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傲接过红菱的话,道:“洗衣婢女之事,我印象深刻,我爹一时兴起强占她,事后不闻不问。那名婢女怀着身孕被二夫人赶出门。我多方打听,几多推算,证实红菱就是我的妹妹。我同爹爹说起此事,将红菱带至府中,哪知……”
红菱神情凄然,接着道:“哪知我爹根本不认我,嫌我出身卑贱。我娘未婚生下我,没有名分,一生受人冷眼嘲笑。自小我看在眼中,疼在心里。我私下见爹爹,答应替他做事。事成之后,他便承认我,我娘灵位也能进慕容家祠堂。我不想我娘孤坟一世,漂泊无依,这样也算有个归宿。”
烟落紧紧捏住袖口,双唇微微哆嗦着。想不到红菱竟有如此凄苦的身世,叫她心中感慨万千。
红菱看向一脸漠然的风离御,微微挑眉,“皇上并不惊讶我的背叛?”
风离御眼皮也不动一下,只是淡淡道:“我不是圣人,我若早知你的狼子野心,断断不会送你入宫陪伴烟儿。登基后,我总在想,很多事情过于巧合,肯定有人从中穿针引线。烟儿唯有你在身边,所以我开始防范你,尽量不在你面前表露真实情绪,致使烟儿对我误会愈来愈深。你几次言语刻意挑拨,让我愈发确认,你定是慕容父子的棋子。所以今日你出现,我丝毫不惊奇。”
红菱眸中含了泪光,缓缓道:“小姐,是我对不起你,我被执念蒙蔽心智。你去临仙画舫那次,是我一早放出风,道你一夜未归,令她们在后门截堵你。你在离园时,也是我通风传信,使得哥哥在街上与你适时会面。我在你赠梅澜影画的墨水中放入麝香,构陷你。我不是真的要害梅澜影,所以用量微不足道。我在言语间挑拨你与皇上。呵呵,都是我。其实每一次害你后,我总会流泪整整一夜。只有这样,才能令我心中好受些。”
顿一顿,红菱哀凉一笑,有热泪从她空洞无神的眼窝中缓缓流出,“我只做对一件事,政变后,我听到爹爹要派人杀你。我急了,赶忙去留华寺找你。哪知你自己跑回皇宫。我无法阻拦,又不敢道出真相,只得看着你往火坑里跳。还好你没事,否然我会内疚一辈子。”
红菱那滚烫的泪水,似烫痛了烟落的心,心下恻然,她喃喃道:“红菱……”。
风离御轩眉微挑,寒声道:“烟落,红菱交由你处置。”
烟落低眉,缓缓吸气,“放她走吧,毕竟姐妹一场,我不忍心。”
红菱说不出一句话来,抬头望向烟落,眼中再度浮起雪白的泪花,哭得不能自已。
风离御唤来御前侍卫,沉声吩咐:“带红菱出去,永不得回晋都。”
侍卫上来拽走红菱,越拽越远,红菱泪流满面,失声痛喊:“小姐……”她骤然害怕起来,烟落始终没回头看她一眼,如果烟落永远都不原谅自己,要怎么办。
烟落双眸紧闭,直至红菱呼喊的声音湮没在绵密的秋雨中,她才缓缓睁开双眸。
她经历琴书的背叛,再是慕容傲,如今又添红菱。心早已是百孔千疮。突然,她软软依向风离御,神情难掩疲惫。他怀中温暖且有令人心安的香气,她心中宽慰,即便全世界都无可依靠,至少她还有他。
风离御感到烟落的颤抖,伸手安抚着她。冷眸瞟向慕容傲,他眼中泛着冰冷的光泽,厉声质问:“慕容傲,你已穷途末路。我命军队围而不攻,留你性命,只为问你一句话。为了梅澜影,值得吗?你后悔吗?”
慕容傲冷冷一笑:“谁说我穷途末路?你用西番火炮攻下晋都,别忘了,西番火药我也有。现下正泰殿中火药遍布。若是你不想与我同归于尽……”
语未毕,梅澜影突然拽住慕容傲衣襟下摆,拼命摇头道:“傲,别这样,算了。”
慕容傲握一握梅澜影微凉的指尖,柔声宽慰道:“影儿,你放心。我在宫外尚有暗中布置,我一定能带你走,我一定能名正言顺地娶你,与你厮守一生。”
“不要!不要!傲,你收手吧。”梅澜影头直摇,一壁哭泣,一壁哀求,神情哀苦。
殿外皆是“哗哗”雨声,冷风四处冲撞进来,令人生寒。
“为什么?”慕容傲凝眉质问,“影儿,我们经历那样多苦,好不容易才能相守,你为何轻易放弃?我不可能放弃,至多我与他同归于尽!”他眉心满是扭曲的痛苦。其实,谁天生愿意害人,谁愿意背弃兄弟,谁愿意欺骗一个善良无辜的女子?他是被逼的,他的无奈,他的苦,谁会知道?他已做错那样多,如今叫他放弃,怎可能?
