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台外,苏辙、章惇、张璪、曾巩、巢谷、陈凤等人迎接苏轼。看到苏轼出来,众人一拥而上,将苏轼围在中心,问这问那。苏轼谦逊地说:“苏某怎敢有劳诸位!”章惇说:“你礼部试自撰典故,殿试制策又专攻人主,两次以身试法,两次赦免死罪!乃是我大宋奇人!我们来迎接你,还不应该啊!”众人齐声迎合道:“是啊,是啊!你乃是我大宋奇人!”苏轼诙谐地说:“事不过三,也许还有第三次,到时诸兄再来接我不迟!”章惇哈哈大笑,曾巩摇摇头苦笑,张璪则不屑地撇撇嘴。
巢谷带着两个轿夫走来:“苏大人,快上轿吧!”转头对两个轿夫说:“快叫苏大人!”轿夫躬身施礼:“苏大人!”苏轼惊讶地笑道:“苏大人?我什么时候成了大人?巢谷兄,为何要坐轿子?”巢谷故意拿腔拿调地说:“你还不知道吧,皇上已让你当了翰林学士,你已是苏大人了。苏大人不能走路,苏大人得坐轿子。”一边还做着鬼脸,不由分说将苏轼抱上轿子,众人哄笑起来。轿夫们抬着轿子,一颠一颠地离开御史台。
苏轼与众人回到寓所,看见吴复古正与苏洵谈话。苏轼惊喜地说:“是吴仙长,你怎么来了?仙长好!”吴复古顽皮地答道:“我欲寻你无躲处,你觅我时无处寻。过去叫道长,现在怎么成了仙长?”苏轼说:“听说你已得道成仙,岂不应该称仙长!”吴复古道:“听谁说的?我去问问!”苏轼说:“世人谁不知你是陈抟老祖转世!”吴复古说:“呵呵,你这是咒我啊!那陈抟老祖是汉末人,见天下即将大乱,不忍亲眼目睹,就到华山上睡觉。没想到一睡就是八百年,醒来后骑驴在华山脚下游荡,正遇到了我朝太祖,他端详了一番,大笑道:‘天下太平就应在此人身上了,吾无忧矣!’说完从驴背上倒了下来,就没有气了。如今天下将乱,你不是要咒我死吗?至少也是让我睡觉吧!”苏轼笑道:“我是要给仙长拍马,怎敢咒你?无心之过,无心之过。”
苏洵见他俩斗嘴,就打断他们的话:“这一老一少,一见面就纠缠不清。快说正经的!”吴复古立即转了话头:“好,说正经的。我问你俩,我那徒儿巢谷现在哪里?”苏洵故作严肃地说:“巢谷不是一直跟着你吗?怎么反问起我来了?没有巢谷,你可要赔我的侄儿!”吴复古说:“我徒儿生性顽劣,不知是否又与人去比武。既然你们不知,怕是他的脖子已被人打断了,我去替徒儿寻仇去!”起身要走。众人看他滑稽天真的样子,哈哈大笑。旁边的陈凤也粲然开颜。
这时,巢谷从外面跑进来,跪道:“弟子叩见师父。”吴复古异常惊喜,一把抓住巢谷说:“让我先看看你的脖子是否被人给打断。你怎知我来了?”巢谷顽皮地伸长脖子,亲热地说:“师父已来了汴京好几日了,让徒儿好找,今日终于在此等到师父。”吴复古点头说:“嗯,还没忘了师父。”苏洵招呼吴复古和众人:“道长屋里请,大家屋里请。”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宣旨声:“懿旨到--苏轼接旨。”大家一惊,吴复古却呵呵而笑:“招女婿的来了!”
