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晴,众人的心里布满了雨。
桃林边的屋子塌了,屋子后面挖了三个坑。阿婆被掩埋了,道士的尸体也埋了,最后一个坑里,阿孟也被黄土一点点的湮没。
众人拜了,哭了,走了。
谭峭默然坐在坟边,没有走也没有哭。
永辛回到谭峭身边拉着他:“阿兄,走啊。”
谭峭望着他:“不求同生,也不求同死,阿兄求你个事。”
永辛疑惑看着他。
“不管过了多少年,记得你有个阿姐,行么?”
永辛狠狠点头。
谭峭挥手让永辛先走了,就剩他一个少年人静静待着,看着却像是活了好大的一把年纪。仇恨被火烧灭了,压在心底的火却带给人彻骨的寒冷。
那一夜竹筏细雨,那一路蒙眼携手,那一刻情急背负,那一曲捣药轻唱,那一下举勺结义,还有那沒入夜色的一盏天灯,此时都在谭峭眼前浮现,如何也看得见,忘不掉。十六岁年华似水流,再不用灯上写字述与天地,斯人已在天上望向凡间。
林嵩此时正在“突眼”面前,他一剑割断“突眼”身上的绳索,冷冷道:“去找啊,要什么就拿什么,此地只有仇恨想叫你们来找。”
“突眼”早被吓傻了,嘴唇被剑划的上下俱裂不能说话。
阿姐一声吼:“滚!”
“突眼”连忙爬走。
经此一劫,林嵩再没有什么看不明的,将心里话对叶雨儿讲了,要她和自己同赴金州。阿姐和阿孙要留下,但都死命推叶雨儿走。
林嵩不解她们为何还要留下。阿姐道:“桃源是儿的家,都走了家就没了。”林嵩把头恨不能摇散。
叶雨儿也不走,可她的眼神里只有林嵩,林嵩看得懂,他脑子一热,竟然想要扛起她走。叶雨儿躲开,牵着阿姐、阿孙要回屋。阿姐不回:“儿大不由娘,儿来时娘也不过是个孩儿,如今儿与阿孙都已成人,娘可记得阿婆的话,不要再错五十年。”
叶雨儿听闻“五十年”,一阵沉默,又猛然看着林嵩,悲伤道:“那大娘和阿孙往后如何度日?”
“屋在田在,儿要学娘读书学医,将桃源洞门敞开,救治四周的山民。”
阿孙道:“对,不过某要将武艺练成再做打算。”
叶雨儿便将诸事仔细交待,反反复复叮咛,阿姐笑道:“知道了,这样的刺史五十年也等不到第二个,人各有命,或许将来也有人将儿和阿孙带出山去。”说罢三人相泣在一起。
林嵩瞧见永辛一个人在吹着埙,便去坟上找谭峭。
林嵩叹道:“过去之事去矣,你也是无心,并没有真的过错,不要如此自责。”
谭峭却突然“噗通”一下跪倒在林嵩面前,林嵩诧异拉他起来,谭峭不起:“师父受徒儿一拜!”
“这是为何?”
“师父教某。”
林嵩惊讶:“教你什么?”
谭峭道:“做人!”
“啊?”林嵩叹气道:“起来讲话,小小年纪不能这样的放不下,事情总有过去的时候。你的身世某也听说了,你应当回家去见双亲,他们必然思念着你。”
谭峭一直没有哭,此时听见林嵩说道“身世”二字,却突然哭了出来。
林嵩疑惑看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劝他,谭峭大声道:“某骗了阿孟她们,某是闾山门下,那黄易是某的师祖,是某害死了阿孟。”
“什么?”林嵩一怔:“都说清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谭峭止住眼泪,跪着说道。原来他离家到罗浮山时,遇到黄易他们在仙祠里外到处的寻找,拿着几页破旧纸参详不透。谭峭见他们这些道家人神神秘秘,瞥见纸上写着什么“人皇书密”,就好奇去看。陈守元见他年幼便让他瞧,他见书中文字都是古篆,自己学过能读,就卖弄起学问,讲解出来,言“葛仙(葛洪)生前藏了各种道家典籍真本,其中藏有‘鲍仙(葛洪岳父)’所授的‘人皇’之文,因为此文太泄天道,葛仙升天时将它带走。”
黄易等人如获至宝,将谭峭好生对待,望他继续找到人皇之文。谭峭参不懂“人皇既然被葛仙升天时带走,如何还能找到?”后来他向罗浮道士打听,得知葛仙当年升仙时并无尸身,只留有衣冠冢。谭峭见衣冠冢就在罗浮山“都虚观”后面,数百年间无人问津,心想“难道便在此冢内?应了‘带走’之意?”
黄易见谭峭喜形于色来询问,谭峭思量若告知他们,怕这些人真要掘坟。掘葛仙之坟,这可是何等的罪过啊!相处的几日内,谭峭已发觉黄易等人并非修道,而是练武行凶之徒,所谓道术反而是些骗人之法。
谭峭托词不说,黄易及三个徒弟都来逼问利诱,就剩陈守元没来。谭峭思量以这些人的行事,解与不解,只要知道了此事,自己以后恐怕都没有活路。他见陈守元最善良些,找他学习道法,借故拜他为师。陈守元倒也乐意,黄易便口头上收了他。
几日后,黄易有事走了,剩下的徒弟们比他在时还恶,互斗心眼,将谭峭逼得不堪,便吐出了想法。世道乱无人管,他们几个真要掘坟。那三人怕葛仙惩罚,便说是谭峭的主意,就由谭峭的师父去挖,逼陈守元动手。
一夜,陈守元带谭峭去掘坟,真掘出了一个小铜盆,内装木札。两个年长的师兄武艺最好,都想要抢夺,便拉吴同为同伙。哪知这吴同两面讨好又两面挑唆,将他们挑逗得拼死相搏。陈守元知道自己也要遭殃,趁两个师兄同归于尽时暗算了吴同,夺了铜盆便跑。陈守元不敢杀人,吴同留了一条命,后来在黄易面前告他,黄易发怒,带人一路追杀,才有谭峭之后的遭遇。
谭峭痛恨自己:“某不贪图那人皇文就不会被追杀,不骗她们出手相救,便不会有后面的事情,阿孟也不会死,都是为了那什么经文,某连人都不是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林嵩沉默不语。
谭峭见林嵩脸色冰冷,又磕个头起身:“救命之恩终生不忘,无脸再拜师,请恩公保重,某是罪人,此生定要查出这些恶道士的来历,为阿孟报仇,等仇报了,某再回来伏罪。”
谭峭说完转身要走,林嵩喝止:“停住!”
