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天仁等在窝里。
眼镜怒气冲冲地回来,把一身沾满灰尘污垢的西服剥皮般从身上一拔,扔向床头,领带一扯,也扔向床头。
天仁忙问:“怎么啦?打架啦?”
“打架?我他妈就想打架!”眼镜对着天仁扬扬拳头。天仁只看到两根白蜡杆般的细长手臂,手无缚鸡之力,你也能打架?要不要我教你几招散手?多半你也被炒了?
“你瞪眼看着我干什么?我没被炒。”眼镜鼻孔里开火车般呼哧呼哧喘粗气,麻袋般倒向床头,“公司新来的人全走光了,就剩下小老头和我了。”
“哦,恭喜,恭喜,大浪淘沙,剩下的都是精华。你眼镜老兄跟小老头成了欢喜公司的两根抵门杠,但小老头毕竟是根朽木,朽木不可雕也。欢喜公司还得全仗你眼镜拨乱反正,走出困境。眼镜必将由欢喜公司的抵门杠成长为欢喜公司的中流砥柱,独木支撑大厦,方显英雄本色,这不更符合你眼镜的理想吗?”
“理想?!去他妈的理想!你猜,我现在在欢喜公司里担任的什么职务?”
“副总经理。”
“送货员!小老头升官啦,当上了业务部经理。我成了小老头的兵,做他的送货员!”眼镜声嘶力竭地吼,越吼越气,自己满腹才学,倒成了小老头的听差;眼鼓鼓地望着天花板,脱了眼镜的两颗白眼珠子动也不动,像两个剥了壳的大白熟鸡蛋,末了,有气无力地叹一声,“窝囊,人在矮檐下,怎能不低头?”
天仁同情起眼镜来,胡乱安慰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眼镜,你想开点儿,你正在走上亚圣孟子为我们指明的成功之道,让当送货员,正是在劳你的筋骨,等你筋骨强健了,大任也就降临到你眼镜肩头上了。”
“今天,搬运了一整天货,累死我了,痔疮都累翻啦。当然,我没痔疮。妈的,小老头指挥我的用词,全都是最标准的军队用语:你必须在今天下午5点之前把货卸完,你必须把这些布料码好叠整齐。神情就好象他是巴顿将军,正在指挥手下炮灰前去攻城掠地似的。”
“呵呵,我能够想像出小老头除了口气象巴顿将军以外,其他哪里也不象,背有点弓,侧望像背了个巴顿将军的坦克背上的弧形炮塔,额头上皱纹有点多,更像是巴顿将军的坦克履带刚刚从上面碾过。”
“哈哈!亏你想得出,小老头就是那个样子。”眼镜笑得打滚,比自己亲手打了小老头一顿还解气,“知道小老头是怎么爬上去的吗?还不是你当初去鸿发公司谈下来的那个单子。今天,鸿发公司又追加了订单,要了1.6万米布料,小老头顺杆爬上去啦。”
天仁心里一默算:8000米的奖金是1万块钱,那1.6万米就该是2万块钱,加起来奖金总共该是3万块钱。就算打点儿折扣,也该有2万多块钱啊,我的天。天仁脑海里再次浮现出豹子与鬣狗的画面来,本来对眼镜满眼同情,现在,对眼镜的同情忽然变成了怨恨,恨不能拿眼镜当出气筒打一顿出气。
眼镜一看天仁怒气冲冲地瞪着自己,知道自己无意间挑开了天仁的伤疤,连忙拐开话题,问:“你怎么样?工作的事儿。”
“还不敢说,估计有希望。”
“这么快就有希望啦?恭喜,恭喜。”
“别,别,你我有经验的,忘记我们的海市蜃楼了吗?”
