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老妇人正坐在溪边编竹篮。老妇人回首看到烟落倚在门口,连忙跑过来,双手比划着,又指一指烟落的腿,喉中兴奋“呀呀”着。
烟落会意,笑着点头。救她的就是这样一对聋哑老夫妇,起初她醒来时,几乎急疯了,她不会比划手势,说话他们听不见,写字他们看不懂。她与外界完全隔绝了,如何不着急?她每一日、每一刻都想着风离御,想着与他重逢,可惜没人能懂她的意思。万般无奈,她只得静下心来养伤保胎,渐渐她学会了与这对聋哑老夫妇沟通。
老妇人双手继续比划着,做了一个碗状的姿势,又用两指比了比吃饭的样子。
烟落会意一笑,摆摆手,又指一指自己小腹,示意自己并不饿。心中有一股暖流缓缓蔓延,润遍全身。她眼光低低垂落,落在老妇人一双长满老茧的手上。一件褪色的蓝布褂子,一张饱经风霜布满皱纹的脸,再淳朴不过的山中村妇。眸中那一分清澈的真切之情,几欲让她落下泪来。
他们的恩情,她定当涌泉相报。
人生缘分,分离聚散,终有一别。
三日后,烟落与聋哑老夫妇挥泪告别。她双腿已经能走,她必须离开,分别近半年,风离御定急疯了,她亦是等不及想见他。
山路漫长,按照老夫妇在沙石上比画的地图,烟落需翻过眼前这座山,才能抵达云州官道。怒云江水流湍急,她竟被冲离这么远。
山间四月,芳菲无垠,青山含翠,流莺飞舞。
顾及腹中孩子,烟落不敢走太快,一路走走停停,极是小心。夕阳西下时,烟落终于抵达山腰间的天清寺,她必须在这里休息一晚,明日再赶路。寺中小僧见烟落怀有身孕,十分客气,忙替烟落整理出一间厢房,备上清淡的饭菜。
一夜好眠,次日烟落在人声鼎沸中醒转,她收拾好东西,出了厢房才发现外边已是人山人海。再一问才知今日是天清寺的上香日。
春日的早晨格外静雅,天清寺笼在皑皑晨雾里,似朦胧仙境。
烟落朝天清寺外走去,善男信女们与她擦肩而过,一张张虔诚的脸,充满生气,充满希望。寺中遍植青松,盘旋的虬枝将头顶天幕遮起来,晨光碎碎洒落,似给这里的一切镀上灿烂金色。
有小僧瞧见烟落离开,笑吟吟迎上来,道:“施主身怀六甲,可想为腹中孩子求一签?”
烟落忽然想起曾在留华寺与映月一道求签,心内感慨万分,映月的签文一语成谶,那她的呢?想着,烟落客气地问着:“小师父,我在留华寺中曾求到一枚断签,可惜没有下文。不知再次求签准不准?”
小僧微笑道:“那夫人今儿个真是来对了,留华寺的慧远住持正在鄙寺讲经。夫人可以前去问一问。”
慧远住持?烟落略略思索了下,她忆起留华寺中解签之人曾经说过,慧远主持见多识广,或许见过断签,可惜慧远住持南下讲经,归期不知。她唇边露出春日般的笑意,想不到她今日这么巧,竟遇上了慧远住持,那她就前去问一问。
烟落跟随小僧来到天王殿后一处禅房中。她推门而入,里边一名老者身穿佛衣,盘腿而坐,脸上皱纹横亘,唯有一双眼睛亮光闪闪。
见烟落入来,慧远住持声如洪钟,问道:“施主,有何所求?”
烟落双手合十,诚心拜了拜,问道:“住持,信女曾在留华寺中无意撞得一枚断签,无解,特来相问。”
慧远住持和颜悦色,“施主请讲。”
烟落念道:“上阙为‘隔牗风惊竹,开门雪满山。’”
慧远住持凝神细想,须臾道:“老衲见过此签,施主所求是何?”
烟落思及风离御,眸中有万千柔情流转,含笑道:“姻缘。”
慧远住持微微一笑,道:“施主,此签全文为:‘隔牗风惊竹,开门雪满山。阖目听风暖,始知春已来。’若求姻缘,可是上签,也可是下签,但看施主智慧。”
烟落懵懵懂懂,疑惑道:“但请住持详解。”
慧远住持意味深长地看了烟落一眼,徐徐道来:“窗外风惊动室内竹子,打开门,外面满山遍野皆是雪。闭上眼,用心去倾听风温暖的声音,方知春天早已来临。意指施主凡事莫信眼见,要用心聆听,大雪覆盖只是蒙蔽你的假象,属于你的春天早就来临。至于春意能否留住,全凭施主智慧。若看不透,便是下签。若心如明镜,便是上签。阿弥陀佛。善哉!”
烟落福身致谢,退出禅房。
早晨的风略有凉意,却有馥郁的花香,烟落心中激荡起伏,漾起微甜,便如晨风拂过,清清软软。原来她的命运皆在此签中。莫信眼见,用心聆听。她与风离御几经波折,几次失之交臂。她该庆幸,她的命运始终掌握在自己手中。她该庆幸,风离御待她始终如一。
烟落脚下步履轻快,朝山下走去,回首,满眼望去皆是善男信女,攒动的人头,黑压压一片延伸至半山腰。每一个人都怀揣着对未来的憧憬,正如她此刻。
阳光暖洋洋地晒在她身上,连心都跟着温暖起来,滋生出柔嫩又鲜艳的春花,朵朵花瓣在她喜悦的眉眼间绽放开来。
陌上花开,姹紫嫣红。
你是否还在那山花烂漫之处,等着我?
