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骂人更拙劣的行为花子大出殡,翻开富贵堂百年历史仅一两次,轻易不出此策。
浩浩荡荡的花子奔丧队伍,从富贵堂走出,把古镇弄得哀伤。曾在喷字行当吹鼓手的花子,吹着《柳河音》,还有几个花子打着钹和锣。掌柜黄杆子一身丧服,象征权力的窑鞭搭在肩上,他紧跟吱吱呀呀的勒勒车,尸首盖在七窟窿八眼儿的炕席下,标明死者性别的纸马也趸立车笸箩内,后面的花子拼命嚎陶,还有的花子满街抛扔纸钱和阴币。
灵道幡未到郭记马具铺,得知消息的郭发宝乱了手脚,客人还未到,表哥也没到,他变了调地喊叫:
“锁匠!”
“掌柜,怎么啦?”锁匠急跑过来问。
“操家伙武器”花子要闹事。”
“不能吧,他们活腻歪啦?”锁匠不信花子敢来滋事,这是谁家呀?今天谁过大寿,县长的亲大姑,他说,“别慌掌柜,打狗棍比划不到哪儿去。”
“少喟啵,赶紧准备。”郭发宝攮斥他,说,“打发人去县府找我哥,快把保安队派来。”
拉尸的勒勒车停在马具铺前,黄杆子被人抬过去,柳秘书绷着脸迎上来,身后两名掐着枪的保安队员,语气生硬地问:
“黄掌柜,你们干什?”
“有人死了,要不葬可就臭啦。”黄杆子说。
“谁死啦?那个瞎子?”柳秘书紧追问一句,事关一个计划的实施。
“不是他。”
柳秘书说死个人关郭家什么事,拉城东炼人炉,要不就拉城外山上埋喽。
“你家没死过人吗?”黄杆子问。
柳秘书给花子王的问话顶得哏喽一声,半天没说出话来。
“他一无寿衣,二无棺材,请东家掌柜发发慈悲……”黄杆子说得可怜,讨要棺材板钱。
“滚犊子!”郭发宝走过来,他现在可不怕了,县保安队近二十人在院子里,还有五六名警察,加上自家的炮手,三十几杆枪吃素的啊,他说,“识相的麻溜滚,滚!”
“哪里黄土都埋人,”黄杆子并不示弱,说,“我看你家门前风水挺好,就做坟茔地吧。”
“你敢?”郭发宝号叫道。
落子头看到掌柜使给他的眼色,指挥花子抬下尸体,停放在马具铺门面。
“打井子!”黄杆子命花子就地挖坟坑。
铁锹叮叮当当,伴着喇叭悲咽的《一条龙》、《四破》、《过江》曲子,拉开出殡序幕。
“开枪,打死他们!”郭发宝拘拉暴跳疯喊,哗啦啦手下人推子弹人膛,“你们开枪啊!”
“我妈过生日,他们……”郭发宝几分委屈。
“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你还不管不顾。”章飞腾责备他鲁莽行事,说,“准备大洋,打发他们乐呵走!”
“这?”
“这什么?想消停办寿宴,你痛快掏钱。”章飞腾见表弟不动,说,“你看看他们!”
“过火。”黄杆子命令道。
顷刻,扮打路鬼的花子,戴黑色且丑陋的鬼脸,手持钢叉在尸体旁手舞足蹈,并从熊熊燃烧的纸马、纸柜、纸箱的火堆中钻过。如此场面只有赫名显贵人家举行的隆重葬礼才有的,通常是在公墓或烂尸岗子进行,而现在却在郭家马具铺门前发丧死人。
“上牌子叼”黄杆子命令道。
王警尉用大神调哭韵唱:
一进坟墓四面观,树木郎林遮满天。
左边好像龙吸水,右边正是虎登山。
头枕龙虎地,脚踩万层山。
两边破开红砂土,当中卧上紫龙棺。
卧棺卧到是龙头,晚生下辈出王侯。
卧棺卧到是龙腰,晚生下辈出阁老。
卧棺卧到是龙尾,青是棺来民旻水。
光天化日,在“满洲国”委任的县长亲戚家门前出此等事情,章飞腾感到丢面子,必须赶紧结束花子的做闹,他忍辱求全,走到黄杆子面前,商量的口吻说:
“黄掌柜,有话好说,入殓需多少钱说个数。”
“那好。”黄杆子就坡下驴,也让了步,提出要求,“此人不是本地人,上牌子:东北民间下葬时唱的歌,称死人上牌子。
阴间的路又比阳间路远,道岔野鬼拦路,时时需要答兑,至少得一百大洋,章飞腾进院,出院时将布包亲手递给黄杆子说:
“拿去吧,一百块大洋。”
黄杆子众人面前掂量下布包,垫在腿上打开取出两块撇给章飞腾,说:“说好一百块,多这两块我们不要!”