“那倒也是,饿花眼的人,是会自欺欺人的。我也不问你了,免得你被我问急了,又编出一个海市蜃楼的愿景来欺骗我,更欺骗你自己。说点儿别的吧,今天,我去鸿发公司送货的时候,开货车的老头是钱老板的同乡。一路上,他给我讲了不少钱老板的发家史和艳遇八卦新闻来。”
“钱老板怎么发家的?说来听听,你我有个参考。”天仁顺势拐开话题,可脑海里豹子和鬣狗的画面怎么也挥不去,鬣狗居然还露出獠牙对着豹子得意地笑笑。难道鬣狗也有幽默感?要是鬣狗也有幽默感,那不把卓别林气死?要是卓别林也会被气死的话,那卓别林就算不上幽默大师了。天仁忍不住问道,“那小老头现在不是春风得意?”
“得意?得意个鸟。李美人把小老头骂得跟个龟孙子似地,我在外面大办公室里都听见啦,具体骂什么,我也听不清楚。反正,李美人的嗓门儿很大,很粗暴。我怀疑李美人是不是到更年期了。女人到了更年期,就会变得歇斯底里,逮谁咬谁。照理说,小老头也是功臣,不应该挨骂,可就偏偏挨骂。你说,李美人是不是到了更年期?”
“那小老头还不走?”天仁心里稍稍宽慰。
“走?他小老头舍得走?李美人赏了一顶业务部经理的乌纱帽,还有个原因,我不说你也知道。其实,我倒不希望李美人骂小老头,小老头一挨骂,就拿我出气。你猜,小老头今天对我怎么说?小老头阴阳怪气地说,你大学生拉不来单子,有个屁用,还不如我这个初中生。小老头把钱老板的语录原原本本照搬过来训我,说这话的时候,小老头笑得满脸皱纹飞舞。你说,气人不气人?”
“我能够想象得出,小老头的脸,笑起来就像一朵盛开的菊花。也许,小老头只是跟你眼镜开开玩笑。”
“开玩笑?小老头配有幽默感吗?要是小老头也有幽默感会开玩笑的话,那卓别林也会失业丢掉饭碗。幽默感不是人人都配拥有的,天仁老兄。”
“你这话倒说到我心里去了。幽默感是智慧小刀闪现的灵光,智慧小刀轻轻一挥,灵光一闪,听者自会眼前一亮,会心一笑。不是人人都配拥有这把智慧小刀的。”
“哟喝,你倒会顺杆儿爬,在说你自己吧?”
“不是,这是林语堂的话,原话我记不清了,反正就这个意思。呃,你刚才说钱老板是怎么发家的?”
“想听,得满足我一个条件,去买两瓶冰冻金威啤酒来犒劳犒劳我,我给你来一段长篇散打评书,书名就叫做:眼镜版钱哥发家风流评传。”眼镜坐起来,摇头晃脑,晃得头顶毛发像个风吹翻的鸡窝。
“好嘞,在下听令。”天仁一溜烟跑出去。嘿嘿,眼镜今天当了一回蓝领工人,劳动了一番筋骨后,想借酒解乏,我再为他带回点牛肉干、天府花生吧,好让他补充补充体力,明天接着当搬运工。天仁忍不住边跑边唱,“咱们工人有力量, 咳!咱们工人有力量! 每天每日工作忙, 咳!每天每日工作忙……”
不多时,天仁小跑回来,拆开牛肉干、天府花生,开了两瓶金威啤酒,递一瓶给眼镜。眼镜接过,跟天仁手中的啤酒瓶一碰,“干!”两人同时仰头,吹起了冲锋号。“咕噜噜”一阵饱灌,彼此的酒瓶里,就都只剩下小半瓶了。
“啪!”眼镜坐在床头,手往嘴巴一抹,再作势往面前凭空一敲,嘴里一声断喝,倒把天仁吓了一跳。
“哟喝,眼镜,你还来真的啦?早知道,我就顺道为你带回半块砖头当醒木。”天仁笑。
