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无月,天际蒙着惨白。清冷的夜色自帘间透入,落在御书房的织金毯上,似霜如雪,正如风离御此刻阴沉的面容。
风离御目光森冷,望着跪了一地的宫女太监,冷冷开口:“有谁能告诉朕,皇后去哪了?”
香墨伏在地上,颤声道:“皇上,皇后娘娘出宫了,没,没说去哪。皇后娘娘有金令在手,无人敢拦。”
风离御手中正握着茶杯,手掌渐渐收力,用力箍住一刻之久,但见一道道裂痕横亘上精致的白玉茶盏,如刀锋互切。听罢,他修长的手指突然展开,茶杯随之碎成无数片,清茶淌了一地。他怒道:“混账!朕问你,青黛呢?怎也不见人?”
此时凌云飞奔来报,似十万火急,殿外下着绵密细雨,淋了他一身湿,他全然不顾,忙跪下禀道:“皇上,晋都街上发现了青黛的尸体。”
“什么!”风离御陡然立起,心中仿佛被人用重锤狠狠击落,一下又一下。若说方才他是焦灼,那此刻他已是恐惧,直觉烟落出事了。青黛,他从未注意到她的异常,印象中青黛一直是个胆小怯弱的人。眼下看来,只怕不简单。他平一平气息,问:“在哪发现尸体的?”
凌云拱手:“客来酒楼附近。”
“给朕搜!”风离御厉喝一声,“封锁全城,哪怕上天入地,也得将皇后给朕找出来!”额上青筋暴起,眼中尽是血丝,如要噬人一样,他怒吼:“拆了客来酒楼,给朕仔细搜,连片瓦都不能放过。要是……你们都别回来见朕!滚!”
众人惶恐伏在地上,汗湿一片,连忙退下。
风离御拿起案几上一只花瓶,“哐当”一声摔个粉碎,犹不解气,伸手横扫,将书案上所有东西全扫到地上。有一本奏折落在他脚边,他怒极,一脚踢得老远。
“哎呀——”哀嚎声响起,是刘公公的声音。
刘公公匆忙入来,顾不得流血的额头,跪地禀道:“皇上,南漠国太上王南宫烈在宫外等候,有急事求见。”
风离御轩眉紧拧,语气烦躁:“南宫烈,朕与他素无往来,他来做什么?”他的心很乱,摆摆手道:“不见不见。”言罢,他匆匆离去。
鲜血在头上汩汩淌落,刘公公抹一抹,转身朝风离御背影喊道:“皇上,贵太妃司凝霜也在。”
风离御跨出的脚步猛然收回,迅疾转身,细密的雨珠落在他淡青色的衣袍上,晕开了一个个湿润的圆点,他惊问:“你说,是谁?”
刘公公再次俯首叩拜道:“贵太妃司凝霜。”
司凝霜!这三个字深深震撼了风离御。他一言不发,极力克制着自己的紧张。想到可以知晓真相,他的心竟止不住簌簌直跳。心底竟萌生出希冀的光芒,南宫烈与司凝霜,他们怎会在一起?
风离御骤然抬手:“快宣!还有,着令加派五倍人手出宫寻找皇后下落,下旨即刻起封
城。”
少刻,南宫烈与司凝霜来到御书房。
风离御换过一袭龙袍,端坐王座。
司凝霜随南宫烈踏入御书房,见风离御龙袍加身,愣了愣。
风离御冷眼望着司凝霜,容貌精致绝伦,高贵中透着冷漠,卸去华贵的宫装,只着素衣的司凝霜,愈看愈觉得烟落的气质同司凝霜如出一辙。他淡淡开口:“母妃,别来无恙?”看在烟落的份上,他还叫她一声母妃。
司凝霜双唇颤抖,似是惊喜,似是感动,“御儿,我……”她的心中有着浓浓的愧意,再说不出话来。
风离御礼节性地示意南宫烈入座,取出一只金镶珠翠手镯,递至司凝霜面前:“这是你的?”
司凝霜接过,自腕间褪下另一只镯子,两只镯子似久别重逢的亲人般重聚一处。看向风离御,她眸中皆是疑惑,问:“你知道烟落是我的女儿?”
风离御心口如绷紧的弦,只觉魂魄都提至喉口,四处狂窜。强压下喉头汹涌的狂潮,他颤声问:“烟落她是父皇……”
司凝霜一愣,明白风离御误会什么,连忙否认道:“御儿,烟落不是先皇的女儿。”
风离御心中陡然一松,重担落地,有一阵阵酸软的感觉袭遍全身,令他兴奋得不能自持,几乎要瘫软过去。喜悦如汹涌海潮一浪浪向他扑来,他亦随着海潮一浪浪起伏。原来上天还是厚待他的,原来这世上是有奇迹的。他可以光明正大拥有烟落。
似犹是有担忧,风离御确认着问道:“可朕翻阅敬事录’,那段时间承宠之人皆是你。”
司凝霜沉静道:“御儿,你可记得每次先皇来,我总佩戴着一枚香囊?”
