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浮云当空,星如蒙尘,风晋皇朝终于扫清叛党,恢复平静。
御书房中,宝鼎中轻缓吐出乳白的烟雾,随风萦绕。
风离御伏在案边,手中不停地翻着红色卷宗。底下立着两名内务府执事,他们时不时伸手抹汗,神情惴惴不安。皇上手中翻阅的是先皇的“敬事录”,专门用来记载先皇临幸妃嫔。
一灯如豆,幽幽摇曳。
风离御放下手中一本,捧起另外一本,仔细翻着,手势越来越凝滞,几乎要僵在那里,神情渐渐冷寂,直至与黑夜一般。锐眸扫向底下僵立的两人,他冷声问:“你们确定‘敬事录’按日记载,绝不会有误?”
内务府掌制颤颤俯首叩拜,道:“启禀皇上,先皇在世时重视记载,绝无错误。”
风吹得窗棂重重一响,楼征云踏着月色而来。
风离御瞧见,挥手屏退两名内务府执事。待楼征云关好殿门,风离御焦急问道:“征云,怎样?可有司凝霜的下落?”
楼征云长眉紧蹙,摇一摇头:“我已带兵反复搜查晋都每一个角落,确实不见司凝霜踪影。”
风离御心烦意乱,“哗啦”一声将“敬事录”砸在桌上,惊得青釉茶盏“砰”地一震,泼洒出翠绿的茶水来。闭一闭眸,他恼道:“慕容成杰逃了便罢,丧家之犬。为何连司凝霜都不见了?”
楼征云叹一口气,缓缓道:“我们频频攻城,皇宫内人心惶惶,连景春宫的司凝霜消失三天都无人知晓。头先城防那样乱,三天足够司凝霜逃出晋都,真不知上哪去找。”觑一眼桌上的“敬事录”,他蹙眉问道:“皇上可查到什么?”
殿中轻烟袅袅,一圈一圈似枷锁缠绕上风离御的脖颈,愈勒愈紧。他的脸色铁青,恍惚道:“征云,朕该怎么办?根据烟落的生辰反推,可那段时间的记录,侍寝之人都是司凝霜。征云,真的没别的可能了,没希望了……”他猛地冲至窗下,奋力推开窗,一任秋风灌入头脑,却无法浇熄心头那熊熊焦苦的烈火。
楼征云奔至他身后,拽紧他的衣袍,劝慰道:“皇上,你冷静点。”
风离御陡然回身,揪住楼征云衣领,满是绝望之色,骤然狂叫起来,“征云,你叫我怎么冷静?她是司凝霜的女儿,是父皇的……我都做了什么?竟然和自己的……”
楼征云情急,顾不得君臣之礼,忙一掌捂住风离御颤抖的薄唇:“皇上,人多口杂,当心被人听见。只要……”横一横心,他环顾四周,压低声音道:“皇上,这件事没人知道。皇上不说,我不说,烟落永远不会知道。”
周遭静谧,月色自窗间寂寥洒落,风离御银灰色的衣袍染就莹润通透的色泽,晚风吹起他的衣角,猎猎翩飞。他渐渐冷静下来,凤眸恢复人色。
秋日落叶纷飞,或许他该让这样的秘密随着厚重的落叶一同掩埋,永不被人知晓。
楼征云平一平呼吸,字字道:“李翠霞并不知巨细。九王人在定州,只消告诉他我们弄错了,蒙混过去。至于司凝霜,有关烟落身世的信物都在我们手中,司凝霜永远都不会知道。皇上,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风离御挑眉望着楼征云,眸色深沉。
楼征云牢牢握住风离御臂膀,郑重点点头。
风离御深吸一口气,似下定决心,亦点点头。
长窗被风吹得开开合合,冷风肆意闯入,掀起素白的帷帘翩飞,像是宿命之手肆意翻覆。满室烛火纷乱摇曳,风离御转过脸,俊颜在烛光里模糊不清。突然,风离御拽过桌上“敬事录”,“撕拉”一声,将两页满满记载司凝霜侍寝的绢帛扯下,将它靠近烛火,秋风干燥,火苗舔上来,布帛“轰”一声熊熊燃烧起来,如同地狱之花盛开,顷刻化为灰烬,连同这惊天秘密,一起焚烧殆尽。
风离御眼前一片迷蒙,烈焰与迷蒙交织,让他的心一时苦楚,一时彷徨,一时隐痛。他不能没有她,哪怕是不伦之恋,他只能认了。如今他只能向天乞求,无忧命薄,先天不足,宸儿是万幸,但愿能平安长大。他得瞒她一辈子,也许上天惩罚他常常演戏,要他将这最难演的戏扮演终身。
风离御用力闭一闭眼,平复着自己狂猛的心跳。片刻,他吩咐楼征云道:“凉州与灵州已收复,任命楼封贤为两州督抚,就地任职。李翠霞即日送她去凉州,以免在烟落面前说漏。九王那边你亲自去一趟。还有,慕容老贼不会善罢甘休,晋都肯定还有他的部署。传朕旨意,全城戒严,上天入地也要将慕容老贼找出来。”
楼征云拱一拱手,颔首道:“是,皇上。”想一想,他多问一句,“烟落呢?”