相思、期待、寂寞,交杂在心间,最终都化为急切。烟落迫不及待地朝山下赶去,天清寺的山脚下是绵长的官道,碎石子路,蜿蜒曲折,一眼望不到尽头,却通往她想要去的地方——晋都。
日光渐盛,风慵懒无力地吹着,烟落终于抵达官道边。
一辆满载布匹的马车经过,烟落伸手拦下。赶车的庆嫂见烟落身怀六甲,二话不说,载烟落一程。马车一路奔跑起来,庆嫂回过头来,露出淳朴的笑容,道:“闺女,口渴了吧。前边就有凉茶铺子,我们到那歇一会。”
烟落微笑着,“谢谢你,大婶。”
庆嫂望一眼烟落的肚子,道:“叫我庆嫂吧。闺女,你快要生了吧?你的夫君呢?”
烟落低首,抚上高高隆起的小腹,心中暖意融融,柔声道:“还有一个月才生呢,小家伙总在肚子里翻滚。我现在就是去找孩子他爹。”
庆嫂闻言笑道:“九成是闺女。我生了五个,经验丰富着呢。但凡在肚子里翻滚,不折腾娘亲的,多半是闺女。”
春光如织如画。烟落脸上洋溢起幸福的微笑。女儿真好,无忧尚需莫寻照拂,不能时时伴着她,上天又赐她一个女儿,慰藉她思念之苦。阳光正好,她举眸,满眼皆是青翠的稻田和灿烂如金的油菜花,望不到尽头。今年定是丰收之年,风晋皇朝将会越来越繁盛。
庆嫂赶着马车,转首又问道:“闺女,路上有些颠簸,你可受得了?”
烟落点点头,她回家心切,一刻都等不了。
马车渐渐走上山路,崎岖幽深,更加颠簸,仿佛走不到尽头。风吹起树叶相互摩擦的声音,在烟落耳边来回穿梭着,本是单调的声音,此刻她听来却像是轻快明亮的乐曲。
走了好一阵,路终于恢复平坦,马车却戛然而止。
庆嫂道:“闺女,凉茶铺子到了。咱们歇一歇。”
烟落望去,路边撑着灰色的伞帐,几颗石榴树围成一大片树荫,翠绿的叶间簇着密密匝匝的花蕾,像是万点红焰燃起。她只觉心都要随着石榴花绽放开来。
刚要下马车,烟落忽觉腰肢泛起酸意,再一动,一股熟悉的热流自腿间流下。她愣在那里,像是不敢相信,有春风流转的双眸睁得大大的。该不会,路途颠簸,羊水破了吧。
庆嫂发现烟落的异常,低头瞧见烟落裙摆濡湿一片,惊得说不出话来。
烟落神情渐渐痛苦,用力抓住庆嫂,吃力道:“庆嫂,我……好像要生了……”
庆嫂嘴张得老大,忙不迭喊起来:“快来人啊!有人要生啦!快来帮忙啊!”农妇的嗓门,是特有的粗哑洪亮,瞬间刺破湛蓝湛蓝的天,方圆百里都能听见。
阳光像碎金子一样洒落,烟落扶着马车,身子一寸一寸软下去,一瓣石榴花缓缓飘落在她肩头,衬得她肌肤如雪,珠光晶莹。她的身周有许许多多人围上来,密密麻麻的,亦有许许多多关切的眸子注视着她。
她好痛,整个人疲惫无力,眼前如蒙了白纱,一切模糊又混沌,只觉有无数人影在身前晃动。透过密密匝匝的人群,一辆奢华无比的马车撞入她视线之中,朱漆红轮,金线绣锦蚊帐顶,缀以无数的流苏与宫绦。
会是错觉吗?奢华的马车,像极她与风离御初遇时所见到的。会是幻觉吗?她好似又看见一双豹纹履靴,自马车上一步跨下来。
手中攥着一方白色纱巾,她很想用它擦一擦双眼,再看清楚一点 ,可惜身周人越围越多,她什么也瞧不见。突然,生产的阵痛袭来,她全身猛地抽搐,手一松,纱巾掉落在地,被风吹开。
风离御自马车中跨下来,凝眉问:“怎么了,突然停下来?”
楼征云翻身下马,回道:“前边路堵上了,说有一名女子突然要生产,还问咱们的马车能否借他们一用,将产妇送去越州城。”
风离御牵过楼征云的马,翻身跃上,点头道:“救人要紧。征云你留下,看看需要帮什么。我先去越州府。”
楼征云神情突然黯淡下来,叹道:“半年了,妹妹她……”慕容成杰的尸首早就打捞上来。妹妹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皇上始终不死心,每月都要去越州沿途仔细寻找一番。
风离御不语,自怀中取出一枚蝶形玉佩,静静瞧着,淡金色的阳光照耀下,玉佩剔透
的光斑映在他雪白的衣衫上,似流光飞舞,迷离如绮。他黯淡的容颜骤然明亮,像一树树火焰,照亮天际。玉碎尚能修补,破镜亦能重圆。
“我一定会找到她!”他的语中满是坚定。
扬鞭一挥,风离御策马离去。
人群将路中间围得水泄不通,嘈杂的嚷叫声,震耳欲聋,根本瞧不清里边的情况。
一阵风过,吹起地上一条雪白纱巾,那纱巾最是轻软薄绡,被风吹得越飞越高,越飞越远。风离御纵马经过人群,伸手抓住纱巾,只觉触手温软,风吹得那纱巾飘飘拂在他脸上,幽幽香气袭来。眉心一动,他心中没来由得升起一阵熟悉感。
复,回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