘文辉望望眼巴巴的二人,略一迟疑,一字一顿地说:“华阳相国来。”
“张岳军”邓锡侯冲口而出。
他和潘文华都没料到。抗战时,张群为填补刘湘被调出四川的权力真空,曾想入主川政,为四川大小军阀所力拒,终不成行。
“时局糜烂,危如累卵,张岳军能挽狂澜于既倒?”潘文华不紧不慢。
“我这次赴京,算是殊荣备至,玩格罗(川语:享受高规格待遇之意)。老蒋又是设家宴,又是派专机,极力拉拢我。他说,四川是抗战发祥地,要我们几位川康袍泽力撑时局,精诚团结,中央届时可派百万军队入川,准备与共产党拼个鱼死网破。”刘文辉一边说,一边则暗暗观察他们的眼神。
邓,潘二人点着头若有所思。
“这就是我被老蒋召去南京的全部意思了。张表老讲,和谈尚不明朗,让我们保存实力,静观时局变化,再作定论。但时不待我,张岳军回西南,你我三人无非是各有一顶分文不值的乌纱帽,倒也无关紧要。只是百万中央军入川,势必糜烂川康,危及本集团生存。于此,我们该有个万全之计。”
刘文辉忧心忡忡。接着,他谈了张澜转述的a点意见。
“还是老办法。”邓锡侯紧锁着眉,把玩着已熄灭的雪茄。“自乾,仲三,我们三家把火色看老点,遇事多个照应,千万不能让老蒋钻了空子。”
猛地,刘文辉大叫;“还有一事,差点忘了。家桢此去上海,在表老处遇到了上海民革负责人杨虎,他告诉我,蒋介有的长江舰队已做好起义准备,蒋扼守长江天险的企图行将破产,让我不要轻信蒋的鬼话,”潘,邓二人深以为然,随后,三人又就张群回西南,百万中央军入川,以及时局变化,相互交流了一些看法。然后在一些技术细节上,作了初步安排。
当日,蒋介石发布总统令,宁沪杭警备司令部,改为宁沪警备司令部,任命汤恩伯为总司令。
刘文辉回川的第一天,蒋介石又任命张群为重庆绥靖公署主任,朱绍良为福州绥靖公署主任,余汉谋为广州绥靖公署主任,陈诚为台湾省政府主席兼警备司令,薛岳为广东省政府主席。
刘文辉闻知后,在成都坐不住了。
(六)
雾游江湖,云绕蒙山。惟见一‘缕薄曦破雾而出。1949年1月21日雅安的中午。
“蜀犬吠日,难得的好天气。”刘文辉钻出车门,离去半月,再回治所,心境顿觉清爽。今天早上,国民党中央社插出了蒋介石的下野通电,李宗仁继任代总统的就职宜育,刘文辉得知消息后,一改往日的习惯,破例起了个大早,迫不及待地赶回了雅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