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
尖刺的声音突然响起,花子纷纷起坑。
“干什么呀,大过年的。”花子抱怨道。
“可不是咋地,今个儿才初五嘛。”
“呜一一”吹呜子的是落子头,他站在院当中吹,所有屋子都听得见呜子响。
花子熟悉这声音,分辨出是集结,地点是一个大屋子。一大早花子集中在间大屋子,挤满南北大坑。
往年花子自由活动到正月初十二,然后花子房开冻河似的涌动起来,元宵节是开年最收获的一天,全体乞丐要倾巢出动。可是今天才初五,怎么就召唤到一块,莫非行动提前了?
“大伙听着,我叫名字。”龙虱子点卯,在册的花子一个不缺,他说,“掌柜召集大伙,是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办。”
众人肃静下来,一齐向门望去,掌柜一会儿从那儿进来。人人心里猜测什么事,没人准确猜出。
“啥事呢?”唢呐谭靠墙拧着鸭子腿儿〈两膝相叠盘坐〕,头上方的墙壁挂着他的喇叭,平时不吹它就挂在那儿,装喇叭碗子、叫叫一类东西的牛卵子形状布兜挂在下面。硬杆摇头,他从落子头的口气猜到花子房出事啦,具体是什么事也猜不出来,黄杆子被人抬进来,有人为他捧着那把窑鞭,证实了硬杆的判断,平时掌柜经常到各屋走走,从来不带呜子:花子头指挥队伍行止的号角,用铁片制成,形如牛角,吹起来呜呜响。
“掌柜。”落子头请示是否开始。
黄杆子点下头。
“呜,今早出件丢人事。”落子头直奔主题,说,“昨晚我们的镇堂之宝金镶玉丢啦!”他故意停顿一下,接着说,“大过年的,院子没外人来过,狗叼去了吗?”
众花子喘气声音渐小,谁也不看谁,惊奇地听着。镇堂之宝金镶玉,材质同名称有很大差距,一块普通的岫岩玉。岫岩出美玉,献皇上的贡品,老膙子从岫岩带回它,做为宝物常年供奉在搪账老祖牌位前。丢了它还了得啊!
“拿金镶玉的人就在这屋子里,痛快交出来。”龙虱子的眼睛突然瞪大几倍,扫视每张脸一遍,说,“一袋烟工夫内不主动拿出来,搜身。”
“等了你一袋烟的工夫,你还无动于衷,那就不客气了。”龙虱子走到众人中,对炕上的破头说:
“你摘下墙上的兜子。”
所有的目光聚焦墙上的布兜子,唢呐谭惊诧,破头摘下布兜子,听到落子头说:
“倒出兜子里的东西。”
哗啦!一堆东西滚落炕上,金镶玉跳将出来,抓住人们的眼球。
“掌柜,在这儿呢。”落子头将金镶玉高高举起,向黄杆子喊叫。
“谁的兜子?”黄杆子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口气威严,“站出来!”
唢呐谭一下子鼠迷(蒙头)了,被推搡到屋的中央,他喊着:
“冤枉啊!我没拿金镶玉。”
“难道说它长腿走进你的兜子里的?”龙虱子质问。
“我真的没拿,有人陷害我。”唢呐谭申辩道。
你说有人陷害你,把他指出来。”黄杆子说。
“这……”唢呐谭支吾道。
“递不上当票(回答不出)了吧?”龙虱子紧逼一句道。
唢呐谭哪里指得出来呀?他蒙受羞辱,脸红脖子粗,连声道:“我没拿,没拿!”
