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这位少年天才诗哲,像美丽的流星划过天际,那短暂的灿烂辉煌在人们心中留下永恒。他到人间来,抛与人间一卷诗,然后悄然离去。
徐志摩是新月派的代表诗人,作为“中国布尔乔亚开山的,同时又是末代的诗人”(茅盾语),他的一生,致力于追求“爱、美、自由”,这成为他诗歌的主要内容和基本主题。他的诗歌深受西方浪漫主义的影响,擅长歌咏大自然、自由、爱情,《再别康桥》《雪花的快乐》《沙扬娜拉》等都是其中的名篇。正如朱自清所说:“他是跳着溅着不舍昼夜的一道生命水”“他让你觉着世上一切都是活泼的、鲜明的”。但在1927年中国社会从政治形态到文化思想都发生剧烈震荡的时候,这位一直在理想的天际翱翔的浪漫诗人终于迷失了航向、折断了翅膀,感到自己“已是满头的血水”,这时期的作品便充溢着消沉、虚无的情绪。《秋虫》《西窗》《怨得》《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等几乎全是这种思想情绪的抒发和宣泄。信仰似乎欺骗了他,过去的甜美和迷醉原来只是梦,带来的只有伤悲与心碎。
作为一个独抒性灵的浪漫主义诗人,徐志摩的诗歌创作是与他的婚姻、爱情生活分不开的,他把爱当作理想来追求。也正是由于他对完美爱情的追求,导致他一生中与张幼仪、林徽因、陆小曼三位女性产生爱恨纠葛,其中又以与林徽因的感情最为曲折微妙,两人因此都留下了不少委婉含蓄的诗文。
徐志摩一生创作了近200首诗,被誉为中国新诗的一代“诗哲”。他生活的时代,正是中国社会从封闭走向开放的现代思想觉醒的时代。“五四”时期崇尚独立人格和自由的精神,以及本色的英、美文化的熏染,形成了徐志摩特有的人生理想和艺术追求。
1931年11月19日,徐志摩因飞机失事而飞逝人间。他短暂的一生,是充满爱与怨、乐与哀、高亢与低沉、理想与现实多种矛盾交织纠结的一生。他的才情横溢的诗作、诗艺与诗魂,在中国现代诗歌史上永放异彩。
再别康桥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阳中的新娘;
波光里的艳影,
在我的心头荡漾。
软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摇;
在康河的柔波里,
我甘心做一条水草!
那榆荫下的一潭,
不是清泉,是天上虹,
揉碎在浮藻间,
沉淀着彩虹似的梦。
寻梦?撑一支长篙,
向青草更青处漫溯,
满载一船星辉,
在星辉斑斓里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夏虫也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十一月六日
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在梦的轻波里依洄。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她的温存,我的迷醉。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甜美是梦里的光辉。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她的负心,我的伤悲。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在梦的悲哀里心碎!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黯淡是梦里的光辉。
对月
“现在你是倦了老了的,不错,月,
但在你年青的时候,
你倒是看着了些个什么花头?”
“啊!我的眼福真不小,有的事儿甜,
有的庄严,也有叫人悲愁,
黑夜,白天,看不完那些寒心事件,
在我年青青的时候。”
“你是那么孤高那么远,真是的,月,
但在你年少的时光,
你倒是转着些个怎么样的感想?”
“啊我的感想,哪样不叫我低着头
想,新鲜的变旧,少壮的亡,
民族的兴衰,人类的疯癫与荒谬,
哪样不动我的感想?”
“你是远离着我们这个世界,月,
但你在天空里转动,
有什么事儿打岔你自在的心胸?”
“啊,怎么没有,打岔的事儿当然有,
地面上异样的徵角商宫,
说是人道的音乐,在半空里飘浮,
打岔我自在的转动。”
“你倒是干脆发表一句总话,月,
你已然看透了这回事,
人生究竟是有还是没有意思?”
“啊,一句总话,把它比作一台戏,
尽做怎不叫人烦死,
上帝他早该喝一声‘幕闭’,
我早就看腻了这回事。”
两个月亮
我望见有两个月亮:
一般的样,不同的相。
一个这时正在天上,
披敞着雀毛的衣裳;
她不吝惜她的恩情,
满地全是她的金银。
她不忘故宫的琉璃,
三海间有她的清丽。
她跳出云头,跳上树,
又躲进新绿的藤萝。
她那样玲珑,那样美,
水底的鱼儿也得醉!
但她有一点子不好,
她老爱向瘦小里耗;
有时满天只见星点,
没了那迷人的圆脸,
虽则到时候照样回来,
但这份相思有些难挨!