县长让多包两块是试探黄杆子是否贪财,章飞腾没想太多,倒为他用手掂出大洋重量惊奇,围观的人说花子王神啦,手秤一样准。
花子们扬长而去,章飞腾苍白的脸许久没透出血色。一条野鸡脖子长虫,爬向屋檐的麻雀窝引起一阵恐慌的叽喳。他掏枪朝蛇射击,一直打完一梭子子弹。
“县长,”柳秘书走近,说,“那个瞎子没死,黄杆子请大夫治疗见好,瞧架势没头没脑。”
“哼!让他们再得瑟(抖搂)几天。”章飞腾恶狠狠地说。
酒肉味还在院子里飘荡,一天没开的地窖盖突然打开,一个打手喝道:“出来,爬出来。”
芳翠费力爬上来。
“走吧。”打手催促,“往里(左)走。”
“去哪儿?”她觉出不是去郭掌柜房间,应向外(右)走才对。
打手猥琐地目光看她,说:“去配锁。”
“配锁?”芳翠惑然。
“配锁。”打手还兴趣地说着。
那天没跑出去,郭发宝翻了脸,小肠忌妒的他认为女人骗自己,耍戏自己,连软软的肚皮也是装出来的。
“戏子有情?”柳秘书说,“拿情拿景的,虚情假意你分得出来呀?”
郭发宝给事实教育了,没话说了,他跟烧火棍一起抽大烟,云南的妹子烧火棍如愿梳了头,夜间花瓣就没以前鲜艳了,颜色遭风刮沙打植物一样,灰呛呛地站在一边。
“舒服吗?”郭发宝酸酸地问。
“舒服死啦!”烧火棍得意洋洋地说。
“我给娘们耍啦。”郭发宝说。
“谦虚!”烧火棍的手停了停,说,“你是人核儿〔心眼多),谁耍得了你呀!”
“老虎有打吨的时候。”郭发宝说自己走火人魔,给女人迷惑了,“放她出来溜达,竟然要逃走。”
烧火棍觉得往下他们的谈话不宜给第三个人听见,烧烟泡的少女碍眼,他抽回手,说:
“你下去吧。”
少女马上离开。
“你的拴马桩没拴住她?”烧火棍半开玩笑道。
“拴住还说啥啦。”郭发宝嘟囔道,“女人真是贱皮子,跟我有吃有喝,还想着那个没卵子的男人,啥想头啊!”
“男女的事是一团乱麻穰子,谁能理出头绪来呀。”烧火棍指出道,“你以为她跑出去,只找那个瞎男人,错啦!我掏来底,她去找黄杆子。”
“找大筐头?”
“她离开花子房的头下晚,在掌柜屋子睡的。”
唔,明白了,郭发宝忽然明白什么,说:“我娘过生日,黄杆子抬着死人来闹,为了她。”
“没错。”烧火棍说你把花子得罪大了,要不然能下这样狠茬子?他说,“你喜庆他哭丧,操人咋操啊。”
郭发宝生气,眼珠朝外冒,他说:“早知道这样,我不能刷他黄杆子的锅啊!脑映(恶心〕。”
烧火棍劝他别在乎那些,你拿她当块肥肉鼓捣(反复摆弄),怎么说你也得劲儿过。烧火棍说到正题儿:
“你打算咋处理她?”
“架铁链子拴上,看她还跑不跑。”
“拴到啥时候?”
“唔……”郭发宝真没想过。
烧火棍说花子王还会来闹,你的店铺将永无宁日。
“你说黄杆子不死心,要干什么?”郭发宝问。
烧火棍笑笑,诙谐道:“跟你连桥啊!”
“埋汰人!呸。”郭发宝装纯洁,吐几口,吐掉晦气,“我说嘴里有股酸菜、剩饭的脏性味儿。”
“郭掌柜,”烧火棍说,“你这马具铺墙也不高,院也不深,黄杆子手下可什么人都有哇。”
“你啥意思?有屁放。”
烧火棍讲出柳秘书的意思,将芳翠带到县府大院去,那里有秘密监房,保安队比郭记看家护院的炮手看押人专业,更重要的是一个死套需要她这个喂子(诱傅),保密需要不能对郭发宝说详细,章县长不让对他说,说他嘴碟子一样浅,嘞嘞出去耽误事。
“可也行。”郭发宝松口道。
“什么时候来带人?”
“三两天。”
烧火棍没坚持立即带人,柳秘书说越快越好,他朝淫邪的地方想,郭发宝最后再碰碰那女人。他说:“不过你要快点儿。”
郭发宝要干什么,烧火棍大方向猜得对,是要在女人身上做什么,不过不是自己,笼络人心郭发宝行家里手,他叫来锁匠,问:“这段你没逛审子吧?”
“嗯,手头不宽裕。”锁匠承认得直白。
“有多长时间?”
“七八天吧。”
郭发宝又问:“你的钥匙还好使?”
“当然。”
乡间戏称两个男人睡一个女人为连桥,即连襟的意思。糙话为一眼儿连桥。
钥匙是他们之间打俚戏的特指词汇,掌柜管锁匠的某部件叫钥匙,锁匠认同他的说法。
“钥匙老不用,还不上锈?”