“嘴硬没用,金镶玉在你兜子里,老老实实承认,少挨几鞭子。”龙风子说。
惩罚犯规矩花子历来严厉,领教过掌柜牛皮鞭子的人,刻骨铭心。皮鞭子蘸凉水,叫吃面条。天下最难吃难咽的面,要付出皮开肉绽的代价。唢呐谭没见窑鞭打人场面,更没体验过。
“狗有狗道,帮有帮规。”黄杆子说,“我们富贵堂,遵守江湖《十八条例》。”他将写有堂规的本子递给王警尉,“你给大家念一遍。”
王警尉照本宣科道:
一条不孝忘根本,二条不悌闲言听,三条妄言视兄等,第四弟奸兄嫂等,淫嫂戏妹是五等,六条兄将弟媳侵,曰月并行七条禁,海水倒流上下素,游神参灶家不顺,卖主求荣耻辱甚,胡言乱语缩头颈,轻明重色木卡勒,手残眼异滋非逞,顺妻灭母十四禁,三县降级格出门。有无杖责两等分。亦同杖责四方云。贬人三元枝桠平。三刀六眼昭子倾。请宝自坐不必论。刁去昭子放足筋。请宝自坐何须云。刁去昭子贬一心。跪香杖责法不轻。委误公事割嘴唇。杖责八十不郝明。杖责一百不减刑。百八刀背跪埃尘。
侮慢兄长江湖,同上杖责贬一心:
乱骂江湖辞官品,聚入三元柱同行。
十七好色上下混,三十六怨水要吃呑。
倚强欺弱奸巧甚,口蜜腹剑挖眼睛。
十八例书已言尽,位位弟兄不犯能。
大部分花子如鸭子听雷,江湖《十八条例》内容是什么?他们只知道花子房掌柜说了算,窑鞭子打死人不偿命。唢呐谭究竟犯了哪一条,条例中有没有这一条,他们都不知道,偷了东西,掌柜熟你皮子(折磨皮肉),搁鞭子抽。
“老二哥给我们留下的规矩,吃千家饭,不做贼,”黄杆子历数唢呐谭,“你贪心,据富贵堂的财物为己有,不可饶恕的是,竟然偷镇堂之宝,得给你留点记性。”
“我冤枉啊。”唢呐谭歇斯底里喊叫。
黄杆子不听他申辩,把鞭子扔给落子头,龙虱子用上劲半天了,准备听令狠揍唢呐谭一顿,打的意义不在犯规,而另有目的。唢呐谭要是不傻不茶,该醒悟,别小瞧花子房,这里的人不好惹。
乞丐们看打人像看耍猴,无疑给这个年添了特别娱乐节目。花子主动退后,屋子中空出场子。
“扒去他的衣服!”落子头命令道。
“屈赖好人……”唢呐谭护住衣服捂住胸,但无济于事,几个强壮的花子粗暴地扯开他衣服,白净净的皮肤露出来,鞭子抽在这种物体上令人兴奋。
啪!龙虱子先用鞭梢点了一下,白皙的背上顿时起了一道血檩子,唢呐谭啊哟一声。
啪!啪!鞭声连成一串,惨叫声连成一片。直到这时,唢呐谭心里骂一个人:冯八挫子,我操你八辈祖宗!
昨天小日山直登还扒不开麻(理不清头绪),花子房出现个吹唢呐的人,又是冯八矬子派去的,干什么?堂堂警察局侦查办案还需费此操事?不是办案,派人到花子房……刘大愣来报告,喜笑颜开说:
“太君,黄杆子把唢呐谭揍了。”
“哦,揍啦。”
“揍了,胖揍(狠揍八吃了一顿面条。”
挨了打,给吃面条,小日山直登觉得乞丐有意思,往风俗上想,说:“上车饺子,下车面。他吃的是什么名堂的面?”
“什么呀太君,挨鞭子抽叫吃面条。”
日本人觉得乞丐幽默,鞭子抽人说成吃面条。他说:“你说,唢呐谭挨了顿鞭子抽。”
“是。”
“有什么原因?”
“做边儿窝沿,揍他呗。”刘大愣说。
小日山直登尚难懂做边儿窝沿这句编筐的术语,引申为编织名堂一罪名,待帮落子解释完,疑惑道:
“为什么打他呀?”
“没有为什么,掌柜手痒,找个人揍一顿。”刘大愣把一桩复杂的事情简单化了,难怪一个乞丐如此思维。
小日山直登毕竟是特务机关的头头,他能把简单的事情看复杂了,何况花子房掌柜正月里揍了花子,绝非手痒那么简单。只有两个可能,唢呐谭暴露了自己,第二是黄杆子绝顶聪明。
任何假设,都是蜘蛛屁股拉出的丝,小日山直登时刻看着每一根丝,等待猎物撞网。
“只打他,没问他什么吗?”小日山直登问。
“没问,就是捆(打)。”刘大愣说足足抽打半天,“差点儿把他弄态歪(完蛋)。”
温楦箩匠应该说有些挺头(忍受精神),开始痛叫,抽打下去他竟然不叫了,攥紧拳头咬牙挺着,这反倒激怒了落子头,他怎么想?嘿!你小子尿性,跟我叫劲儿,好,面条让你吃够!