眼镜拉开了书场:“话说钱哥,可非常人可比。20多年前,他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他老爸怕他无所事做学坏了,就在村子里承包了一个鱼塘,买了一群鸭苗,让他放鸭当起了鸭司令。嘿嘿,这小子一面成天在河沟里摸鱼虾,一面还真把那一群鸭苗养得肥肥胖胖。第二年,他老爸又为他买了更多的鸭苗,他又把那一群鸭苗养得肥肥胖胖。一连三年下来,他家里靠他养鸭卖的钱,居然把三间破茅屋变戏法似地变成了一栋两层楼高的大瓦房。钱哥成了四乡八里远近闻名的能人,提亲的人络绎不绝,门坎都快被踏破了。他老爸生在旧社会,长在新中国,脑子里残留着封建思想的余毒,抱定早栽秧早打谷,早生儿子早享福的封建思想旧观念,擅作主张,为钱哥海选了邻村一个宽眉大脸、身体结实、还大他两岁的大姑娘给他做了新媳妇。钱哥20岁不到,就完了大婚,做了新郎,也不懂什么爱情不爱情,只知道晚上抱着个大姑娘睡觉,舒服,受用,暖和。新媳妇能够从海选中脱颖而出,实力当然不在话下,一过门,就象钱哥养的鸭子生蛋一样,接二连三,为钱哥孵出了三个儿子,后两个是躲计划生育躲到外地生的。那个电视小品超生游击队,据说,就是照着钱哥的故事编排的。钱哥最讨厌看那个节目,觉得那是在挖苦自己,又不好发作,怕别人笑话他对号入座。”
“你胡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有意思,有意思。你讲,你讲。”天仁笑眯眯插嘴道。
“后来,钱哥靠养鸭赚的钱,办起了一个乡镇企业,专门生产猪饲料,企业越做越大,赚的钱几辈子都花不完了。”
“这不是你眼镜的榜样吗?人家钱哥连人民日报上的字都念不全,企业也做得那么大。红猫黑猫,抓住老鼠才是好猫。你的那些什么管理学理论、CEO理论算个狗屁。”天仁又插嘴道,借机攻击眼镜。
“接下来,该讲钱哥的风流史了,这是钱哥一生中的华彩乐章。我有点累了,明天接着讲。”眼镜喝完最后一口啤酒,夸张地晃晃空空的啤酒瓶,倒头便睡。
“嘿嘿,眼镜,你讲起散打评书来,真是光屁股坐板凳——有板有眼。我看,你明天用不着再去搬货了,到茶馆里去开个散打评书场子算了。别睡,别睡,我再去买两瓶金威啤酒回来。”天仁明白眼镜是在敲诈自己,起身一溜烟又跑了出去。不多时,手里又拎了两瓶冰冻金威啤酒跑了回来。
眼见目的达到,眼镜又慢条斯理地坐了起来,接过天仁恭恭敬敬递上来的金威啤酒,抿一口,散打评书又开场了,说道:“啪!话说钱哥的风流史,就不得不先提提我们的女主角李美人。”
“李美人?!”天仁一惊。
“呃,你忘啦?就是鸿发公司李总经理啊。当初,你不是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做李美人吗?”
“哦,李美人也算不上什么美人。算了,这种男女私情的无聊八卦新闻你也相信,不讲也罢,睡觉。”天仁侧身背对眼镜。
“你不想听,那就算了。反正,我今天也累了。”眼镜倒下床头。
过了好一阵,天仁侧过身来,问:“呃,眼镜,那开车的老头粗人一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讲的恐怕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粗话吧?如果太粗俗,就不讲了吧。”
“我已经睡着了,不讲了。”
“睡着了你怎么还在说话?”
“你吵醒的。我就知道你小子想听,装什么圣人?长夜难熬,你我光棍一条,说说别人的风流艳事,画饼充饥,解解馋痨。只怕我讲了之后,你更加睡不着。”
“那你就讲吧,我的定力可比你好。”天仁灌下一大口啤酒,下了个天大的决心,鼓励自己要把眼镜接下来的故事听完,心里暗暗诅咒自己:跟李美人那一晚,自己的定力怎么会那么好?
