挹爽斋正房有五间房,中间是堂屋,就是心音被带到讯问的大厅,东侧是东次间和内室,东次间为王爷的书房,里间便是王爷的卧房;西侧则是心音即将被安排住下的西次间和内室。由于是孑然一身,没什么好搬的,心音提着袋子就进了屋。
这西次间也是乌色暗沉的木质地板上铺着厚毛毯,当中摆放的是一漆质木几,几脚有镂刻鹤形的饰纹,形象逼真,古朴灵逸,几欲飞去。几案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雕花梨木窗棱下是铜制博山炉,盖上镂孔里飘散出云雾缭绕般甜腻的香气,逸得满屋娇娆暧昧,心音禁不住皱了皱眉。
里间也是内室,即是卧室了。卧室也是一样的地板与铺着厚毛地毯,靠北是在客庐里、驿馆里和被扣押处多次见过并睡过的“榻”,想必就是此时人们日常惯用的床了。心音无奈地在心里翻了翻白眼:看来与王爷有着亲密关系的君上,也睡卧这个,自己只好再接着将就用了。
刚将随身携带的袋子放在榻上,便听见一声清亮的、略带变声期少年嗓音在门口响起:“姑娘,王爷吩咐给您的。”心音回头,白皙俊秀的美少年站在门口的日影里,双手环抱着锦被,明亮的笑容漾在唇边,清澈的黑眸忽闪在长睫下。
“你叫什么?”
“小的叫子墨,是王爷的小厮。”
“你好,子墨。我叫梅心音,以后叫我心音就行了。”
“诺,姑娘。”子墨恭谨老成地回道,声音里却夹杂着抑制不住的喜悦。心音笑了笑,习惯成自然,改掉尊卑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成的。子墨见心音嘴角的淡笑,又机灵地补道:“诺,心音姑娘。”
心音和子墨互视着,心里明镜似地笑了笑。
“给我吧,”心音从子墨手中接过锦被铺在榻上。
“这怎么行?王爷吩咐了,叫小的好生伺候姑娘,问姑娘缺什么只管要。子雅说,姑娘能医好王爷的病,真是吉人自有天相,王爷这下可好了。”子墨俊秀的脸上闪着兴奋,偏语气里带着一股少年老成。又拿眼偷瞄了瞄心音的古怪装束,心音已是见怪不怪了。
“子墨,我这儿不需要伺候,你还是跟着你家王爷吧。”
“有子砚在王爷跟前,不着急。”
“对了,子墨”,心音抬眼比了比身高,和子墨差不多,“把你的衣服,匀一套借我穿,可以吗?”
“可以,就是……”
“不要紧,你拿来就好。”
“诺,姑娘。”
心音等子墨再来时,已用铜盆里的清水将博山炉里的甜香洇湿,打开窗子放着一屋子的暧昧。君上的西次间素雅整洁,只是味道太过女气。
子墨的衣服是交领窄袖长衣,下至及膝,长裤,青色葛麻,普通百姓的装束,很合心音的身量。换好后,与等在门外的子墨一同走出。
“子墨,你跟王爷几年了?”
“小的十一岁时伺候王爷,到现在已经三年多了。”
“子墨,王爷得病有多长时间了?怎么得的?”