“因为我不值得,不值得!”梅澜影情绪彻底崩溃。她用力推开慕容傲,神色凄绝,眉心一点朱砂微弱跳动着,似将要逝去的一缕花魂,她大吼着,“傲,你别再执著了。”她的手指探向腰间,微微一颤,已是举袖往口中送去。
“她想自尽!”电光火石间,烟落大呼。慕容傲一步抢上前,用力掰开梅澜影的手,可惜梅澜影手心里只余一点黑色粉末,绝大部分已被她吞入腹中。
慕容傲惊惧地搂住梅澜影:“影儿,你吃了什么?快吐出来!”他拼命摇晃着她,掐住她的喉咙,可一切只是无济于事。黑色粉末入口即化,无影无踪。
梅澜影泪眼迷蒙,那样美丽的一滴晶莹,缓缓滑下,落在慕容傲手背上,溅出几许凄凉。她极力绽出最美的笑,“傲,只有我死了,你才能放下执念。”伸出一手,她轻轻抚上他清俊的眉眼,满是不舍的眷恋。
慕容傲眸中泪水止不住地滑落下来,哑声道:“影儿,我带你去医治……”
他的泪,一滴又一滴,缓缓坠落她瘦削的锁骨,渗进她单薄的衣料中,她伸手替他擦拭,幽幽说着,“傻瓜,男人怎能哭。”
梅澜影无力地倚在他怀中,手紧握住他的,“我服了断肠散,半个时辰发作,无解。傲,有些事我必须说出来,否则入了地下我亦不会安心。”
轻咳两声,梅澜影缓缓道:“我自小孤苦无依,义父收养我,义父请人教习琴棋书画,唱歌跳舞,生活优渥。我感念在心,无以为报。那时你与七皇子往来密切,义父心中不满,奈何你不听劝,义父让我想办法令你们反目成仇。”
梅澜影顿一顿,转眸看向风离御,“皇上,那日我在桃树下跳舞,是义父安排。那时我已与傲两情相悦。我不懂其中利害,义父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后来义父将我许给你为妾,我倾心傲,十分担忧,我将心事说给义父听。本以为义父会责骂,哪知义父允诺,只要帮他做些小事,日后定将我许配给傲。我无知,欣然应允。后来义父打探到你的行踪,我则约傲出来,叫你瞧见我与傲相拥相吻的一幕。义父说,只要你瞧见这一幕,必不会纳我为妾,他们兄弟情谊也被破坏,义父让我放心,日后定能如愿嫁给傲,我相信了。”
梅澜影感到身后慕容傲的轻颤,晶亮的双眸黯淡下来,含泪道,“皇上,先皇要我入宫,我从未恨过你。因为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一念之差,铸成大错。宫中长夜寂寂,我常常对着明月,独自坐到天亮。我数着每一个漫长痛苦的日子,日日绣一朵梅花,梅心皆用针扎了我的鲜血点染。”
含着一缕恬静的笑容,梅澜影静静瞧着烟落,道:“你很幸运,皇上真心爱你。我早看破男女间的纠缠。皇上看你的眼神,是看着心爱之人才有的眼神,我能看懂。只可惜,人在戏中,我无法置身其外。”
梅澜影似倦了,埋入慕容傲颈窝中,看向风离御,哑着嗓子道:“皇上,我清楚你不爱我。南漠国使者来访那夜,你将我唤至醉兰池边,说你心中惦念着我,愈说愈激动,我明白那是假的。你只是想借故推我落水。事后,我才知晓你是为了不让烟落侍寝。司凝霜封宫后,先皇总留宿玉央宫,义父频频入宫,要我接近你。龙苑中我晕倒,你救治我。我顺水推舟,对你流露爱慕之心,你果然相信了。”
风离御蹙眉,神情微滞,凝声问:“你既然早就明白我的接近与利用,何必陪着我一道演戏?”