“那好,我讲。”眼镜又坐了起来,灌一大口啤酒,又讲,“一晃20多年过去了,钱哥的生活无忧无虑了,大儿子也上了大学,下面两个成绩也还可以,家里的黄脸婆……哎,算啦,提她干什么?钱哥的青春意识仿佛忽然觉醒了,总感到自己的生活中好像缺少点什么?到底缺少点什么呢?直到有一天,李美人扭着腰肢来到他的面前,他这才恍然大悟:爱情?对,缺少的就是爱情。这两个字怎么这么拗口?大概是因为自己从来没有说过的缘故。这个尤物想来我这里工作,岂有不用之理?注意,钱哥所说的‘用’字,你要深入地理解。”眼镜一根中指竖起来,对空很不雅观地做了个石油工人钻井的动作。
“去去去,都是你在添油加醋,牵强附会。人家钱哥怎么想,你怎么知道?平铺直叙,讲讲故事大纲就行了。”天仁想要眼镜打住不讲,可自己又打不住,鼓励自己继续听下去。
“嘿嘿,我不早对你说过,我讲的是散打评书吗?不加进点花椒面、胡椒面的噱头点评,吸引不了听众。你是不是又想说子非鱼了?”
“你的散打评书,让我想起了大学时每晚熄灯后我们寝室里的卧谈会,仅仅凭着白天某个女同学跟某个男同学多说了一句话,大家就可以你一言我一语,拼凑出一个又臭又长的恋爱八卦故事来。如果我当时照实记录下来,稍加润色,写成一本本言情小说,恐怕我今天的成就不在张恨水之下。好好好,你讲,你讲。”
“钱哥想啊,现在都什么年代啦,自己还是父母包办婚姻,真是丢人。自由恋爱的滋味儿,自己何曾享受过?前一次跟黄脸婆的算不上爱情。因为,那时自己还不懂得什么是爱情。爱情不也跟自己公司生产的猪饲料一样,第一次出炉的不能够算作成品,要经过二次精加工后,才能够贴上检验合格,准予出厂的标签,再配送到猪的嘴里。”
“爱情等于猪饲料,你越说越离谱了。人家钱哥再怎么粗鲁,也不至于这么糟践自己。”
“好好好,算我瞎说,钱哥的爱情不是猪饲料。李美人的到来,让钱哥感到体内的荷儿蒙就象涨潮时的海水一样汹涌高涨起来,本来就红润的脸堂也跟着涨得更红。跟所有成功男人一样,钱哥本来是个非常自信的人,可李美人的到来,让钱哥变得不那么自信了,变得特别爱照镜子,对自己气色的变化观察得特别仔细;对自己眼角的鱼尾纹,批判得尤其严厉。但,自己的脸色比以前更加红润了,是连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的事实。到底是什么原因使自己的脸色变得更加红润的呢?钱哥百思不得其解。莫非,是自己的第二个春天到啦?要不,是自己的更年期到啦?钱哥是又喜又忧,决心要补上自己青春时代因为自己不懂事而拉下的一课,时不我待啊。据说,猕猴进入性成熟期后,面部会变成红色。钱哥与猕猴同属灵长类,有着灵长类动物相同的共性,但钱哥早就进入性成熟期了。依我眼镜的眼光看来,钱哥回光返照,进入更年期的可能性更大。”
“人家钱哥都知道补上自己青春时代拉下的一课,你呢?多半还是个童子鸡。你的散打评书不精彩。”
“精彩章节马上就来,我就知道,此时,你这个听众不愿意老看到钱哥一个人演独角戏。”
“你倒是蛮会把握听众心理啊。眼镜,你真该改行讲评书。”
“啪!我们故事的女主角正式登场啦。话说我们的女主角之前,我得先把开车老头的话原文引用一番,哼!”眼镜作势清清嗓子,模仿开车老头手扶方向盘的动作,腾出一只手来,抹一把哈喇子,音调降低八度,声音嘶哑,仿佛耳语,“‘兄弟,你们这位钱老板啊,是又会挣钱,又会搞女人,家里红旗不倒,外面瞎搞八搞。这样过一辈子,值!哪像我们这些个开货车的,一辈子就开一辆破车,就抱一个丑老婆。兄弟,我的话,你可千万别传出去啊。’”
“我就知道,开车老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天仁的心提了上来。
“你不想听,那睡觉吧。”眼镜倒向枕头。天仁也背向眼镜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