原来,仁宗在朝堂上一吐胸中郁闷,退朝后兴致不减,兴冲冲地走进后宫来。曹皇后急忙迎上来,问道:“官家今天怎么这么高兴?”仁宗满脸是笑:“能不高兴吗?朕一日之间就为子孙选了两个太平宰相!”曹皇后也笑着说:“官家,是哪两个呀?”仁宗说:“是新科进士苏轼、苏辙兄弟,文采道德,都是近年少见,经一番历练之后,定是国家的柱石。”曹皇后喜道:“大比之年能选到治世良才,可喜可贺呀!”仁宗说:“是啊是啊,千里马常有,但伯乐不常有。选人才乃天下最难之事。”曹皇后感佩仁宗知人善任,说话间忽然想到了什么,略一沉吟,问道:“臣妾想问官家,苏轼今年青春几何?不知是否成婚?”仁宗略一沉吟,说:“苏轼年岁约在二十多岁,至于是否成婚,却是不知。”曹皇后思忖了片刻,决定叫苏轼来一问。
皇宫内宫,曹皇后端坐帘内,身后站着一位公主,娇羞地看着帘外的苏轼。苏轼跪拜道:“参见圣人娘娘。”曹皇后缓缓地说:“外边可是新科进士苏轼?”苏轼说:“启禀圣人娘娘,正是小民。”曹皇后说:“你已是进士了,不要这样谦卑了。这里不是朝堂,随意一些。赐坐。”苏轼拜谢后坐下。
曹皇后仿佛迟疑了一下,问道:“听说你本该取为榜首,因避嫌将你取为第二,你受委屈了。”苏轼朗声说:“启禀圣人娘娘,朝廷一片至公,在下并无委屈。”
曹皇后听了,语气很是舒缓地说:“人生哪能无委屈。你能这样想很好。”苏轼说:“谢圣人娘娘教诲。”里面的公主有些不耐烦了,轻轻推拉母后的胳膊,小声地催道:“快问,快问啊!”曹皇后对公主笑了笑,说:“不知新科进士今年多大岁数?”苏轼答道:“二十二岁。”曹皇后又问道:“父母可安康?”苏轼说:“托圣上、圣人娘娘洪福,父母均安康。”
曹皇后稍作沉吟后问道:“不知婚配否?”苏轼对此问早有准备,不假思索地答道:“微臣兄弟二人均已婚配。父母之命,不得不尔。”公主有些吃惊,她大概没有想到苏轼回答得这样利索,颇感失落。曹皇后沉吟道:“哦……听说蜀地女子貌美多才,以你兄弟大才,夫人也必不同寻常。”苏轼说:“圣人娘娘抬爱微臣了。微臣幼有报国之志,聘妻不敢求貌美多才,只求夫妻如梁鸿、孟光,可使微臣无后顾之忧,方不辜负了君父的教诲。”
直到此时,曹皇后才明白皇上说的“为子孙选了两个宰相”是什么意思。她不仅没有为招婿不成气恼,反而高兴地说:“明白了。嗯,好一个新科进士,好一个‘无后顾之忧’。愿你不要忘了君父的教诲,将来好好为国出力,为君分忧!”苏轼叩首道:“谢圣人娘娘教诲。微臣铭记在心,永志不忘。”
公主毕竟年轻,不懂母后为什么还这么称赞苏轼,不满地带着侍女从帘后走了。
翰林院中,王珪坐在椅子上,眼睛盯着桌上的诏书,迟迟不动笔。张茂则走近王珪身边,宣旨道:“参知政事翰林院学士王珪接旨。皇上口谕,苏轼是皇上钦定的翰林院学士官居三品,为何翰林院迟迟未下诏书?难道想抗旨吗?钦此。”
王珪说:“臣,遵旨。”张茂则轻声对王珪说:“王大人,依在下看,还是赶快遵命吧。皇上爱才如渴,苏轼如今已被皇上视作未来宰相。王大人,你是这次大比的主考官之一,也是苏学士的恩师,可谓功不可没,得到皇上的恩赐指日可待。王大人还是赶快拟诏吧。”王珪说:“是!多谢公公提醒,这就拟诏!”张茂则走了以后,王珪走到桌前,铺开诏书,提起笔架上的毛笔,无奈地摇摇头,深吸一口气,不情愿地拟写诏书。
兴国寺内,“三苏”、巢谷、陈凤、吴复古等人在屋内闲谈,吴复古对苏洵说:“明允兄,你知道,我是不能在一个地方待上数十日的,这次到汴京,都是劣徒巢谷所累。”大家听了,看看巢谷,笑了起来。苏洵说:“哎,要不是巢谷,我们如何能够相聚。”吴复古点头道:“是啊是啊,十年未到汴京,也该来看看了。”说着,忽然转向苏轼说,“但这次贫道在汴京看的最多的却是子瞻贤侄的文章,依贫道看来,我大宋开国以来的举子只怕无人能比,就是他欧阳老家伙,将来也要服我贤侄。我听说,欧阳老家伙也说三十年后,读书人只知道我这贤侄,而不知道他欧阳老家伙了。”苏轼说:“道长千万不要谬奖。”吴复古正色道:“贫道几时奖过人,更不要说谬奖了。”众人一怔,哈哈大笑。
吴复古向苏辙端详了一会儿:“子由虽文才不及哥哥,但为人谨厚,将来的磨难会少一些。”又转向苏轼审视一番,“子瞻文才盖世,治才盖世,但心地纯白,生性至善,怕是少不了牢狱之灾。”苏洵一惊,忙问道:“道长有无破解之法?”苏轼却打断了父亲的话:“若能为国为民尽绵薄之力,死尚不惧,牢狱之灾算得了什么!”众人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吴复古却敬佩地说:“嗯,好,这就是最好的破解之法!”说完,他转向巢谷:“徒儿,看来你一时还难消尽俗缘,以后还要多助苏氏兄弟,也算你替师父出力。”巢谷说:“是,师父。苏伯父对我家恩德深重,我已孤身一人,苏家就是我家,子瞻、子由便是我的亲兄弟。”
站在一边的陈凤施礼说:“道长学究天人,难得遇上道长预言休咎的机缘,请道长为晚辈指点迷津。”吴复古审视了一会儿陈凤,转过身去,叹了一口气,说:“寂寥不参哪得破,科举终是镜中花。”苏轼一惊:“啊……可是道长,陈兄已中进士了啊?”吴复古笑道:“我自说我的话,关人甚事!”
