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一波独自一人留守在工作间,他双手反反复复地摆弄着类似于舵盘的东西,飞快地转来转去。在类似于舵盘的下面是一层半寸厚的钢板,钢板的上面摆放着一个对开的犹如拳头一般大小的钢模具,在模具的中间放一个指甲盖一般大小的橡胶,然后把模具对合上,摆放在炉火上面的钢板上。钢板下面是一个熊熊燃烧的火炉子,这一层钢板和钢制的模具被熊熊燃烧的烈火灼烤得火红,每一次加工一个橡胶制品,仅需要几秒钟的时间,就要迅速地松开“舵盘”,然后用手抓起灼热的钢制模具把它打开,把加工而成的橡胶制品取出来。
因为钢制的模具十分烫手,做这样的动作要非常迅速,如果动作慢了,或者是一不小心,就灼伤了手指。田一波的手掌上,已经留下了十几个血泡,这是他在这些日子里所留下来的印记。这样枯燥乏味的动作,田一波每天要反反复复地工作八个小时。此时此刻,田一波就像是一个机器人,他手脚不停地劳作,钢制的模具每一次落在钢板上面,相互间碰撞出一声尖锐刺耳的响声,这种刺耳的声音无形中遍布车间的每一个角落,在他的耳际不间断地激荡回响。
在这漫漫的长夜,他不能闲着,或者是故意偷懒。因为他不能让自己所做的活计比别人的差,加工出来的东西比别人的少。他们都是一群不懂事的孩子们,他是一个孩子王,他不能比他们逊色。他不想再忍受厂长聂爱财的奚落。即便他是在这里混饭吃,也要坚实地走好每一步。时间一分一秒从眼前滑过,从黑夜即将穿过黎明。天将亮了,再过一个时辰,就又到下班的时候。他不停歇地工作着,让一个又一个塞进模具的橡胶,变成了一个又一个半成品橡皮圈子,从模具里飞速取出来。他工作的神态和疯狂的模样,让任何一个陌生的人儿见了,都会以为他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疯子,是一个忘记了疲劳为何物的人!他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浑身困乏无力,仿佛他轻飘飘的身体不属于他的了。
他的疯狂,他的卖力,使他磨破的白线手套露出指尖,每一次伸出手去,触摸一下那似火球一般灼热的钢模具,就会钢针刺进指尖一般的疼痛。他被灼伤的手指鼓起血泡儿,撕心裂肺的疼痛使他的牙齿咬得咯嘣作响。他暗自诅咒那个不是东西的厂长聂爱财,不知道体恤民情,不知道怜悯他的员工们,吝啬得就连手套也从不多发。不是东西的厂长聂爱财,他就是吸血鬼!田一波望着手上残缺不全的手套,再望一望旧伤未愈新伤又起的手掌,忍不住一阵心酸,胸腔里一股无名之火风起云涌。田一波不知又工作多么久长,他想折下身看一看炉火烧得怎样。
不料他一时站立不稳,感觉天地倒置,摇晃着沉重的身体滑倒在地。他躺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意识模糊不清,脑际嗡嗡乱响。他感到自己将要在这个诱人的世界上消失,永远见不到他家乡的母亲,见不到他思念的玛丽了。他想呼喊救命,却张不开嘴巴。他感到脑门上仿佛戴上了一个金刚圈,胀痛难忍。也许是因为脑袋胀痛的缘故唤醒他即将丧失的意识——他脑海中一个闪念,明白自己一定是煤气中毒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求生欲望促使他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来。可是他浑身瘫软如泥,无法像平常一样,直立起身子行走。
他匍匐在地,吃力地挪动着沉重的身体,爬行到车间门口,伸手推开一扇门,一股冷风夹着雪花迎面扑来。他像是一条缺氧的鱼儿一般浮出水面,大口地呼吸着清鲜的空气,一片片飘舞的雪花落在他瘦小的面颊上,使他感觉到一丝丝冰冷,他昏沉涨痛的头脑逐渐清醒。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蹒跚着来到厂长的办公室门前,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呼喊道:聂厂长……聂厂长……
聂爱财在睡梦中被他惊醒了,他似乎没有听清楚他在说些什么,嘟嘟囔囔地抱怨道:这半夜三更的天,你有神经病呀?有什么事情,明天再对我说!
