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锦夜,这是先帝后来为我起的名字。我本来是没有名字的。从我记事儿起就生活在冷府角落的一个小院子中。每天看见的只有府中做粗活的末等仆役,还有那个女人,我应该叫她“娘”的,可是我一直没叫过她,因为她不让我叫。她对我并不亲近,只是照顾我的吃得饱、穿得暖,在我的模糊的记忆中,她甚至没有抱过我,从来没有。
唯一的一次她守着我无助地呜呜哭泣,是在我生病的时候,冷府没有请郎中为我看病,都说不过是个孽种,死了算了。可是我没死,活了过来,我好了之后,她依旧对我很冷漠。
她是个很美丽的女人,很美,虽然她的面貌在我的脑海中已经模糊了,但是我仍然记得她临窗梳头的时候,枝头的鸟儿都会忘记歌唱。而这个世上,美丽向来只是被用来摧残的。
她是个命苦的女子,虽然投生在十里八乡最富贵的乡绅家,却不过是冷老爷第五房小妾生的庶女,冷府的六小姐。她的娘亲早逝,而她的美貌没给她带来父亲的垂爱,只带来了各房姨娘和姊妹的妒忌和欺辱。
十六岁那年她父亲给她订了门亲事,她本以为终于可以离开这个牢笼一样的家,谁知道在一次去庙里上香为母还愿的途中被强盗所劫。那伙强盗向冷老爷要很大一笔银子,具体多少我不知道。只知道由于并不上心,赎人之事拖了近四个月。夫家也因她被劫而退了婚。最终出于脸面,冷老爷付了这笔银子,领回了并不在意的女儿。
她回到府中时,腹中已经有了我。冷家上下将她视为奇耻大辱,将她驱赶到府中最偏僻简陋的小院中。在那里她孤独地生下我,差点儿死掉。冷家本来要将我仍到河里或者荒山上任我自生自灭的,后来还是冷老爷大夫人漫不经心的一句话,“那么一大笔银子换来这么个孽种,瞧着倒是个好模样,留着吧,长大还能干点儿活。”于是我捡了条活命。
她在我五岁那年死了,其实她一直病着,我看着骨瘦如柴的她叹息了一声,睡着了一样闭上眼睛,我试着推了推她,她没有动。我在无尽的黑暗中坐在床头陪了她一整夜。天亮的时候,太阳照在她灰白的脸上,我觉得她一直凄苦的面容终于带上了一抹微笑。
她活着就是为了等到这一天,如今她终于解脱了,摆脱了凄惨的命运,也摆脱了我。
我住到仆役的大屋子里,依旧没有名字,大家喊我的时候就直接喊“过来!”、“去把恭桶倒了。”、“扫地去!”当然有的时候也会用“孽种”、“野种”来代替
有一次我不小心撞到一个小厮,他抬手就是一记耳光,又指着我的脸道:“真跟你那死鬼娘生得一模一样,可惜了这么个好模样竟然长在一个孽种身上。”
我忽然很怀念那个女人,至少她没打过我。
八岁的时候,我已经可以做所有大人做的活了,或者说,从没有人将我当作一个孩子。一天我干完了一天的活计,正坐在树下看天,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娇俏的声音,“这位姐姐,你看什么呢?”
我愤然回头,看见一个小姑娘,梳着双髻,穿着红色的夹袄,她盯着我的脸看了一会儿,笑了起来,比园中的凤仙花还要好看,“原来是位小哥哥。”
我最恼恨别人盯着我的脸看,于是站起来气急败坏地推了她一把,她被我推得坐在地上,瘪了瘪小嘴哭了起来,豆大的泪珠挂在她的脸上,“我娘说过,‘好男不跟女斗’,你怎么打女人?”