风离御嘴角轻勾,“连日奔波累了。我哄她在朝阳殿睡下,这才出来查找司凝霜的事。”
再无疑问,楼征云躬身告退。
风离御走向书桌,收拾着桌上的“敬事录”。忽地身后一阵响动,他慌忙转首,却见烟落立在御书房门口。不知怎么,他的心一下子就窜至喉口,背上出了一身冷汗。
她似踏月而来,周身披着夜露,皎洁无瑕的脸庞看起来如乳如烟。他这才注意到,她的脸伤痊愈,还是从前那样国色天香,白玉般精致,嫣红的双唇,乌黑的瞳人,里面透出明净,倒映着自己。
他张了张口,声音竟有些紧张,“烟儿,你睡醒了?也不叫我一声,站那有多久了?”他的手亦是颤抖着,将身后“敬事录”推远一些。
烟落语声且轻且柔,响在这暗淡的夜色里,“哪有很久,我刚来。”忽地,她闻到一股焦味,瞥见地上有焦黑的灰末,疑惑道,“御,你在烧什么?”
风离御一臂将她揽过,朝殿外带去,搪塞道:“哦,是慕容成杰的伪诏。”故意错开话题,他问:“你从朝阳殿过来?怎么身上这么冷,像走了很久?”
烟落眉心一攒,有些心虚,掩饰道:“怎会?我刚睡醒,从朝阳殿过来。”其实她撒谎了,刚才她去了景春宫。殿内空无一人,看来南宫烈将司凝霜带走了,他们必定去了南漠国。
去朝阳殿的路并不远,她跟在他身边,目光落在他英俊的侧脸上,今晚他有些反常,似心不在焉。
“御。”她突然唤他。
风离御思绪纷繁,听她喊他,整个人激灵灵一颤,问:“烟儿,你喊我吗?有事吗?”
“其实,我……”她想跟他说司凝霜的事,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出于私心,她不想告诉他。他跟司凝霜有不共戴天之仇,若他知道她是司凝霜的女儿,会如何看待她?会疏远她吗?他们历经磨难,好不容易有今日,她不想横生枝节。思虑良久,烟落决定,这件事能瞒他多久是多久。
风离御神情恍惚,也没察觉她的异常,又问了遍:“烟儿,有事跟我说?”
烟落深吸一口气,摇摇头道:“没,就想叫你早点歇息。”
回到朝阳殿,风离御脱去外衣,放下帐幔,将烟落揽入怀中,嗅着她发间沐浴过后的清香,顿觉心神宁静。
她自他怀中抬头,目光清澈似一掬秋水,眷眷停在他脸上。她心中暖暖的,风浪总算过去,从今以后她日日都能守在他身边。
他望着她的笑,那样明媚,只觉眼前朝华升起,百花绽放。头一低,吻密密落下来。往昔美好记忆,一幕幕从眼前闪过,如同洁白的花,一朵朵在他们身周绽开。她是他的一切,他不能失去她。若没有她,他会迷茫,会不知所措,他无可救药地爱她。
他紧紧拥着她,她的翡翠耳环贴在他颈间,一点微微的凉意,缓缓渗入他的心底,从那里翻出无尽的绝望。为什么?当他终于排除万难,终于拥她入怀,他们之间却相隔一座永无可能攀越的高山。
“咳咳——”风离御突然放开她,偏过头去,猛咳了一阵。
烟落神色担忧,轻轻揉着他的背心:“御,要不要紧?我听说你身子不好,总呕血,是怎么回事。”
风离御勉力一笑,摇摇头道:“我那阵子心急,现在已经好了。前两日受了些风寒,没什么大碍。”他抬眼望她,方才一吻令她娇俏的面容红透了,仿佛能沁出血来。他心内荡漾,伸手解开她的腰带,素色寝衣如流水般缓缓从他手中滑落。
烟落羞怯低头,将唇咬出道青白印子。半晌,她的声音低如蚊蚋,几不可闻:“御,你要轻些。我又有孩子了。”
他没有听清,薄唇微颤:“烟儿,你说什么?”
她脸更红,含情望着他:“御,我有孩子了。”
宛若被人当头灌下一盆冰水,将风离御的迷醉在一瞬间彻底浇灭。他如触电般松开她,扯过床头衣裳穿戴起来,口中只含糊说着:“烟儿,我突然想起还有事没处理,你多睡一会儿。”他说话的时候,瑟瑟齿冷,头涨得几乎要裂开来。头先他还在想,他与烟儿不宜再有孩子,想不到她又有了身孕。他的脑中混乱,茫然无措,万一孩子又像无忧那般先天弱症,该如何是好?