风离御回想了下,点点头。
司凝霜继续道:“香囊里面装有麝香。我不愿有先皇子嗣,一直刻意避孕。”
风离御神情了然,犹不放心,又问:“会不会不可靠……”
司凝霜摇头,打断风离御的话:“绝无可能!烟落不足八月出生,那段时间我并未承宠。”
风离御终于放下心来,嘴角含着舒展的笑容,将目光落在南宫烈身上,他客气地问:“烟落是你的女儿?”
南宫烈俊颜浮起尴尬,勉强道:“起初我也以为是。烟落随身携带的短萧是南宫家的宝物。一笛一箫,玉箫我送给凝霜,玉笛留在身边。澈儿想娶烟落,我担心他们是兄妹,赶往晋都寻找凝霜,才知烟落并不是我女儿。我带着凝霜返回南漠,哪知烟落已离开,我同澈儿说明后,我们再赶往晋都。”。
风离御听着,神思缥缈起来,原来烟落的玉箫竟是南宫家的宝物。
御书房殿门并未关紧,偶有凉风灌进来,吹起司凝霜额边几缕碎发,一丝一丝的,似勾起她心底的最痛。
司凝霜垂下双手,深吸一口气道:“其实,烟落是我与楼封贤的女儿。”
此语一出,风离御凤眸中被惊愕覆盖。
司凝霜凄然一笑,道:“你有所不知,我与楼封贤本是青梅竹马。只是爹爹看不上楼封贤的官阶。后来又想借我攀上南宫家。南宫烈将婚事一拖再拖,后来天下纷争四起,南宫烈带兵起义。前朝皇帝震怒,爹爹害怕受牵连,从此绝口不提婚约之事。”
司凝霜将一对镯子交至风离御手中,轻轻道:“这是司家祖传的宝物,也该传给烟落了。”顿一顿,她继续道,“彼时风离天晋称帝,爹爹因没参与开城投降,怕自己地位不保,将我献给风离天晋。万般无奈,我只有忍了。”
风离御疑问道:“可是,父皇宠你爱你,你有何不满?我不明,你为何陷害我母妃?”
夜色更浓,烛火一点点染上司凝霜娴静的面容,似熨上一层橘色光芒。她叹道:“御儿,对不起。那是我毕生所做最错的事。当时南宫烈几番入宫与我私会,我怀了南宫烈的孩子。能与心爱之人有个孩子,我满心欢喜。即便皇宫的夜再冷再长,我都不会觉得难熬。没有人知道,我有多期盼孩子的出生。”
突然司凝霜狠狠抓紧衣摆一角,美眸冷厉望向南宫烈,含恨说道:“叶玄筝屡屡刁难我,我起初当叶玄筝嫉恨风离天晋宠我。岂知叶玄筝与南宫烈亦有过一段情,甚至还有孩子。”
南宫烈身子一僵,伸手想去抚慰司凝霜。
司凝霜本能一避,唇边漫过涩涩苦笑,“你知道吗?那孩子出生时就没气息。他那样小,那样软,他的头垂在我臂弯中。他不会哭,也不会笑。那是怎样的感觉?比胎死腹中痛上千万倍。叶玄筝毁掉我活着唯一的期望。你说我怎能放过她?”
风离御冷声:“即便这样,你也不该陷害我母妃,害秋家家破人亡。”
昔日的错,司凝霜亦不否认。她的声音沉寂下去,渐渐无望,“是啊,所以苍天惩罚我。一身孤苦,与女儿十八年不得相见。一步错,步步错,我早不能挽回。”
风离御缓声问道:“既然你与南宫烈两情相悦,为何烟儿是楼封贤之女?”
南宫烈接过话道:“乾元十年,我只身来到晋都。当时我想带走凝霜,可凝霜并不愿意。”
忆起往昔美好,司凝霜眼中似春水伏波,神情迷惘道:“走?我一错再错,还有退路吗?手染鲜血,我夜夜噩梦,不得安寝。谁生来想害人?谁天生心狠手辣?若不手刃叶玄筝,我所做的一切岂不都白费?”