慕容傲痛心疾首,握住梅澜影的手,泣道:“影儿,你为何这样傻。为何不告诉我?你只为报养育之恩?你可知道,我爹收养歌姬舞姬,是为拉拢朝臣,只有你那样傻,当做是恩情。”
烟落愣愣听着,有冰冷的风沁上肌肤,微微地凉。原来梅澜影看得比谁都透,风离御对自己的情,看不懂的人,只有自己。
梅澜影全身痉挛起来,鲜血一点一点自她柔美的唇角滑下,滑至慕容傲洁白的衣襟上,最终凝成一摊深红。
慕容傲惊惧瞧着,指尖沾染着那鲜红,只觉有彻骨的寒冷将他一同拉入地狱,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是自己的,“影儿……影儿……”
梅澜影用尽全力攀着慕容傲,横一横心道:“傲,别再帮你父亲,不值得。”她的气息愈来愈弱,“有件事也许你无法接受,但千真万确。义父强暴了我,就在玉央宫中。我被废出宫,义父变本加厉折磨我,逼我喝下有助于受孕的汤药,逼我设计皇上,想让我怀上的孩子接替皇位。他威胁我,若我对你透露半句……就将我昔日骗你之事告诉你……让你知道我是多么无耻的女人……”
“什么!”慕容傲清逸的面容被惊愕吞没。
梅澜影浑身不住地痉挛着,每一次痉挛都伴随着鲜血呕出,烛火幽幽,却再照不亮她单薄的容颜,死亡的气息将她尽数笼罩。
烟落捂住双唇,心中滚动着震撼与惊恸。上天如此不公平,这样苛刻梅澜影。
风离御神色悲悯地看一眼慕容傲,“我一直以为,那是你的孩子。”
梅澜影突然笑了,笑得温婉,笑得凄凉,她轻轻摇一摇头,“傲是正人君子,他从未碰过我。他一直等着名正言顺娶我,那才是属于我们的洞房花烛。可是,我这样肮脏,怎么配得上他……”
慕容傲痛心摇头,“影儿,在我心中,你永远如仙子,纯洁无瑕。”
梅澜影缓缓移开慕容傲的手,眼神渐渐涣散,勉力道:“傲,你别恨皇上,他从未碰过我。他对我下迷药,假装临幸过我,我则顺势骗他有孕。他演他的戏,我扮好自己的角色,虽不在同一个戏台上,我们却都演得尽心尽力。”
慕容傲紧紧搂住她:“傻瓜,你为何不告诉我?为何?”
梅澜影柔婉笑了,仿佛是雨后初晴的一抹阳光,清灵淡雅。她轻轻道:“傲,因为我不忍心告诉你……你父亲是那样无耻的人。我不忍心告诉你,你做的……从来都是错的。请你原谅我,我只能一错再错,我私心里希望义父能如愿当上皇帝……这些肮脏的秘密才能永埋我心底……”
烟落望着梅澜影,只觉得她脸色格外苍白,像是纸糊的,她的一只手缓缓垂下来,白皙皮肤下,清晰能见血液流动,脆弱得仿佛一碰就碎。烟落说不出心中是何感觉,只觉无限怜悯与同情。
梅澜影低下头去,安静地瞧着烟落,声音仿佛将散的青烟,徐徐道:“烟落,镯子里的麝香,我知道不是你放的。可我由衷感激害我之人,我一直戴着那镯子,日日夜夜都戴着,没人知道我多么憎恶这孩子……”
源源不断的鲜血自梅澜影喉间涌出,奔涌汇成长河。生命到尽头,她轻轻环住慕容傲,声音渐次低下去,“傲,我真的累了,你放手吧……只愿来生……”逐渐无声,她安静地靠着他,良久……
“当”的一声,白玉梅花簪掉落,再挽不住梅澜影如丝缎般的长发,断成两截。她终究,不能再佩戴。
慕容傲出奇地安静,只是搂着梅澜影,下巴轻轻抵住她额头,不说一句话。
仿佛还是四年前,夏日午后,郡王府中院子里树叶绿得能沁出水来,百花盛放,烂漫到极致,她穿着粉色浅薄的衣裳,如一翼翩飞的蝴蝶在花丛中起舞。墨黑的发丝齐齐披在身前,偶尔,浅粉色的袖子滑下一截,露出她一段雪白的藕臂,他微笑着将她拉过,替她将袖子理好。
温然一笑,他突然在她发间插上白玉梅花簪,柔声道:“影儿,这个送你!”
她的脸红得娇艳,徐徐垂下头来,声音几乎低不可闻,又若黄莺翠啼,“傲,我喜欢你。”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至梅澜影身体彻底冰凉。慕容傲失魂落魄地站起身来,抱着她走出殿门。
不知不觉天已亮,雨已停,偶尔有几滴雨水自殿檐滑落,那是残存的雨珠,迅速没入潮湿的大地,不复可见。
东方晨曦微紫,天空极目望去,皆是茫茫的灰,唯有一只白鸟掠过视线,展开洁白的翅膀,纯净无瑕。可那样孤零零的,四周皆是无边无际的浮云,仿佛不知该飞往哪里去。
“刷刷刷”刀剑齐齐出鞘,皆指向慕容傲。
风离御长身凝立,挥一挥手:“让他走!”