烟落不明所以,拽住他衣摆:“御,我有孩子,你不高兴吗?”
风离御回身揽住她,唇落在她额头,强忍着心痛与茫然,展露出温柔的笑容,一字一字说得轻缓:“怎可能?别胡思乱想。对了,我派人去接宸儿,明日就到。烟儿,甫回宫,事多繁杂。我明日再来陪你。”他慢慢移开她的手,动作轻柔又温柔。
她凝视他,他眼中平静得看不出任何情绪。
须臾,烟落点点头,微笑道:“好,你要注意休息,别累着自己。”
风离御“嗯”一声,起身离去。殿外月色似水,风呼呼响。许是他眼里吹进了沙,酸酸的,眼前皆是模糊的痕迹,层叠起伏的飞檐翘角,皇宫一切景象在他眼里都似隔了层纱,再看不分明。
殿门关上,再看不见他的背影。
烟落安静举眸,床头案几上铜镜的光泽昏黄而冰冷,镜中人儿面若桃花,可眸中却有一缕疑惑。
次日傍晚,空中飘起轻蒙细雨,冰凉如玉,敲在窗棂上,声音细碎。宫殿巍峨高耸,远远望去,一抹熟悉的身影撞入烟落视线中,是卫风。
烟落一喜,是宸儿回来了。她有半年多没见宸儿,应该长大许多。烟落正想奔出殿门,卫风一脚踏进来,怀中抱着一个粉蓝色的水锦弹花袄,隐隐听得童稚的声音甜甜软软地“呀呀”着。
她一震,被那小小的声音吸引住,竟站着不敢动。
卫风笑着将宸儿放入烟落怀中:“娘娘,微臣带着太子殿下回来了,一切安好。”
烟落只觉全身血液都涌到心口,瞧着宸儿移不开视线。她离开宸儿时,宸儿尚未足月,如今十个月大了,抱在手中沉甸甸的。她想念那样久,如今终于抱在怀中,那分真切感,叫她心头一热,几乎要哭出来。
许是母子连心,宸儿睁大着黑葡萄般的眼睛,手舞足蹈,口中“呀呀”着。宸儿只有十个月大,小腰仍未硬朗,兴奋舞弄一会儿,宸儿软软栽在烟落颈窝中,像是大大亲了烟落一口。
此情此景,卫风笑盈盈道:“娘娘,我带这么久,太子殿下从未与我这般亲热。”
烟落亦是高兴,见宸儿面色红润,感激道:“多谢卫大人悉心照料。”
卫风拱手:“这是臣分内之事。”
话音刚落,风离御踏着细雨赶来,一入殿便将宸儿抱了过去。笑逐颜开,他逗弄着怀中宸儿,一迭声问卫风:“瞧宸儿气色不错,红疹可好了?”
卫风躬身行礼:“禀皇上,太子殿下生龙活虎,身子好着呢。上次只是婴儿红疹,皇上无需担忧。”
宸儿健康无虞,风离御心中似有大石落地,摆摆手道:“爱卿一路辛苦了,早些去歇息吧。”
卫风拱手告退。
风离御柔声哄着怀中宸儿,片刻后宸儿安静下来。
烟落望一望襁褓,见宸儿歪着头,口中吮着手指睡着了。她微笑道:“你抱得倒是有模有样。”
风离御走进内殿,将宸儿放在榻上,解开襁褓,又替宸儿掖好被角,道:“这是自然,宸儿出宫前,每晚都是我亲自带的。宸儿总爱踢被子,一晚上要醒好几次呢。”
他的话,令她哽咽了。她明白的,他那样在乎宸儿,必是亲自看护。
风离御抬眸,向烟落递去关切的眼神,目光渐渐向下移去。
烟落注意到他目光落在自己小腹上,面上泛起石榴红晕,她低低道:“御,今日我让御医瞧过了。孩子很好。”
风离御神情一阵恍惚,勉强笑了笑:“那就好。”
他的态度不冷不热,烟落不免失望,心中感觉一阵失落。沉默片刻,她似想起什么,问道:“对了,涵儿呢?”
风离御俊颜一松,旋即展开笑容,“涵儿的确是尉迟凌亲子。我差人将涵儿送去青州,交由尉迟凌抚育。对外则是宣布涵儿病亡。从今以后只有尉迟涵,再无风离涵。”
想起映月惨死,烟落心内伤感,叹息道:“想不到映月会那样做。”她感慨,映月因爱生恨,心灵扭曲,最后枉送性命。
风离御瞧着屋中一盆半开未开的菊花,亦是感慨道:“那夜映月在我的酒中下蒙汗药,这一幕正巧被尉迟凌撞见。“
烟落疑惑问:“尉迟凌为何不阻止,反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