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林嵩带着永辛骑马至建州,黄易果然没有追来。建州刺史熊博是陈岩的亲信,林嵩与他相识,便去找熊博,告知他黄易之事。
林嵩见城里情形有异,家家闭户,只有一些兵卒往来穿梭。他进州府询问得知,近日有大队人马逼近建州北边的建阳县,刺史熊博一日前刚带兵去建阳防范,此际全城戒备,官兵正忙于调度。
林嵩深知陈岩新领福建,根基未稳,眼下只有福州、建州归治,南边廖彦若与陈岩为敌,西边黄连洞畲人拒不归顺,此时北边若起战端,陈岩将无宁日。而熊博这个人勇而少谋,让人不放心,林嵩想“既然遇到,必去相助。”
林嵩在建州没有其他熟人,永辛憨傻好食,林嵩不能将永辛托付稳当,怕他再走丢了,干脆带着他一起向北而去,吩咐留守速将黄易之事报陈岩知晓。
林嵩天黑赶到了建阳县,得知传闻的大队人马还在武夷山的另一侧。武夷山,山高谷深为一道天堑,阻断西、北两面,自饶州(上饶)至将乐县,有大小关口十几处。熊博没有驻在县城,而是带兵将四处关隘探查把守去了。
林嵩思量一番,心里踏实了许多,有武夷山天险在此,大队人马过山不易,熊博派人据守关隘十分妥当。他又推敲,此时被惊动的不应是陈岩,而是武夷山另一侧的钟传。
钟传为镇南节度使,曾抗击王仙芝乱军,他久据江西,为一方之霸主。此人有“搏虎”之名,坐镇洪州(今南昌)久矣,如何能让别人睡其卧榻之侧。
林嵩料定传闻中那些不知从哪里来的人马,不久必为钟传所灭,便在建阳安心住下,等待与熊博见一面,将永辛托付妥善,才好安心去赴任。
林嵩听说此地有个龙窑善烧青瓷,远近闻名,带着永辛去窑地观看,回来时正是中午腹空之际,便在路边一个食肆里吃饭。
这家食肆是间竹寮,里面只有低矮的食案,吃的只有黄白米饭,肉也只有羊肉,菜就只有点腌菜。林嵩要了羊肉和饭,和永辛坐在席子上正吃着,忽听竹寮外一阵马嘶,随后见四个道士下马进店。
林嵩数次和闾山人打打杀杀,如今见了道门之人就分外留神。林嵩见这几个道士与闾山之人装束不同,他们头戴玄色“一字巾”,身穿青蓝对襟“中褂”,穿着素色道袜,脚踩黑色“双面鞋”,一个个人高体壮,却不似闾山之人衣着扎眼。
这四个道士每人都带着包袱,腰悬武器,听说话不是本地口音,进门唤店家时声大气足,此时说话又故意压低声响。他们年纪都在三十岁上下,举手投足间很有些威势。武艺高强者,身形步法难免有些与众不同,他们便是如此。一个个脸露青筋惯咬牙,窄袖口漏出粗壮手腕总握拳,坐时腰挺如松,行走步大带风,看人眼光凌厉。林嵩留意记住这四人,一人右脸长个痦子,一人有点麻脸,一人眼突明显,一人侧脸有道疤痕。
林嵩看别人时,别人也在打量他。建阳没有寺庙,永辛僧衣光头让人疑心,他正大口吃肉,哪有这样的和尚。
林嵩见道士盯着永辛看,便吃完早走不惹是非。林嵩一匹马驮着两人走得慢悠悠,不久听后面有马蹄声急,几人呼啸而过,便是刚才那些道人,不知何时又多了一人一马,多出来那人蓝巾短褂,畲人打扮。
道士与畲人在一处,林嵩便想起了临水宫之战,心里不安,快马加鞭,暗地里跟随他们去看个究竟。
此行人马不停蹄,往北疾驰,林嵩若近若远的跟着,见他们绕城而走,往武夷山里去了。
素闻武夷山有一山一水,一水一石,水贯山行,山挟水转,九曲溪水,澄碧清澈,两岸千峰倒影,人称“碧水丹山”。此地有三十六峰飞九十九岩,群峰秀拔奇伟,千姿百态。在此开春之时,林嵩远望山岚云海茫茫,群峰忽隐忽现,策马时群山渐近,山脚有座山村,前面那五匹马已转进了山村。
林嵩遥见山村在平洼地,无密林遮蔽,若霍然过去易被人看见。四周再无好路,马不堪行,林嵩就离开道路,在远处林子边放马吃草。不久,那畲人和两个道士从村里出来,向武夷山里走去。此刻天有微黑,林嵩叫永辛看着马,嘱咐他千万莫乱走,自己跟着那三人进山。
一路乱石泥草,走了约三里地,林嵩来到一座山口。夜幕降临,好在是月明之夜,可见两边峰立,中间黑呼呼树林茂密。两个道士在这山口边一块大石后躲藏,那畲人便回去了。
见道士似在埋伏,不知道他们候着什么,林嵩好奇“好鬼祟,在这荒山野岭藏着做甚”,他也找了棵大树在后面藏着,等看个究竟。
等了许久,约有两个时辰,那两个道士闲着无事,林嵩渐渐担心起永辛,怕他出事。焦急中,忽见道士有异动,原来从山口里有三个人影出来,走得飞快。林嵩离得远,看不清是什么人。只见那三个人影向自己这边走来,林嵩赶紧隐藏好,人影从林嵩面前走过,两个道士悄悄跟着,林嵩过一会起身相随,黄雀在后。