我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呆看着她,想叫她别哭了却不知如何劝她。心中只想着,我再也不会欺负她。
她叫珠儿,是新来的厨娘的女儿,比我小一点儿。从那天起,我的生活中多了一道阳光。她喜欢跟在我身后,甜甜地笑,叫我“小哥哥”,我因为没有干完活而被罚不许吃饭时,也是她偷偷地将自己晚饭的馒头留给我,我掰一半儿给她,她摆摆小手,“你是男人,得多吃点儿,才有力气干活。”
院子里其他仆役的孩子见她是新来的,总是欺负她,拉她的头发,或者捉只毛毛虫放到她脖领里。她总是抽抽搭搭地来找我,晶亮的眼睛看着我也不说话。我会气急败坏地去教训那些恶作剧的孩子,在我的拳头下,那些孩子不敢再欺负她。
没事儿的时候,她就坐在我身边,托着腮,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看。我瓮声问她:“有什么好看的?”她说:“我喜欢看小哥哥,小哥哥真好看,将来你娶珠儿做你的媳妇好不好,这样珠儿就可以一直看你了。”
我忽然觉得长了一张这样的脸也不是坏事。
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她就走了,好像是因为她娘跟一个仆役有染,她和她娘被撵出了府。我记得分别的时候,她哭着拉着我的手,“小哥哥,你一定去找我啊!”
从她走后,我连做梦都会想她。
一天晚上,我在睡梦中忽然感到一个重重的身子压着我,一个人气喘吁吁地在我身上摸索,嘴里恶臭的酒气都喷到我脸上了。我拼命挣扎,他掐着我的脖子恐吓我,“给老子老实点儿,妈的长成这个模样,就是被人干的。”
慌乱中我抓起床边立着的锄头向他头上砸去,他连哼都没哼一声就倒下了。我不停地砸他的头,一下,两下……直到他的血漫过我的脚。我扔下锄头,冷漠地对着他血肉模糊的头看了一眼,转身跑出了冷府大院。那一年我十岁。
我想去找珠儿,可是却不知去哪里找她。寒冬腊月里,我游荡在街上,又冷又饿,在我觉得我就要死了的时候,一个穿着翠绿色衣服的老头救了我,他脸色很白,有些虚胖,眉毛很淡,几乎看不出来,样子很怪,跟我见过的老头不一样。他让我叫他“喜公公”,给我吃的,还给我衣服穿。
后来我被他带到一间屋子里,屋里很黑,我只看见一张血迹斑斑的木板床。那里弥漫的绝望和恐惧的血腥味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当我醒来的时候,身上的剧痛让我感觉我的一部分已经死掉,剩下的只是行尸走肉般的躯壳。我知道,这辈子我再也不能去找珠儿了。
两个月后,我能下地了,喜公公把我带到宫里。我有机会逃跑的,可是我没有,因为除了这个高墙围起来的皇宫,我已经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我在宫里伺候喜公公的起居,大家都叫我小顺子。喜公公在一天夜里要小解,我将夜壶递给他,他小解后却一把将我按到床上……
从那晚之后,他每夜都要折磨我,无尽无休。我无法想象他老朽的身体怎么会有那么欲壑难填的欲/望和那么大的力气,有时我觉得我会死在他手里。即便死我也不让他称心如意。我总是拼了命地挣扎,让他不得不捆上我的手脚。身上疼得钻心,可是我不怕疼,如果疼痛能够让我麻木,让我忘掉屈辱,我求之不得。
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年,我只是最卑微的小太监,谁都可以随意地欺辱打骂我。那个喜公公倒是老护着我,却引来众人更多的不屑,曾经有个宫里的姑姑一口啐在我脸上,“长个祸害人的模样,还不是一样是个任人骑的东西”
我平静地揩掉脸上的污渍,躬身给她行礼,“姑姑教训得是,小顺子一定谨记在心。”
那一刻,我在心中发誓,有朝一日我要他们都匍匐在我的脚下。
一天我陪着喜公公走到御花园的假山后面,他突然停住,大白天的就伸手扯我身上的衣服,我拼命挣扎,他手边没有绳子,一时得不了手,抓着我的头发将我的头往石头上撞,我看着我的血染红了石头,心中想着,就让我这样死了吧……
“住手!”忽然一个清朗而略显稚嫩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喜公公放开我,慌忙跪下向那人行礼,我躺在地上,透过额头流到眼前的血雾,看到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跟我差不多大,身姿挺拔,穿着一身做工考究的白色衣服,一看就是非富即贵之人。果真喜公公诚惶诚恐地称呼那人为“世子”,应该是个王爷家的公子吧。