“好不了,没办法。”锁匠无可奈何的样子道。
郭发宝先是启发式地逗适,然后说:“近日铺子里事儿很多,你很辛苦,本掌柜该好好犒劳你。锁匠,今晚你配锁吧,拿出你的本事,那把锁可结实,看你能不能打开。”
“我这把钥匙你知道,就是铜锁钢锁照样打开。”
打手将芳翠带到一个她陌生的房间,锁匠等在那里,他说:“你饿了吧,我先喂你点东西。”说罢将她按倒,口喊着,“我给你开锁。”
女人猫一样嗷嗷叫唤。
鬼节的前夜,三个筐头定下明天分两路去乡下,三江农民在这个日子拔麦子,蒸馒头,杀羊。农谚云:七月十五定旱涝,八月十五定收成。今年也算风调雨顺,秋后收成准可以。花子每年在种地的人看到丰收年景的时候下乡讨粮,一般都满载而归。
分工还是由落子头龙虱子带一队,帮落子王警尉带一队,分头下去。“我们大闹了郭家,他们会不会找茬报复啊!”王警尉担心地说,“以防不测挑几个硬实的人留下,要不的我留下。”
“你去吧。”黄杆子说。
花子房掌柜也想到了这一点,几天来没什么动静,报复是肯定的,时间、方式难以确定,鬼节绝不能错过,带队的筐头很关键,讨多讨少全在他的指挥。
“日本鬼子把屯子都并了,修了人圈有警察把门,外来人进去要费事。”黄杆子说。
鬼节:锡伯族节日,农历七月十五烧纸填坟,称鬼节,东北有的汉人也过此节。
事实也如此,人圈是农民集中营,住在里边活动受限,你要外出都得报告,获部落长批准,亲戚串门得报户口,几十个花子进集中营,大概费的事小不了。
“在家可要小心啊!”龙虱子也说。
两个筐头,重要的是两位兄弟,他们的关心令花子王感动,他清楚目前的处境,章飞腾是轻易向谁服软的人吗?让服(忍让)的背后蕴含着更大的报复,何况那件旧事未了呢!总不能干等章飞腾来报复吧,花子房近百口人要吃饭,错过讨粮的佳机不成,他说:“不用惦心我,你们去吧,指望鬼节讨到麦子,过年包饺子呢。”
两支队伍走了,富贵堂剩下七八个花子,南来好本打算动身回山里,见这情景决定晚回去几天。
“大哥,赶紧回去吧,别误了大事。”黄杆子说。
山里来人找南来好,一支报号干枝梅的山林队投靠他们,跟他们一起抗日,作为队长他必须回去。这里交代一下,杨靖宇司令牺牲后,南来好带他的队伍从南满回来,当初胡子起局在白狼山,这里的环境他熟悉,有利与日伪斗争。几十人在山里建了密营,队伍全称是:三江抗日游击队。身为队长的他亲自来亮子里侦察意义非同寻常,完全为一次行动做充分准备,打响第一枪很关键,大杀敌人威风,鼓舞士气,本来计划暗杀警察局长陶查元,他已经给人除掉,县长章飞腾列入刺杀目标……侦察顺利结束,他正要返回山里去。
“富贵堂只剩下这么几个老幼病残,一旦有个事儿啥的咋办?”南来好担心道。
能动弹的花子都上阵外出讨要了,剩下的不能走不能撂的,谈不上抵挡什么,连照顾自己都有困难。南来好留下当然好,他有枪,真有不测,以一当十他能抵挡一阵子。虽如此,黄杆子极力劝走他,有队伍来投奔,作为队长他不在家怎么行?再说他来亮子里多天,摸清了章飞腾的活动规律,初步拟定七月下旬动手,需要回去带人过来,确保刺杀章飞腾成功。
干枝梅:女匪报号,另一部书中有她的故事。一一作者注。
“大哥你回去吧,那件事更重要。”黄杆子说,他指暗杀县长这件事,“大烟要割浆了,日本鬼子和警察都忙着保护收大烟,这是最好的动手时机啊。“唉,我放心不下兄弟啊!”南来好说,那么重要的事等着自己去做,加之黄杆子力劝,他只好离开了,“那你可要多加小心啊!”
“哎。”黄杆子答应。
“如今兵荒马乱,官府黑暗,各行各业都难维持生计,你们的日子也越来越难过。”南来好说,“富贵堂不缺少打狗棍、竹板、沙拉鸡,倒缺这个……”他伸出二拇指做了个扣动扳机的动作,接着说,“有它,才不被欺负啊。”
置枪?违背前人遗愿?老膙子临终嘱咐:要继承祖传衣钵,冻死饿死不做梁上君子,不落草为寇。乞千家恩赐,讨万家慈善,每人一根打狗棍足够了。黄杆子承认靠打狗棍无法对付章飞腾,更救不出芳翠。早年外县的一个花子王买枪买马当了胡匪。他说:
“我不想让富贵堂的人沾枪的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