借着月光,林嵩远看那三人有些矮小,但他们在黑夜里行走丛林如履平地,不但惯行山路,还可看出都身负轻功。林嵩奇道“夜里山中竟有人,还都会武艺”。他见那两个道士也施展轻功跟随,林嵩便展开了“忘虚步”。
那三人路过刚才的山村外,一个道士回村,另一人继续跟随。林嵩先找到永辛,见他已睡在树下,这才放心,他喊醒永辛一起上马去追。那三人和跟随的道士都走上白日里的来时路,向建阳去了。林嵩勒马慢行,借夜色远远跟随。
人再健行也不比马力,前面人慢了下来,林嵩的马走的愈缓。林嵩一会歇马吃草,一会再跟上,永辛趴在马背上睡着了,必然是梦着成规,正口唤“师父”。林嵩笑看,长夜漫漫,也昏昏欲睡。
天微白时,建阳已入眼帘。一夜寒露,林嵩只想喝碗热粥暖身。
那三人进了建阳,此际街上已有不少人,三人找到炊烟处买了吃食,道士跟着藏在不远处。永辛醒了要吃,林嵩绕路兜圈,从反向也去那三人所在处买吃的。
林嵩买了几块热“蒸饼”,与永辛吃着,那三人站着正吃。林嵩趁机看去,见这三人中有两人面相大些,约有二十岁,另一人年纪更小。他们虽长得矮小些,但一眼看去生的俊俏,玉面美目,细皮嫩肉,头戴个平软幞头不掩乌发,脚踩着黄色芒鞋细如线织,只是都瘦了些,穿的素色布袍略显肥大。他们每人背着个偌大的包袱,不知装着啥。林嵩此时看清了才暗惊“这些人能负此包袱疾走一夜,好生了得啊。”
这三人吃完了四处走动,见到有一粮铺,三人打开包袱,取出里面的山货,有珍菇、桃脯、茶饼、草药等,与店家换了些米面,三人都背了些,又分开去四处。
建阳屋舍稀稀落落,林嵩瞧他们还在换买东西,那道士捡了其中一人跟着。林嵩寻思“这些山里出来的人穿着朴素如山民田汉,举止却显得文雅,到底是些什么人?他们像是出山换物品而已,为何值得道士一路跟随?”
过了许久,天色仍尚早,林嵩带着马显眼,白日不好紧跟,见有人对弈“象戏(象棋)”,“将马车卒”杀得正欢,他便歇马,与永辛坐看对弈,一边盯着山里人。
林嵩的心思看着看着便入了棋,永辛看不懂四处找游戏。
永辛忽然瞧见有一个人在不远处一间屋子边上,背贴屋墙好古怪。永辛瞪个眼看,又见那从山里出来的三个人中,年纪最小的那个,正背着包袱转过屋墙。此刻,贴墙那人刚好探出脑袋张望,可巧,这二人两头相撞,都差点跌坐地上,永辛瞧见乐得咯咯直笑。
永辛眼尖,竟看出那贴墙似乎躲藏的人正是少年郎谭峭。只见谭峭将两个丫髻散了,束发带巾,又换了一身灰袍,脱了孩儿的翘头布鞋,换成了寻常草鞋,已是一副成人的打扮。
被撞的那人个头比谭峭微高些,年纪和谭峭差不多大,此刻他嫩脸涨红,鼓着气挑眉瞪着谭峭,看来正要发作。谭峭忽然将他一把拉过来,示意他莫要讲话,那人一脸茫然,谭峭拱手道歉却不敢出声,紧张万分的看着四周。
谭峭换了装束,永辛居然能认出他,正高兴的舞手大喊:“阿兄,阿兄~”
谭峭闻声抬眼,看见怎么会是那永辛?被他这一喊好似浑身炸毛,恨不是罗汉长臂,堵不住他嘴,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心里骂一百遍“撞鬼!”
林嵩被永辛猛的从棋上喊回了神,一眼扫见贴墙的两人。那晚山店里他只瞧了几眼谭峭,认不出他,可是永辛一唤谭峭,他却想到了黄易。林嵩忽见那二人所在房顶上竟站着个人,扎个红头巾,手握宝剑钢色放光。林嵩将眼瞪到最大,瞧出来了,房上那人可不就是黄易么。林嵩苦笑“此人一想就到”。他每次遇到这黄易都是莫名其妙,此刻光天化日下,黄易站那房顶上又要干啥?林嵩心里骂一千遍“撞鬼!”
黄易本想突然跳下房顶拿住谭峭,可顺声却瞧见了永辛,永辛边上那人就是林嵩。黄易看到林嵩瞬间愣在屋顶,心想“不是冤家不聚首,到哪儿都有你林嵩!”林嵩前几次就好似黄易的克星,每回都令他颜面尽失。以前是追不上,现在是打不过,此时黄易余生最不想遇到的人,怕就是林嵩。黄易无奈跳下屋顶,手中剑一时不知该指向林嵩还是谭峭,心里骂一万遍“撞鬼!”
黄易突然从天而降,将谭峭吓得不能动弹。黄易与林嵩对视,看着谭峭还没动手。
与此片刻间,之前被谭峭险些撞倒的那人,瞧见黄易挺剑落下,也被吓了一跳。不过他心中只骂了一声“撞鬼!”紧了下背上的包袱,运气抬脚拔腿便跑。他这一跑反而引起众人注意,林嵩、黄易、谭峭等都望着他跑走,不知这人为何要溜得如此神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