还有那个你看不见,
虽则不提有多么艳!
她也有她醉涡的笑,
还有转动时的灵妙;
说慷慨她也从不让人,
可惜你望不到我的园林!
可贵是她无边的法力,
常把我灵波向高里提;
我最爱那银涛的汹涌,
浪花里有音乐的银钟;
就那些马尾似的白沫,
也比得珠宝经过雕琢。
一轮完美的明月,
又况是永不残缺!
只要我闭上这一双眼,
她就婷婷的升上了天!
四月二日月圆深夜
春的投生
昨晚上,
再前一晚也是的,
在雷雨的猖狂中
春
投生入残冬的尸体。
不觉得脚下的松软,
耳鬓间的温驯吗?
树枝上浮着青,
潭里的水漾成无限的缠绵;
再有你我肢体上
胸膛间的异样的跳动;
桃花早已开上你的脸,
我在更敏锐的消受
你的媚,吞咽
你的连珠的笑;
你不觉得我的手臂
更迫切的要求你的腰身,
我的呼吸投射到你的身上
如同万千的飞萤投向光焰?
这些,还有别的许多说不尽的,
和着鸟雀们的热情的回荡,
都在手携手的赞美着
春的投生。
二月二十八日
怨得
怨得这相逢
谁作的主?——风!
也就一半句话,
露水润了枯芽。
黑暗——放一箭光;
飞蛾:他受了伤。
偶然,真是的。
惆怅?喔何必!
伦敦旅次九月
猛虎
猛虎,猛虎,火焰似的烧红
在深夜的莽丛,
何等神明的巨眼或是手
能擘画你的骇人的雄厚?
在何等遥远的海底还是天顶
烧着你眼火的纯晶?
跨什么翅膀他胆敢飞腾?
凭什么手敢擒住那威棱?
是何等肩腕,是何等神通,
能雕镂你的藏府的系境?
等到你的心开始了活跳,
何等震惊的手,何等震惊的脚?
椎的是什么锤?使的是什么练?
在什么洪炉里熬炼你的脑液?
什么砧座?什么骇异的拿把,
胆敢它的凶恶的惊怕擒抓?
当群星放射它们的金芒,
满天上泛滥着它们的泪光,
见到他的工程,他露不露笑容?
造你的不就是那造小羊的神工?
猛虎,猛虎,火焰似的烧红
在深夜的莽丛,
何等神明的巨眼或是手
胆敢擘画你的惊人的雄厚?
五月一日
阔的海
阔的海空的天我不需要,
我也不想放一只巨大的纸鹞
上天去捉弄四面八方的风;
我只要一分钟
我只要一点光
我只要一条缝,
像一个小孩爬伏
在一间暗屋的窗前
望着西天边不死的一条
缝,一点
光,一分
钟。
歌
我死了的时候,亲爱的,
别为我唱悲伤的歌;
我坟上不必安插蔷薇,
也无需浓荫的柏树;
让盖着我的青青的草
淋着雨,也沾着露珠;
假如你愿意,请记着我,
要是你甘心,忘了我。
我再不见地面的青荫,
觉不到雨露的甜蜜;
再听不见夜莺的歌喉,
在黑夜里倾吐悲啼,
在悠久的昏暮中迷惘,
阳光不升起,也不消翳;
我也许,也许我记得你,
我也许,我也许忘记。
活该
活该你早不来!
热情已变死灰。
提什么已往?——
骷髅的磷光!
将来?——各走各的道
长庚管不着“黄昏晓”。
爱是痴,恨也是傻;
谁点得清恒河的沙?
不论你梦有多么圆,
周围是黑暗没有边。
比是消散了的诗意,
趁早掩埋你的旧忆。
这苦脸也不用装,
到头儿总是个忘!
得!我就再亲你一口:
热热的!去,再不许停留。
山中
庭院是一片静,
听市谣围抱,
织成一地松影——
看当头月好!
不知今夜山中,
是何等光景:
想也有月,有松,
有更深的静。
我想攀附月色,
化一阵清风,
吹醒群松春醉,
去山中浮动;
吹下一针新碧,
掉在你窗前;
轻柔如同叹息——
不惊你安眠!
四月一日
泰山
山!
你的阔大的巉岩,
像是绝海的惊涛,
忽地飞来,
凌空
不动,
在沉默的承受
日月与云霞拥戴的光豪;
更有万千星斗
错落
在你的胸怀,
诉说
隐奥,
蕴藏在
岩石的核心与崔嵬的天外!