那少年喝退了喜公公,扶起我,让宫人为我包扎了头上的伤口。然后他将我带到皇上面前,怒斥了喜公公,皇上将喜公公逐出了宫门。我低头谢恩时,皇上对我说,“抬起头来。”
我依言抬头,见到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男子,身穿龙袍,不怒自威,贵不可言。他盯着我的脸,一时怔住。
那个少年还在心悦诚服地向皇帝说着,“皇上圣明,实乃百姓苍生之福。”
那个养尊处优,天生富贵的少年当然没有发觉皇上看着我再也错不开目光。而我知道那目光意味什么。可是我已经不觉得屈辱。如果,这是我不可逃避的命运,就让我攀附着这个龙耀国最显赫的人。没有人可以再轻视我,再随意地欺辱我。我要踩着他的肩膀,得到至高无上的权力。
皇上果真待我很好,好到舍弃他的后宫,夜夜只让我陪伴。躺在龙榻上,他轻抚着我的脸颊,“如斯长夜,有你相伴便觉如卧锦绣繁花之中,你就叫‘锦夜’吧。”
从此我有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名字“锦夜”。
无数个夜晚,我觉得我的灵魂脱离了我的身体,幻化成两个人,一个在龙塌上曲意承欢,媚若无骨,惹得皇上意乱情迷,欲/罢/不/能。而另一个我站在一边漠然地看着翻滚的两个人,心中只有深深的厌恶。
皇上教我读书,教我武功,我学什么都很快,尤其是功夫,三年过去皇上就无法亲自辅导我了,不得不让大内高手传授我武功。五年后,我博得百家之长,大内之中已经无人是我的敌手。
皇上越来越离不开我,即便是处理朝政,批阅奏章的时候也要我陪伴左右,有时他还会拿着奏章问我的意见,并感叹,“锦夜,如果你不是一个内监,假以时日,必可成为朝中的栋梁之臣。”
我听了只是淡淡一笑,他哪里知道,我要得更多。
救我的那个少年是皇上的侄子,叫沐长风,有时会进宫来给皇上请安,皇上常常赞他是后生辈第一得意之人,小小年纪就文武双全,气韵高洁。每次他来,我都借故走开。我不想见他。虽然他救了我,可是我并不感激他,我的人生已经没有“感激”二字,他不该救我的,他应该让我死在喜公公手下。
后来皇上积劳成疾,一命呜呼,他的独子沐长卿继承了帝位。此时的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任人欺凌的小太监。我是宫中的内务总领太监。跟着先帝的那些年里,我利用他对我的宠信,创建了慎行司,监审异党。
尤其是后来先帝病重的那些日子,我以他之名代理朝政,在朝中扶植亲信,排除异己。那个新皇上不过是挂个虚名的傀儡罢了。唯一可以跟我抗衡的就是内阁首府高镜平,他是三朝元老,位高权重,结党营私,嚣张跋扈,早有不二之心,根本没把皇上放在眼里。可是我知道,他不是我的对手,我在等待时机而已。
我终于实现了我的夙愿,将所有的人都踩在脚下。那个喜公公被我派人捉了回来,在慎行司的刑室里割了千刀而死,我微笑着听着他的哀嚎声,在天牢里回荡了整整三日。还有当年给我唾面之辱的宫婢,我将她割去舌头,剜掉双眼,关于天牢之中……所有的曾经轻贱过我的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我以为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什么值得我眷顾,直到有一天,我在慎行司的天牢里听到一声义愤的呼喊,“这位大姐……”
我伸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她盯着我的脸看了一会儿,又改口叫“大哥”,我本想杀了她的,但是我没有,因为我想起了曾经有个女孩这样“哥哥姐姐”地胡乱叫过我,那个女孩是珠儿。
第二次见她,她竟然说我体会不到男人的感受。从来没有人敢这样跟我说话,她再一次激起了我想杀了她的欲望,她却忽然对我说好男不跟女斗,男人不可以打女人。我再次放过了她。虽然她不是我记忆中的珠儿,但是看着她的时候,我仿佛回到冷府,在仆役院子里的那棵大树下,我第一次看见珠儿,一身红衣的她,比园子里的凤仙花还要好看。
后来我在京都的酒楼中再次遇见她,有一伙流氓欺负她,情急中她跑到我的跟前,虽然没有开口求我,却用她清澈如水晶一样的眼睛看着我,目光中写满了求助的讯息。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有了我想要保护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