慕容傲面无表情,转首,“我有一句话想问你。”
风离御凝眉,“你问。”
慕容傲敛眼,望向怀中安然沉睡的梅澜影,日光将她的肌肤耀得苍白赛雪,唯有唇边一缕鲜红,格外刺目。半晌,他问:“昔日先皇宴请百官时,那句话,你是无心还是有意?”
风离御眉心一拧,答:“我是故意的。”
慕容傲缓缓吸一口气,转身,他抱着梅澜影冰凉的身躯,一步步走下正泰殿,不再回头。
烟落望一眼风离御,刚想说话,风离御已徐徐开口,语气寂寥疏落,“四年前,父皇宴请百官,宫中舞姬献舞。我嘲笑一句,道宫中舞姬尚不如安邑郡王府。不想却毁了梅澜影与慕容傲一生。其实那天,我真的喝多了,我是无心的……只可惜……”他没再说下去,阳光照下来,有浅淡若无的金色,他整个人都似沉浸在忧伤之中。
“那你为何那样答他?”烟落不解。
无声哽咽,风离御望着慕容傲身影渐渐消失,层层悲戚翻涌上心头,他深深吸气,“就让他一直恨我,没有恨,他会活不下去……”
再无语,他还能说什么?从前他不懂真爱,恨慕容傲为女人与他翻脸。如今自己体会真爱,方理解慕容傲。
可惜,一切太晚……
慕容傲抱着梅澜影,如行尸走肉般,慢慢走出深宫,走过喧哗的大街,走过满目金黄的田野,走进郁郁葱葱的山林间。
天,从朝霞漫天,行至日光当顶,再缓缓西移。
晴空万里,没有一丝云彩,太阳将地面熏烤得炙烫,猛烈晒着慕容傲,可他依旧似被冰霜冻结,无法融化半分。西风起,卷起落叶猎猎翻飞,偶尔落下一片至他颓然的肩头,枯黄颓败的颜色,与他此时的面容无异。突地又自他肩头坠落,独自飘零。
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仰起头,怔怔看着天空,如同看着一个个深渊,白鸟飞过,晴空万里。有悲凉生生撕裂着他的伤口,鲜血横流,他无法呼吸。风扫过,他好似听到无数梅花悄然绽放,好似听到日升月移,草木荣枯,听到春深似海,雁过留痕……
“站住!”
女子厉喝声骤然响起。
慕容傲徐徐转身。
骆莹莹黑衣飘阙,立在他身后。她手中执一柄金色弯弓,满弓拉弦,箭锋直指他心口。她已经跟了他很久。
天边,太阳慢慢落下去,云彩变成血红。霞色光影中,慕容傲身后是蜿蜒无尽的青山,此刻亦染上华丽浓醉的颜色,迷离四散。
骆莹莹用力绷紧弦,字字自齿间迸出,“慕容傲,昔日你血洗月宫,死在你手上的姐妹,总共两百条人命。这笔血债,你准备怎样偿还?”
慕容傲神情没有一丝变化,他的身体,他的心,早成死灰。转身,他没回答骆莹莹的话,只抱着怀中安睡的人儿,茫然地走着,身影渐渐没入血红的夕阳中。血洗月宫,全歼日月盟,他做错的事,何止这一桩,他一错再错,早已无可挽回。
骆莹莹静默无语,手中金弦微微颤动。她打听到,慕容傲所做的一切,全为他怀中女子。山风吹过,似将那一段痛彻心扉、缠绵悱恻的爱情吹入她的心间。他的痛,她感同身受。而她对他的爱,她的痴心错付,与之相比,渺小又可笑。
覆灭的爱情,带着鲜血的印记,像极此刻霞光的颜色,凄美而又绝望。
闭上眼睛,她松开手中金羽箭。耳畔回荡着“嗖”的一声,愈来愈远,直至再听不见,天地间只余沉重的倒地声。
她不忍去看,她的箭上淬有剧毒,一种发作极快的毒,见血封喉。
她不想去看,他是否中箭,她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死。她只知道,他这样行尸走肉地活着,是她不愿看到的。
所以,她为他寻了一个出路,一个不是出路的出路……
转身,她毅然离去,从始至终都没再回头看一眼。
抬头,霞光壮烈,她的姐妹们,终于能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