田一波又一次断断续续对他说:聂厂长……我……煤气中毒了。 ?
聂爱财十分吃惊地说道:你说啥?煤气中毒了?怎么会呢!
厂长聂爱财说罢,昏暗的办公室里亮起一抹灯光,紧接着发出一阵床板的响动,是厂长穿衣下床的声响。过了片刻,厂长聂爱财打开门,又转身回到温暖舒适的床铺上。
田一波摇摇摆摆地走进办公室,浑身瘫软地蹲坐在铺着地毯的地面上,一动也不想动。聂爱财睡眼蒙眬地凝视着他,懒洋洋地翻动着眼皮问道:小田,咋样……没事吧?要不要送你去医院?
田一波蹲坐在那里,双手支撑着酥软的身体对他说道:不需要……也许……我过一会儿就好了。 ?
聂爱财假惺惺地问道:你真的不需要去医院?
田一波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不需要……就让我……这样歇息一会儿吧!我浑身软弱无力……不能继续上班了。 ?聂爱财又懒洋洋地打一个呵欠,漫不经心地对他说道:稍过一会儿,你去把炉火整好,别让它灭了,然后……你回宿舍休息吧!
聂爱财说罢,他把脑袋缩进温暖舒适的被窝里,又安然入睡了。田一波蹲坐在地毯上,大约又歇息了抽一支烟的工夫,感觉头脑又清醒了许多。他吃力地从地毯上爬起来,回到车间封住炉火,然后回到宿舍歇息了。
第二天早晨,风雪停了,外面到处是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厂里的工人们开始了新的一天的工作。田一波在睡梦中感觉有人在催他起床,他睁开蒙眬的睡眼,瞧见厂长聂爱财站立在他的眼前。他以左手揉搓着右手,一声讥笑,开口挖苦道:小田呀,这大白的天儿,你怎么还在背着床睡懒觉呢?我看你昨天夜里不像是煤气中毒,别人都没有中毒,你怎么会中毒呢?!
田一波望着厂长讥嘲的表情,有气无力地对他说道:我的确是煤气中毒了!
聂爱财一声冷笑道:躺在被窝里睡懒觉,还是比较舒服的嘛!你不适应在这里干了,要不——你干脆卷铺盖走人吧!
厂长聂爱财说罢,他转身走了。 ??????
田一波望着转身离去的厂长聂爱财,注视着窗外的皑皑白雪,回想着这些日子所遭受的苦难,不由恨恨地想,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他迅速地折身起床,匆匆地卷了铺盖,背着行李走出了宿舍,聂爱财见他是动真格的,要卷铺盖离开,他像是一个变色龙一般笑着走到他的面前,拉他到办公室里和他谈心。老于世故的聂爱财,不知安的什么心。他把他拉到他的办公室里,没有说让他走人,也没有说让他留下来,而是从他办公桌的抽屉里取出厚厚一沓相片,在他身边坐下来,独自欣赏起来,并不时从中拿出一张照片向他炫耀。
聂爱财让他看完这些相片之后,依然没有放他就此走人,他只是一反常态,和蔼可亲地对他讲了一些他不堪回首的往事。他说他少年时代家境贫寒,十六七岁就拉着架子车到煤矿拉煤,一路上吃的是红薯面的窝窝头——后来,在改革开放初期,他的父亲做一些小生意。他们家乡交通十分不便,每年到秋冬季节,满山遍野的果实成熟了,无法外运出山村。他的父亲背着一个竹篓,在山上采摘一些果实到城里卖掉,然后到小百货市场上批发些不值几个钱的生活用品,装满篓子背回山里,没想到这些东西被乡亲抢购一空。他的父亲尝到了经商的甜头,一发而不可收了。后来他父亲小有积蓄,可是他十分俭朴,每次进城回到家中的时候,时常拿生白菜帮子蘸着酱油儿吃……
聂爱财对他讲到这里,摆出一副和蔼可亲的态度对他说道:这大雪天儿,你现在离开这里,也未必就有一个好去处,如果你不介意,就继续在这里工作吧!再过一段时间就春节了,到时候我给你发了工钱,你再走也不迟。
田一波望着善变的厂长聂爱财,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田一波为了能够坚持把这一学期的课程学完,不得不忍辱负重地顺从他的劝说,任人摆布地又折身回到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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