南宫烈神情悲痛,长叹一声,转眸望向风离御,道:“凝霜不肯跟我走,我犹不死心,又悄悄潜入皇宫,哪知被玄筝发现。”
眸中冷意更甚,司凝霜将银牙咬得“咯咯”直响,字字道:“叶玄筝恨我入骨,新年刚过,风离天晋宴请百官,叶玄筝在我的莲子羹中下媚药。用模仿南宫烈笔迹的信笺,诱我去一处废宫,寻一名侍卫强暴我。当时楼封贤察觉不对劲,一路尾随我来到废宫,杀死侍卫,投入废井中。可我媚毒发作,楼封贤只得……”
司凝霜胸口剧烈起伏,极力稳住气息,继续道:“事后,我狠狠扇了楼封贤一耳光。青梅竹马,他对我的情意,我当然懂。可他怎能乘人之危?楼封贤且愧且气,甩袖离去。哪知此时叶玄筝带着风离天晋前来‘捉奸’。其实,叶玄筝原本的计划就是让侍卫强暴我后离开,留下衣衫不整的我让风离天晋逮个正着。叶玄筝说我与南宫烈私下幽会。风离天晋大怒,下令追杀南宫烈。”
南宫烈恍然道:“难怪我返回南漠时,一路遭风离天晋追杀,竟是玄筝告诉他。”
风离御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望向司凝霜,凝声道:“那一夜你有了身孕。你与南宫烈私情曝光,所以被父皇打入冷宫?”
司凝霜低低道:“风离天晋一直知晓我心仪南宫烈。真正让风离天晋震怒的是,他在我景春宫中搜出‘醉春欢’。”
“醉春欢!”风离御腾地站起身。烟落也曾用对风离澈用过“醉春欢”。
窗外树影婆娑,有风吹过,冲淡一室窒闷。司凝霜笑容无奈又干涩,缓缓道:“‘醉春欢’是一种迷幻剂,掺在酒中,男子饮下后昏睡,第二日周身感觉舒畅,仿若欢好过。我不愿侍寝,常用‘醉春欢’蒙蔽风离天晋。风离天晋得知后大怒,觉得颜面俱损,一怒之下将我打入冷宫。冷宫所供吃食皆是发霉冷硬之物,烟落营养不良,不足八月出生。绿萝说烟落哭声微弱,恐怕活不了几日,若被人发现,我们将死无葬身之地。于是绿萝买通门房。连夜将烟落送出冷宫。我不敢让烟落留在晋都,纸包不住火,怕叶玄筝终有一日会知道。我给了绿萝镯子与玉箫,希望逃出去的宫女将烟落送至南漠国,希望南宫烈收留她。可惜天不遂人愿,从此我再没有烟落的消息。这么多年过去了,本来我早已绝望,哪知封宫那日,绿萝死前扯下烟落衣衫,我看见烟落腰间有花瓣型胎记,始知烟落是我的女儿。可惜我被封宫,与外界再无联系。”
殿中沉香袅袅,司凝霜神情痛苦万分,凄然道:“我好后悔,我屡屡刁难烟落,还差点让烟落侍寝。我真是……”
听着,风离御陷入沉思,叹息一声。都说战场充满血腥,后宫何尝不是残酷之地,杀人不见血,更加残忍。似想起什么,他拧眉问道:“那你对我下‘月亏之蛊’又是为何?”
司凝霜心中一痛,哑声道:“一子一女,皆被叶玄筝所害,我如何不恨?我恨不得生食其肉。我处心积虑,在河水中放入莲花灯,随波而去,引起风离天晋注意,重获隆宠。这一切只为手刃叶玄筝。”
停一停,司凝霜望向风离御,愧疚道:“御儿,我被仇恨蒙蔽心智。我想借你栽赃叶玄筝,才下了‘月亏之蛊’。后来我察觉你对我日渐生疏,我怕日后控制不了你,就没替你解去蛊毒。我一心只想让你登上御座,绝不让叶玄筝得逞。”她收拢双拳,唇色苍白,“我以自己鲜血养着蛊虫,你发作时我亦会发作,你的痛我感同身受。我月月忍着剧痛折磨,只有这样才能令我时时刻刻清醒。丧子失女之痛,刻骨铭心!”
南宫烈颓然向后一靠,全身瘫软。一切都是他造孽,致使凝霜与玄筝定要争个你死我活。
风离御蹙眉,岔开话题问:“楼封贤知情吗?”
司凝霜摇头,“他并不知道。上天眷顾烟落,阴差阳错回到亲生父亲身边。真是天神庇佑。”
风离御轩眉一扬,有点点困惑浮上心来,问道:“既然楼封贤与你青梅竹马,为何楼封贤从前向着风离澈?”