吴复古突然向众人一揖,说:“就此别过。”苏洵心知留他不住,答礼问道:“将来到何处找你?”吴复古爽然笑道:“我想来时何须请,你想找时无处寻。”说罢,飘然而去。“三苏”、巢谷望着吴复古的背影,眼睛渐渐湿润了。
礼部大门边外,清晨,放榜日。前来看榜的举子和围观者人山人海,守榜的士兵也在门前排成了两行。榜终于张出来了,榜上的名字逐次映入人们眼帘。
嘉祐二年(公元1057年)殿试榜。
第一名曾巩。
第二名苏轼。
第三名章惇。
第四名程颐。
第五名苏辙。
第六名程颢。
第七名曾布。
第八名蔡确。
第九名张璪,
第十名。
苏轼、章惇、蔡确、曾布、张璪、巢谷、陈凤等人都在看榜。苏轼吃惊地问:“怎么第十名上的陈凤兄没有了?”陈凤的脸色“唰”地变白了。苏轼问:“掌榜官,第十名怎么是空的?”掌榜官翻看了记录后,说:“陈凤家拖欠官税今已查出,依律黜落。”章惇问:“陈凤兄,是这样吗?”陈凤说:“听老人说,我父母病死时是拖欠了官家的税收。父母死后,田产归了伯父,我靠伯父养大,如今过去了十几年,官家也没有追缴,我哪里知道?”曾巩说:“原来这样。我们大伙再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挽回。”张璪说:“怎么能这样?一生的功名就这样完了?”曾布也愤愤不平地说:“岂有此理。”巢谷倒是爽快,说:“陈凤兄,这鸟官不做也罢,子瞻兄还没做官就被抓两次,若真做了官非把命都搭进去。”陈凤淡淡一笑,说道:“巢谷兄说得是。”众人从人群中离去。
陈凤走在路上,望着高远的天空,眼神茫然,淡然地喃喃自语:“寂寥不参哪得破,科举终是镜中花。”
兴国寺大雄宝殿内,经声佛号。庄严的剃度仪式正在进行,形貌古异的觉新手持雪亮的剃刀,正欲为披头散发的陈凤剃发,苏轼与苏辙闯了进来:“慢!大师,请让我等与陈凤说一句话。”觉新默然点头。
苏轼紧抓着陈凤的双臂,焦急地说:“陈凤,能不能听我说最后一句话?”陈凤双手合十,闭目昂头,无动于衷:“子瞻兄,这里只有参寥,没有陈凤。”苏轼说:“参寥?”陈凤说:“寂寥不参哪得破,科举终是镜中花。”苏轼急了:“吴道长疯疯癫癫,随口一说,哪能当真?”觉新大师应道:“疯疯癫癫?当世第一才子,竟不识当世第一真人!”声调沉郁而威严。
苏轼微惊,稍一定神,说:“觉新大师,不要把陈凤兄拉入空门!”觉新的剃刀悬在陈凤头上。觉新眼望苏轼,目光呆滞而深情,慢慢地占出一偈来:“顽铁铸成身外累,晨钟敲醒梦中官。烟波毕竟抽帆易,春水桃花一钓竿。”说毕,面无表情地望着苏轼。
苏轼失望无助地看了子由一眼,苏辙无奈摇头。苏轼只好慢慢地松开了手。
经声佛号再度响起,觉新的剃刀落下。一缕缕青发飘然落地……
苏氏兄弟眼含泪水,沮丧地走出大殿,正遇在松荫下徘徊的苏洵。苏洵驻足抬头,打量着两个爱子,明白了一切,叹道:“可惜,可惜,一个可造之才皈依佛门了。”苏轼说:“父亲,孩儿有一事不明。人入佛门,能解脱自己的烦恼吗?”苏洵说:“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为什么把隐于朝和隐于市摆在前面呢?出污泥而不染,才有荷花的圣洁;尽人子之道,救天下之苍生,那才是真正的佛。”苏轼似乎明白了。苏辙有话要说,但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苏洵问:“辙儿有话要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