在不知名的道旁
什么无名的苦痛,悲悼的新鲜,
什么压迫,什么冤屈,什么烧烫
你体肤的伤,妇人,使你蒙着脸
在这昏夜,在这不知名的道旁,
任凭过往人停步,讶异的看你,
你只是不作声,黑绵绵的坐地?
还有蹲在你身旁悚动的一堆,
一双小黑眼闪荡着异样的光,
像暗云天偶露的黑晞,她是谁?
疑惧在她脸上,可怜的小羔羊,
她怎知道人生的严重,夜的黑,
她怎能明白运命的无情,惨刻?
聚了,又散了,过往人们的讶异。
刹那的同情也许;但他们不能
为你停留,妇人,你与你的儿女;
伴着你的孤单,只昏夜的阴沉,
与黑暗里的萤光,飞来你身旁,
来照亮那小黑眼闪荡的星芒!
哈代
哈代,厌世的,不爱活的,
这回再不用怨言,
一个黑影蒙住他的眼?
去了,他再不露脸。
八十八年不是容易过,
老头活该他的受,
扛着一肩思想的重负,
早晚都不得放手。
为什么放着甜的不尝
暖和的座儿不坐,
偏挑那阴凄的调儿唱,
辣味儿辣得口破,
他是天生那老骨头僵,
一对眼拖着看人,
他看着了谁谁就遭殃,
你不用跟他讲情!
他就爱把世界剖着瞧,
是玫瑰也给拆坏;
他没有那画眉的纤巧,
他有夜鸮的古怪!
古怪,他争的就只一点——
一点“灵魂的自由”,
也不是成心跟谁翻脸,
认真就得认个透。
他可不是没有他的爱——
他爱真诚,爱慈悲:
人生就说是一场梦幻,
也不能没有安慰。
这日子你怪得他惆怅,
怪得他话里有刺,
他说乐观是“死尸脸上
抹着粉,搽着胭脂!”
这不是完全放弃希冀,
宇宙还得往下延,
但如果前途还有生机,
思想先不能随便。
为维护这思想的尊严,
诗人他不敢怠惰,
高擎着理想,睁大着眼,
抉剔人生的错误。
现在他去了再不说话。
(你听这四野的静),
你爱忘了他就忘了他
(天吊明哲的凋零)!
旧历元旦
车眺
一
我不能不赞美
这向晚的五月天;
怀抱着云和树
那些玲珑的水田。
二
白云穿掠着晴空,
像仙岛上的白燕!
晚霞正照着它们,
白羽镶上了金边。
三
背着轻快的晚凉,
牛,放了工,呆着做梦;
孩童们在一边蹲,
想上牛背,美,逞英雄!
四
在绵密的树荫下,
有流水,有白石的桥,
桥洞下早来了黑夜,
流水里有星在闪耀。
五
绿是豆畦,阴是桑树林,
幽郁是溪水傍的草丛,
静是这黄昏时的田景,
但你听,草虫们的飞动!
六
月亮在昏黄里上妆,
太阳心慌的向天边跑;
他怕见她,他怕她见,
怕她见笑一脸的红糟!
俘虏颂
我说朋友,你见了没有,那俘虏:
拼了命也不知为谁,
提着杀人的凶器,
带着杀人的恶计,
趁天没有亮,堵着嘴,
望长江的浓雾里悄悄的飞渡;
趁太阳还在崇明岛外打盹,
满江心只是一片阴,
破着褴褛的江水,
不提防冤死的鬼,
爬在时间背上讨命,
挨着这一船船替死来的接吻;
他们摸着了岸就比到了天堂:
顾不得险,顾不得潮,
一耸身就落了地
(梦里的青蛙惊起,)
踹烂了六朝的青草,
燕子矶的嶙峋都变成了康庄!
干什么来了,这“大无畏”的精神?
算是好男子不怕死?——
为一个人的荒唐,
为几元钱的奖赏,
闯进了魔鬼的圈子,
供献了身体,在乌龙山下变粪?
看他们今儿个做俘虏的光荣!
身上脸上全挂着彩,
眉眼糊成了玫瑰,
口鼻裂成了山水,
脑袋顶着朵大牡丹,
在夫子庙前,在秦淮河边寻梦!
九月四日
我等候你
我等候你。
我望着户外的昏黄
如同望着将来,
我的心震盲了我的听。
你怎还不来?希望
在每一秒钟上允许开花。
我守候着你的步履,
你的笑语,你的脸,
你的柔软的发丝,
守候着你的一切,
希望在每一秒钟上
枯死—你在哪里?