司凝霜低叹道:“楼封贤怨我气我将女儿送走,却不去寻他。以为我不屑要他的孩子。后来,你与风离澈争太子。楼封贤劝我不要执迷不悟,被仇恨蒙蔽心智。我不肯听,三番五次劝阻不了,他一气之下,转而协助风离澈,处处与我对着干。”
风离御冷哼一声,“为拉拢楼封贤,你才要我纳映月为妃?”方才司凝霜一番话,令他突然想明白一事,昔日楼封贤见李翠霞带着烟落寻上门,许是想起自己不知流落何处的女儿,才收留她们。真是阴差阳错。人生巧合,让人喟叹。
司凝霜一愣,点点头。
“砰”的一声,风离御一掌击落,茶盏震了三震,薄怒道:“你这么做间接害死映月!你对得起楼封贤吗?”
司凝霜倒吸一口凉气,眸中盈满愧疚,颤声道:“我并不知道……”
殿外雨已停,不知不觉临近天亮。雨后清新空气扑面而来,令人神清气爽。
司凝霜一脸颓然,四处环顾,道:“从前都是我的错。御儿,我想见见烟落。”
风离御没有说话。突然他神色一凛,似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他忙起身朝门口奔去,但见一抹黑点自东方初泛的白色中急速奔来,渐渐近了,正是凌云。
凌云黑色锦袍被雨水浸透,颓败的神情令风离御的心瞬间跌落谷底。凌云上前禀道:“皇上,皇后娘娘落入慕容成杰手中。”
风离御狠狠一颤,后退一步,晨光下,他眸色深沉似海,嘴唇却血色尽失。
凌云自衣襟中掏出一封信及一管短玉箫。信沾染了秋雨的湿意,有些冰凉,递至风离御手中,凌云又道:“皇上,我们在客来酒楼后院树洞里找到一封血书,也不知是谁放那。”
风离御正翻看着手中慕容成杰的亲笔书信,凝眉道:“呈上来。”
凌云递上。
风离御打开血书时,双手止不住颤抖着,鲜血写就,熟悉的清秀字迹,竟是烟落。他直直瞪着,一字一字,一句一句,都如同千万根芒针深刺,刺痛他的双眼。
凌云禀道:“我们彻查客来酒楼,发现后院一棵大树上勾了些明黄色金丝,这些金丝很特别,帝后才能用。所以我们格外留意,又仔细搜了几遍,这才找到血书,不知有……”
风离御紧紧捏住血书,几乎要将它揉入自己骨血中,咬牙道:“这是烟儿留下,她发觉青黛是慕容成杰暗藏在宫中的内线,进而知晓慕容成杰的阴谋,她将慕容成杰埋藏火药的地点一一写在血书中……”
“什么……皇后娘娘她……”凌云惊呆。
风离御只觉心“砰砰”乱跳着,再回不到原来的位置。
凌云急问:“慕容成杰信中说些什么?”
风离御神情恨恨:“慕容成杰提出三个条件,一是交出燕州与越州两城金印;二是封他为两州郡王,世袭罔替;三则是赐他免死金牌。”
凌云似不可置信,恼火道:“慕容反贼,简直痴心妄想。”
风离御唇边漫出一缕苦笑,声音哀凉,“都怨朕,没发觉青黛有问题,还是烟落机警,发现这么重要的秘密。”周遭凉风四起,落叶簌簌,他似想了许久,终于道,“慕容老贼提出条件交换是假,利用烟儿诱朕出城,引爆火药才是真。慕容成杰不会放过烟儿的。唯有一举捣毁慕容成杰的巢穴,掘出所有火药,令慕容成杰走投无路,他才会将烟儿当做唯一活命的筹码,才不敢伤害烟儿。凌云,你即刻送信,朕同意他的交换条件。”
凌云双目圆睁:“皇上,事关重大……”
风离御闭一闭眸,颓然道:“烟儿在他手中,朕只能这么做。”
天边一只鸟儿扑腾着翅膀,却怎也飞不高,许是淋了一夜的雨,“扑通”一声从云头栽下来,了无生气。风离御抬头望着,心亦是绝望。他终于知晓她不是自己的妹妹。可她却不在身边……
风离御按照烟落血书指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捣毁慕容成杰在晋都残余的势力,收缴全部暗藏的西番火药。至此,慕容成杰成了丧家之犬,走投无路。烟落则成了慕容成杰唯一活命的王牌。
半月后,双方约定在越州城外怒云江上铁索桥交换人质与城印。
怒云江横亘风晋皇朝东部,源自夏北国境内雪山,汇合急湍飞奔的大小金川,自北而南,千回百转,到越州境内已有劈山裂岸之势。怒浪声震十里,像群山呐喊,更像大地狂拨刚劲的琴弦。河流最窄处,一架铁索桥横亘,名唤“天桥”。
慕容成杰命令最后残部候在天桥东侧,他则带着烟落行至桥中。
十一月的天,有冬意的萧索,江面上狂风猛作,烟落单薄的衣衫在风中瑟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