林嵩发现叶雨儿也过来了,暂时没有说话。叶雨儿见谭峭果然还在这里,到他跟前将那小铜盆放在他手中:“此物在火里翻倒,收拾时见居然完好,正好还给你。”
谭峭看也不看,接过铜盆就远远扔了出去,低着头就要走。
林嵩拦住他:“你方才说‘做人’是何意?你并没有做下非人的事情。此事不全因你起,结局也不由你定,人为了求生做出来的事无法预料,你迈不过伤痛,可瞧不见仇恨刚刚焚烧尽么?你又说什么报仇,难道小小年纪就要像外婆那样带着仇恨过此生?”
“这几日某终身不忘,某的罪过报应在心里人,比杀某自己还难受,这些‘天皇’文、‘人皇’文到底是什么东西?竟能害人几百年。某过去总要寻道做仙,此时方知做人。但这些事某绝不会放过,某要寻到那些恶人,替阿孟了断了他们。”
“啊!原是此意”,林嵩思索片刻:“世人谁不想成仙得道,贵为天子又如何?你不想再寻道,拜某为师又有何用?”
“要寻!但要寻到这些恶道的源头。”
“某不赞同,那些道士武艺高强...”
谭峭打断他:“不光是恶人,要断就要断了他们的‘恶道’。”
林嵩明白了他的意思“此儿虽年少,但与众不同,这几日见他所学所思所想,和常人有别,此刻他说的即便不是报仇,心里也尽是刀锋。人若心中只见恶,终归自己也要陷入深渊。”
林嵩略作思索:“你光要断别人的恶,可你自己又要做什么?”
“师父中进士是父所愿,精通医道是母所愿,心怀天下是男儿所愿,得知己是阿娘所愿。徒儿若似师父,家父心愿得圆,阿妹或可医治,若再有师父的武艺,阿孟或是另一番结局。如今浪迹天涯有家难回,这桩桩都是徒儿想学的。故而要拜师!”
“这...”,林嵩没料到谭峭因为是这样的想法,被他说得如完人,很不自在。叶雨儿听见扯上了自己,红着脸走开了,只留他二人在此。
林嵩直言:“人与人便如路与路,某将要去金州,出闽可从铅山,可从光泽,不同路不同光景。论儒经某中进士不假,可腹中书未必及你,你去应试或也可中。某虽得中但官场却不容,某眼中也不容官场,中与不中有何分别?此一条你不用学。”
谭峭瞪眼看着:“哦?”
“再言医道。‘痘疮’乃不治之症,听天由命,你若想学医道,某可教你,但如今天下之病在人心之乱,某有心治人却无力回天。此去赴任是义兄召唤,其实在朝廷是无人问津。某心在纵情山水,此时还可去垂钓蓝溪。你这少年可谓天纵奇才并不为过,若有恒心不要因为仇恨光寻那些恶道,也要寻真道、大道,寻医天下之道,莫学某独善之小道。”
谭峭喃喃自语:“天下如何医?”
林嵩大笑:“这便是‘道’!你不想得道成仙,却可用道教人。以某度之,此番天下大乱或亘古未有,今后天下苍生从何道,便要有人指此道,你敢心怀此念否?敢当此任否?”
谭峭一怔,暗自思索,林嵩见他似听非听,仍继续说着。
“至于武艺是一个道士传授,此人武艺高强,保天子、立学说,并不持武逞强,不是所有道士都恶,此道就可学!要与他守信,不可交你,此一条你又学不着。故尔,吾对你一无所授,以后莫唤师父。”林嵩说完不由自嘲:“永辛莫名其妙叫某师叔,你若叫某师父,某是该做和尚还是道士?”
冷不防,谭峭忽然哈哈笑了几声,将林嵩吓一跳。
谭峭向林嵩一拜:“师父受徒儿再拜,某一生之路由师父指明,师父已将做人之全部教与某,此生徒儿再不唤一人为师。”
林嵩惊讶:“看来你已有了自己的想法,只是学无止境,不可妄言。”
谭峭昂然道:“某今后寻道却不修道,天下之乱道某欲归而为一。阿孟不喜道士,某终身为一散人。”
林嵩叹息:“你敢许此愿,便要敢受万劫苦!”
谭峭仰首视天,摸了下脸上留下的疤痕,神色又恢复了以前的孤傲。
山中无云,阳光照在焦屋和坟头,只要照在人身上,终归是暖的。林嵩望着四周群峰林立,忽然想起那日乌石山上,灵观禅师与他谈论天道时的情景。
“有些事很多人不敢去想,可有的人偏要去做”,林嵩看着谭峭:“你可听说过‘开元道藏,窥视天道;太平要术,天下兴亡’?”
(《三皇绝》第一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