“回姑娘,王爷得病有三年了。起先王爷没太在意,后来用了许多药也不管用,再后来皇上也知道了,派宫里的御医开方子,服了快三年了,也不见好。王爷有一次去看公主,回来后就不妥了。”
拖了三年了,古代没有青霉素等消炎药,治愈起来想是相当困难。心音当时买的是内装十小盒的阿莫西林和内装二十小盒的****螺旋霉素,因着国家有规定要严控处方药,所以用医保卡买很多,方便妈和弟弟一家人用,没想到阴差阳错要用在古代一位王爷身上。一想起家人以为自己被闪电劈得消失不见了,妈不定怎么伤心呢,心音就难过得目中泛起了水雾。
“王爷,心音姑娘来了。”子墨领着心音已来到东次间。
一句话点醒了心音。心音使劲眨了眨眼,努力将水汽敛掉,稳了稳,收拾起心情,拿出准备当赤脚医生的架势随子墨立在了门边。
都说悬壶济世,“济世”不敢当,悬壶救人总还说得过去吧。
与子墨一样小厮打扮的十一、二岁清秀男孩垂手站在门口,心音猜测就是子墨所说的子砚了。
“进来。”温润低柔的声音从里间传出,这位王爷不但人长得似玉,连嗓音也低缓如玉。
子墨领着心音轻手轻脚地进入了里间——王爷的卧房。
一身水蓝色锦袍的王爷,斜歪在挂有富丽典雅幔帐的双扇屏风围成的檀木床上,墨发如瀑地滑落一枕,手边散放着缣帛,见心音一身小厮打扮,微微一怔,随后抬身冲心音颌了颌首。
“子墨,给姑娘看坐。”垂手而立的子墨迅速拖过一张软垫,置于心音跟前。
看得多了,心音知道,此时的家具没有高桌高椅,还停留在席地而坐的时代。王爷内室的地面也是乌色暗沉的宽条木质地板上铺着厚厚毛毯,只王爷的床是宽大的双扇屏风檀木床。虽说是床,也只比“榻”略高略宽些。床顶之上悬有承尘。心音入乡随俗,跪坐在软垫之上。
虽然是坐,可也是跪,心音终于屈膝跪下来这古代的第一跪。怎么都觉得别扭,给比自己小的人下跪,因为无论怎么看,面前的王爷只能有二十岁左右,心音心理上可是处于近三十岁的年龄,尽管目下是十三、四岁的样子。心音浑身不自然的又抬了抬臀。
王爷似看穿了心音的心思,莹润的墨眸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了然。
“王爷,现在可以服药了吗?”心音偷偷地抬腕看了眼手表。
“好。”
“王爷,现在快下午三点了,噢,就是快近申时了,第一次服药四粒,三个时辰后,就是晚间近……亥时再服三粒。两刻钟后方可进食。白开水服下,不可用茶水。”心音换算着古代时间,别扭道。
“王爷,小的去取水。”子墨说完快速离去。
卧房里只剩下王爷和心音两人。狻猊铜鼎里飘着木樨香,霭然地缭绕着,因着君上的缘故,心音不自然的将目光投向四周。
房里除了简牍,就是缣帛。缣帛很少,简牍居多。方才经过东次间书房时,地板、书案上也到处堆满简牍、缣帛与书册,此间卧房也快成书房了。如此儒沫书香之人,怎么好男风?
从君上的娇媚打扮和子雅的鄙夷态度,以及白衣男的暧昧眼神来看,心音早已断定君上便是那书中戏里常说的宠男,而眼前的如玉王爷,好的就是那令人绮思浮想的旖旎“男风”。
一个王爷,钟鸣鼎食,妻妾满前,原也是可以想象的;临渊钓鱼,放犬走兔,倒也能理解得了;单单好了龙阳,却不能不令人遐想了。心音虽然生于二十一世纪,思想不可谓不开放,可到底心里有些疵龌,仿如一块上好美玉有了点点瑕疵,破坏了整体的美感,令人扼腕……
王爷瞧着心音男装小厮打扮,目光逡巡,面色阴晴变幻,水样深眸中露出惋惜神色,不禁说道:“姑娘不必担心,医好医坏,本王都不怪罪姑娘。”
“噢,不是,王爷想差了。”心音连忙正色凝神,将思绪收回。
“那是……”王爷疑惑着沉吟。
“君……上,嗯,心音没有干涉王爷性取向的意思,如果有爱,男女之间、男人和男人之间,那都无可厚非。”心音一着急,将心中所想说吐噜了嘴。连忙将话题引到治病上:“哦,王爷要有信心,病才能好得快。病人要是自己放弃了,有再好的灵丹妙药,也是枉然。”
“性取向……”王爷似是没注意到心音的转移话题,还在纠缠上一句,眸光深凝着不解,直如将心音看穿,以求正解。