我要你,要得我心里生痛,
我要你的火焰似的笑,
要你的灵活的腰身,
你的发上眼角的飞星;
我陷落在迷醉的氛围中,
像一座岛,
在蟒绿的海涛间,不自主的在浮沉……
喔,我迫切的想望
你的来临,想望
那一朵神奇的优昙
开上时间的顶尖!
你为什么不来,忍心的?
你明知道,我知道你知道,
你这不来于我是致命的一击,
打死我生命中乍放的阳春,
教坚实如矿里的铁的黑暗,
压迫我的思想与呼吸;
打死可怜的希冀的嫩芽,
把我,囚犯似的,交付给
妒与愁苦,生的羞惭
与绝望的惨酷。
这也许是痴。竟许是痴。
我信我确然是痴;
但我不能转拨一支已然定向的舵,
万方的风息都不容许我犹豫——
我不能回头,运命驱策着我!
我也知道这多半是走向
毁灭的路;但
为了你,为了你
我什么也都甘愿;
这不仅我的热情,
我的仅有的理性亦如此说。
痴!想磔碎一个生命的纤微
为要感动一个女人的心!
想博得的,能博得的,至多是
她的一滴泪,
她的一阵心酸,
竟许一半声漠然的冷笑;
但我也甘愿,即使
我粉身的消息传到
她的心里如同传给
一块顽石,她把我看作
一只地穴里的鼠,一条虫,
我还是甘愿!
痴到了真,是无条件的,
上帝他也无法调回一个
痴定了的心,如同一个将军
有时调回已上死线的士兵。
枉然,一切都是枉然,
你的不来是不容否认的实在
虽则我心里烧着泼旺的火,
饥渴着你的一切,
你的发,你的笑,你的手脚;
任何的痴想与祈祷
不能缩短一小寸
你我间的距离!
户外的昏黄已然
凝聚成夜的乌黑,
树枝上挂着冰雪,
鸟雀们典去了它们的啁啾,
沉默是这一致穿孝的宇宙。
钟上的针不断的比着
玄妙的手势,像是指点,
像是同情,像是嘲讽,
每一次到点的打动,我听来是
我自己的心的
活埋的丧钟。
生活
阴沉,黑暗,毒蛇似的蜿蜒,
生活逼成了一条甬道:
一度陷入,你只可向前,
手扪索着冷壁的黏潮,
在妖魔的脏腑内挣扎,
头顶不见一线的天光,
这魂魄,在恐怖的压迫下,
除了消灭更有什么愿望?
秋月
一样是月色,
今晚上的,因为我们都在抬头看——
看它,一轮腴满的妩媚,
从乌黑得如同暴徒一般的
云堆里升起——
看得格外的亮,分外的圆。
它展开在道路上,
它飘闪在水面上,
它沉浸在
水草盘结得如同忧愁般的
水底;
它睥睨在古城的雉堞上,
万千的城砖在它的清亮中
呼吸,
它抚摸着
错落在城厢外面的墓墟,
在宿鸟的断续的呼声里,
想见新旧的鬼,
也和我们似的相依偎的站着,
眼珠放着光,
咀嚼着彻骨的阴凉;
银色的缠绵的诗情
如同水面的星磷,
在露盈盈的空中飞舞。
听那四野的吟声——
永恒的卑微的谐和,
悲哀糅合着欢畅,
怨仇与恩爱,
晦冥交抱着火电,
在这夐绝的秋夜与秋野的
苍茫中,
“解化”的伟大
在一切纤微的深处
展开了
婴儿的微笑!
十月中
一个星期
〔英〕哈代原作,徐志摩翻译
星期一那晚上我关上了我的门,
心想你满不是我心里的人,
此后见不见面都不关要紧。
到了星期二那晚上我又想到
你的思想,你的心肠,你的面貌,
到底不比得平常,有点儿妙。
星期三那晚上我又想起了你,
想你我要合成一体总是不易,
就说机会又叫你我凑在一起。
星期四中上我思想又换了样;
我还是喜欢你,我俩正不妨
亲近的住着,管它是短是长。
星期五那天我感到一阵心震,
当我望着你住的那个乡村,
说来你还是我亲爱的,我自认。
到了星期六你充满了我的思想,
整个的你在我的心里发亮,
女性的美哪样不在你的身上?
像是只顺风的海鸥向着海飞,
到星期日晚上我简直的发了迷,
还做什么人这辈子要没有你!
深夜
深夜里,街角上
梦一般的灯芒。
烟雾迷裹着树!
怪得人错走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