当温楦箩匠的背部一片红色,他终于忍耐不住疼痛,爹呀妈呀地叫,后来嗥,嗥的动物最有代表性的是狼,人到了嗥叫,说明痛苦超过忍耐极限,嗥叫并未使鞭子停下来,似乎劈啪要盖过叫声。
“掌柜一爹呀。”温楦箩匠像只给人踹扁的萝,挺不住了,求饶连爹都叫了。
“你偷没偷金镶玉?”落子头问。
“冤枉啊!我没……”温楦箩匠还是不承认偷了东西,结果会怎么样,打死犟嘴的,淹死会水的。
“皮子还是紧。”龙虱子说。
皮子紧就得松,鞭子松皮子最好用。温楦箩匠皮开肉绽,直到晕倒在地,龙虱子吩咐道:“抬到井沿去。”
花子七手八脚将温楦箩匠抬到井沿,冬天的井沿冻成冰,血糊连的身体扔到冰面上,寒风一吹,不马上醒来,即被冻僵。花子撇下他跑回屋里去,大冷的天,谁愿在外边冻着,掌柜又没叫他们守着他。
一只动物拯救了温楦箩匠的生命,昏厥太深,冰和冻并没立刻奏效,呼唤的力量似乎太小了,如果继续昏厥下去,肯定给冻死,至少是冻伤。一只雪貂从山里下来,是寻找食物,还是来看乞丐怎么过年,总之进到富贵堂院子里,躲在离井沿不远的一堆柴禾里,目睹抬放温楦萝匠的过程,剩下一个人躺在冰上,它觉得他是截木头,对自己没危险便跑过来,嗅温楦箩匠的鼻子时,意外地唤醒他。
“哎哟!”温楦箩匠微弱的呻吟,吓走雪绍,它重新回到柴禾堆里藏起来,因此他根本不知被动物唤醒这一节。感谢生命吧,温楦箩匠爬起来,回到屋子里,有人给他盖上羊毛被,整个人埋在扎扎哄哄(参差杂乱)的鸡毛里,没人跟他说话,花子讨厌小偷。
疼痛伴随中温楦箩匠想逃跑,不管什么调査,再查下去,小命还不得搭上,因此可能得罪冯八矬子,得罪就得罪,反正他跟大馒头已有一腿,不担心他毒死大馒头丈夫的旧事重提,也不能提。想到天快亮时,温楦箩匠偷偷爬起来,身上粘着鸡毛,见了令人发笑,他成了一只杂毛鸡,像让鹳鹰抓乱羽毛。
“走,趁早。”温楦箩匠走出花子房,黑暗中摸索到挂在墙壁上的喇机,仓皇逃走,那情景象给鹞鹰追杀的鸡,他能耐的地方是,没下麻爪儿,勇敢地奔逃。
逃进城里天还没亮,在一所废弃的房子里蹲到天亮,他去找冯八矬子,准备见面臭噘(大骂)他一通。
边听刘大愣的讲述,小日山直登边捉摸,花子王就是打,也不问什么,难道真的只是因那块镇宅之宝?他问:
“金镶玉价值连城?”
“狗屁金镶玉,是块破石头,说不准老膙子从屎坑捡来的呢!”刘大愣贬损道。
既然是块破石头给人偷了,花子王大动干戈?正月里年还在过着,惩罚花子有悖常理。
“他人现在……”
“太君,当夜溜走。”帮落子说。
冯八矬子派进去的暗探,以这样失败的结局狼狈逃走,宪兵特高课长更瞧不起警察,尽管伪满的警察是他们豢养的鹰犬,对他们的能力并不十分满意。
“回去吧,继续你的工作。”小日山直登说。
“太君……嗯……”
小日山直登见他欲言又止,问:“还有什么事?”
“唔,我想黄杆子……”帮落子吞吞吐吐,还是表达出来,问何时扶植他做富贵堂掌柜。
“今年内。”小日山直登讲了时间表。
有了期限,就有了明确的奔头。宪兵特高课长的许诺值千金,帮落子顿然有了手握老牛锤的感觉,窥视它许久了,一旦到手得意足可使人忘形。当自己握住窑鞭也得找人抽,抽谁呢?也心一乐,看谁不顺眼抽谁。他把龙虱子排在第一号,几年里,他不仅仅是竞争对手,经常向老膙子下舌,使自己失宠,不得烟抽。第二打谁?
“你们中国有句老话,夹起尾巴,你要记祝”小日山直登教导的口吻说,“想顺利当上掌柜,必须这么做。”
此话没什么深奥的,刘大愣立马领会,宪兵特高课长说的尾巴就是企图,夺取王位的企图不能暴露,丝毫不能露马脚。他说:
“我明白,太君。我在掌柜的面前,要比以前表现得更出色。”刘大愣拍着胸脯说。
“屈一屈,伸一伸嘛!”小日山直登讲道。
宪兵特高课长是否真想扶植起这个花子王,天知道,反正话是这么说的,帮落子听来心里舒服,舒服的结果日本人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