心音哪好意思再加以解惑,对着一位古代王爷大谈性取向这一人类几千年来都不曾分说明白的尴尬话题,禁不住抽搐了下嘴角。不曾想,却被细心的王爷捕捉到了。
王爷了然一笑,温润的笑容里却含着一抹暧昧。
以后需得注意自己的言行表情了,这位王爷心思可够细腻的,狭长凤眸睒睗间,好似能窥见人的内心。自己只动了动嘴角,他便露出了洞察秋毫的笑意……心音暗暗告诫着自己。
正不知如何,救场的人来了。
“王爷,水取来了。”子墨小心地端着暗红漆质托盘,里面是盛满清水的羊脂玉碗。
王爷此时拿着心音先前给的一板阿莫西林,上下翻看。心音立时明了,就着屋中铜盆里的清水净了手,走上前,接过王爷手中药板,拇指度轻轻一按,弹出一粒胶囊,再按,又一粒,接连四粒起出,随手都放入了王爷玲珑剔透的手中,才道:“两粒一口水,仰脖服下,不可打开胶囊,那样药散了,不易服食,而且很苦。”
王爷仔细端详着四粒胶囊,迟迟不动。心音想了一会儿,随即明了:“王爷,外面的是胶囊,无毒无副作用,是用稻米做的,请放心服用。”
王爷似是被人窥见心思,掩饰地捏起两粒,就着子墨手中的玉碗,喝了口清水,仰脖咽下。因着有些急,光洁莹润的玉面微微晕红。
“王爷,您慢点。”子墨关心地说道。
“王爷,服药以后最好多饮白开水,一天需1800毫升,这样体内的病毒才能随水排出,多喝汤也成。噢,1800毫升,就是这样的玉碗,要十碗水。”心音拿出做医生的职责,不紧不慢地叮嘱着。
“姑娘方才说的‘三高食品’是指什么?”王爷又捏起两粒胶囊放进了嘴里。
“哦,三高食品就是具有高蛋白、高能量、高维生素的食品,高蛋白呢,就像瘦肉、鸡蛋、鱼虾等等都富含高蛋白,对了,王爷每天早餐时最好吃两个水煮鸡蛋,鸡蛋……哦,鸡卵可是个好东西,不仅营养丰富,且易于被人体吸收,嗯,不过一定要水煮才行。高能量就不用说了,但凡鱼肉类食品,能量都不低。高维生素嘛,嗯……对,像大枣就富含维生素C,水果、绿叶蔬菜更是维生素获取的必要食品,所以平时要多吃、勤吃。”心音一通宣讲,口若悬河。
王爷轻轻挑了挑墨眉,默然无语。
子墨见最后两粒药进了王爷腹中,又见王爷沉默无语,遂眉色谨慎地问:“王爷,萧侧妃已备好了晚膳,您看……”
王爷微皱了一下斜鬓长眉,幽深眸子晃过一丝不快,闭了闭狭长凤目,脸如挂霜寒玉,冷言道:“传我的话,本王要请流风公子在挹爽斋用晚膳。”说完,仰靠软枕,闭目养神。心音觉得,那一头如瀑墨发飘散开来的都是冷冷的寒气。
竟然有女人,倒看不出,这古代的王爷还是个男女通吃的主儿!不过这阴沉的冷脸,和这寒潭似的墨眸,倒是很说明了点问题。莫非这萧侧王妃不得宠……也是,有那么个天人绝美的君上在身边,女人恐怕也得落了下风吧?
念头闪过,心音见子墨端了托盘眉色谨慎地弓身悄然退下,便也知趣地跟着。刚到门口,就听王爷说了句:“心音姑娘,哺时(即申时)可愿意在东次间和本王与流风公子一道用膳?!”
“愿……愿意。”心音结巴道。
本是问句,听起来却是叹句。这哪是邀请,口气里分明有着毋庸置疑!心音想着方才那突然间的冷脸,又迅速琢磨了下,心里忍不住凛上一凛——此便是所谓的伴君如伴虎吧。这位王爷还不是君呢,变脸就跟翻书似的,叫人心生寒意,哪敢不愿意?
心音不尴不尬地站在门口,回头看去。
王爷正静静地望向心音,目光温和,仿佛刚才的不快不曾有过:“先下去吧,等会儿让子墨叫你。”
“诺,那心音告退了。”学着子墨和子雅回话时的说法,心音应声回道。又微微躬身倒退着出了门,立在厅堂里时,才轻轻吁了口气。
受子墨传染了,竟跟个仆人似的,心音很为自己这么快卑躬屈膝而愤懑。便挺了挺胸,耸了耸肩,又攥了攥拳头。嗯,做人要有原则,一定得做回自己,倒退着出门,这哪是自己,焉能被古代比自己还小的男人给威吓了去?
遂大步扬长穿过中间厅堂,还没潇洒地甩上几步,西次间便到了。
进门时,心音听见身后子砚发出的轻微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