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大漠,天山下,道铃镇,道铃镇已七年未雨。往西看,是高耸入云的茫茫天山,往东看是纵横开阔的穹天戈壁,戈壁上不见人烟,间或有发黄的野草,几支胡杨紧缩身形,状如枯骨,一片叶子也不见。
大太阳,没有一丝风,横出的酒幡像吊死鬼的舌头,无力的套拉下来,没有一丝晃动,牲口棚里的水槽满了又干,留下一圈一圈淡白色的水渍。
道铃镇唯一的一间酒馆,里面坐着唯一的一桌客人。
一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人,面白无须,带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坐在一边,点的是一大碗臊肉面,红油泼的很汪,文士没有动筷,小女孩身穿一件粉红的夹袄,捧着一个小碗吸溜的正香。
一个身材异常高大的汉子坐在另一边,光头,浑身肌肉高高坟起,皮肤黝黑,身着一件半身皮甲,手臂裸露在外,背后插着一把厚背大砍刀,刀柄和刀身都奇大,隐约可见身上有龙纹蚀刻。他点的是一份小碗白汤素面。
两人都没有点酒。
两人长久对视,沉默许久。
……
“秃
肉瘤
光溜溜
葫芦上釉
一根发没有
西瓜灯泡绣球
一轮明月照九州”
对面屋檐下,一个十四五岁的惫懒少年倚着一堆稻草半躺着,嘴里嚼着半根稻草,眼睛盯着酒馆里背对着他的光头,一边哼着一支不明来历的儿歌。
“又过了五十年,这次为什么你要来?”中年文士首先发话。
“你来得,我来不得?”光头壮汉答道。
“当年的事,如此不明不白,那人与我派瓜葛匪浅,我自然每次都会来!”文士说道。
“那人当年乃是我教教宗,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自然也要来,五十年前是我师哥,现在是我。”壮汉说道。
“现在贵教也只剩你一人了吧?当年的熙熙攘攘,现在却只剩红尘一梦,也不知当年是在争什么?”文士长叹。
“……”壮汉不语。
文士继续说道:“想当年七瞎子刚算得断龙刀每五十年将现世一次,那时候,这小镇是多热闹,想不到两百年过去,却只剩下你我二人。”
“是只剩下你一人,我是第一次来。”壮汉纠正。
文士摇头苦笑,似乎对壮汉言辞感到无可奈何,转换话题道:“你师哥终究是没能见到当年之事的真相。”
壮汉不屑:“哼!何为真相?当年只剩你们二人活着回来,所谓真相只怕是被你们湮没的吧?”
文士叹道:“哎!世人都道如此,连你也这般猜测?你不信我,连你师哥也不信吗?”
壮汉眼神一下黯淡下来:“我师哥从没跟我说起过,即便我百般追问,他也闭口不谈,连落雁谷也不许我接近!”
文士说道:“也许他是不想你介入这纷争罢。”
壮汉情绪有些激动的说道:“纷争?这两百年来,修士或被剿灭,或投靠权贵,最好的也不过像你我一样远避海外,什么纷争能比灭门惨祸还要残酷?”
文士面露凄然,长久不语。
壮汉看了看文士旁边的小女孩,心中似乎想到了什么,说道:“小姑娘不错。”
文士闻之,欣然道:“是不错,韩某的六代子孙,仅此一女资质尚可。”
壮汉脸色一变,看向小女孩的眼神变得温柔起来,神色间又似乎露出一丝凄苦,说道:“这是她的后代?”
文士轻轻点头,黯然的说道:“当年的事,是韩某不好,但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就让他过去吧。”
壮汉收回眼神,盯着文士道:“我不是怪你抢走她,而是怪你没有保护好她,总之你让她死在你前面,便不可饶恕!”
文士也是神色悲伤,喃喃的说道:“我难道想让她死吗?当年修士精英全部深陷落雁谷,官军趁机围攻剩下的年轻弟子,当我听到绿石岛被围的消息急忙赶去的时候,却为时已晚!”
……两人长久沉默。
“再不吃,面就凉了。”
“没错。”
两人低头吃面,文士吃的吸溜有声,满脸红光冒汗。壮汉却是手捧面碗,以食就口,咀嚼无声。
没一会,韩性文士已经吃完自己的面条,他安静的等到女孩也吃完,冲着壮汉点了点头,站起身来付了自己的面钱,拉着小女孩,出门而去。经过那惫懒少年的时候,那小女孩冲着他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少年的眼珠一片清亮。
光头壮汉一碗面吃了良久,吃的极干净,连面汤也喝的一点都不剩。吃完,他扬手招过掌柜。一边往怀里掏钱,一边问道:
“店家,你可曾听说过这附近有个叫落雁谷的地方?”
“落雁谷?”那掌柜用手挠了挠后脑,说道:“小老儿在这里活了五十多年,还真没听说过,不过这天山层峦叠嶂,数不清的山峰山谷,许是有些地名叫法不同罢,客官您可多打听打听。”
回答不出光头壮汉所料,江湖中最大的秘辛,自然不是这样随随便便就能问到的,便改口说道:“那店家,可否介绍一个熟悉山路的本地人士?我要进山,想找一名向导。”
“哎呦客官,现在进山可不是好时机啊,这天山,上半年风平浪静,下半年却是狂风呼啸,人畜难近啊,眼瞅着就是这几天,季风就要来了,这季节,我们本地人是无人肯进山的。”
光头壮汉皱了皱眉,数出几枚铜钱递给掌柜的。
“多谢客官,多谢客官。”那掌柜的见这壮汉牛高马大,满脸凶相,本以为连面钱也收不到了,没曾想他却如此客气,连忙不停道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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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官可是要进山?”
正当光头壮汉快转过街角的时候,只听见后面有个声音叫住他。他转头一看,只见那原先躺在酒馆对面的惫懒少年正站在街中央,直勾勾的看着他。
“你有办法?”光头壮汉开口问道。
“这位客官,这方圆百里没有人比小子更熟悉天山了。”少年回答道。
“你不怕季风?”
“季风?起码还要几天才会来,客官放心,小子对这季风熟悉的紧,何时来,何时走,都有预兆,只有胆小如鼠的大人们才会怕这几天进山。”
光头壮汉见少年说的好玩,忍不住轻笑了一声说道:“那你要多少钱?”
“好叫客官知道,这道铃镇除了小子,怕是再也找不到带您进山的人了,奇货可居,小子要三两银子。”
“好个惫懒样子。”光头壮汉笑骂道:“我却没有三两银子,只有二两,不计较你刚才在草垛子上骂我,扣掉一两。”
“大叔,童言无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