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翠霞昏厥,引起军帐中一阵慌乱,风离清与玉婉柔并不知情,只以为是李翠霞过于疲累。玉婉柔忙将李翠霞扶至软榻上,拭去额角汗水,玉婉柔转首望见风离御与楼征云一动不动,脸色皆生硬如铁,不由疑惑道:“皇上,征云?要不要叫军医来瞧瞧。”
风离御陡然回神,与楼征云交换一个眼神。他自然听出了楼征云话中的试探,看来他们有着同样的怀疑。楼征云会意,转身吩咐人去唤军医前来。
帐外的天,异常闷热,夜晚的铅云压得极低。暴雨不期而至,水汽袭来,从半开的窗间卷入。风离清忙上前合上帘幕,回头见风离御与楼征云脸色皆是有异,终于感到不对劲:“皇上,怎么了?楼夫人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
楼征云直截了当道:“她不是烟落的生母。十几年来她一直骗了我爹。”他望向一脸惊骇的玉婉柔,正色道,“玉姑娘,若不是今日你无心一语,烟落的身世永远都是迷。”
玉婉柔红唇微张,滞滞问道:“翠姨她?我的无心之语?”
楼征云颔首,道:“你口中的小蝶,就是烟落。是不是李翠霞亲生,你再清楚不过了。”
玉婉柔双眸里凝出几分苍凉的光泽,似不能置信,翠姨竟会做这样的事,用小蝶冒认楼尚书的女儿。怎会这样?印象中,翠姨是一个很好的人,对自己很照顾。她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双手搅动着裙上杏色的如意结丝绦,望一望风离御,突然笔直跪下,恳求道:“皇上,翠姨欺君罔上,想必是一时糊涂。求皇上开恩,翠姨其实不坏,当日救小蝶回来,小蝶本已奄奄一息,多亏……”
风离御上前将玉婉柔扶起,打断道:“罢了,李翠霞曾经救烟儿,为烟儿寻一处安身立命之地,总好过留在醉云坊。我不会降罪,我只想知晓烟落的身世?你可知巨细?”
玉婉柔神色一喜,忙道:“翠姨是热心肠的人,待我们极好,捡到小蝶那年,我只有五岁,具体记不清了。七岁上下的事能记得些,翠姨将小蝶,不,是将烟落养在醉云坊附近的一处宅院中,翠姨请了奶娘照顾烟落,还瞒着嬷嬷。有时翠姨会带我一起去探望。后来,翠姨与嬷嬷起了争执,翠姨一气之下,拿出所有积蓄替自己赎身,带着小蝶一块走了。再后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风离御眼底似有浓重的疑惑织成密网,朝李翠霞兜头罩去,看来只有李翠霞或许知晓些什么。
帐外滂沱暴雨如注,劈里啪啦落在军帐穹顶上,嘈杂声不绝于耳,仿佛一卷鞭炮在头顶骤然炸响。
军医入来为李翠霞把脉,片刻后,军医躬身道:“皇上,尚书夫人惊惧过度,一时气短昏厥,无甚大碍。”说罢,军医抹了些薄荷油在李翠霞鼻间。
须臾,李翠霞徐徐睁开眼眸。起先她仍有些恍惚,瞧清楚四周之人,目光接触到风离御时,便是一种死寂的无望。她守了十几年的秘密,终于瞒不住了。
楼征云尽量放缓声音,道:“二娘,事关皇后身世,希望你将来龙去脉说清楚。皇上自会网开一面。”
风离御伸手示意楼征云停止,眯眸望着李翠霞,道:“你自己说。”
军帐中静寂无声,空气胶凝。有轰然雷声滚过黑暗的天际,轰得人耳根发麻。
李翠霞心里也似滚着惊雷,许是天气闷热,她脸上落下涔涔汗水。心知大势已去,李翠霞自软榻下来,敛衣叩拜道:“不知皇上可否听一听罪妇的故事。”
风离御凝声:“你且讲。”
李翠霞轻轻一笑,目光凝滞在冰凉的地面上,缓缓道来:“我自幼长在醉云坊,嬷嬷待我极好,悉心教我唱歌。我自登台献唱,场场客满。风月场中无真情,我早不将男女之情当真。直到有一日,云州知府带来一人,便是楼封贤。”
她停一停,睫毛安静垂落,“他待我极是有礼,不似旁的男子总是调侃戏弄。渐渐他让我心生倾慕。我想着,这样的男人,即便为妾为婢,我也心甘情愿。”
楼征云蹙一蹙眉,问:“所以,你设计爹爹?”
李翠霞摇一摇头道:“我爱他敬他,怎会如此?我知他不过是来云州公差,不会逗留多久,于是数次见面我都暗示他,醉云坊是清伶院,女子卖艺不卖身,我尚是清倌,只要他愿意为我赎身。我愿意端茶奉水,侍奉他一辈子。”
忆起从前,李翠霞眉心仿佛聚着几缕缥缈的烟尘,继续道:“那一日他喝多几杯,神志不清,我不知他错将我当做谁,半推半就应承了他。我满心以为他会纳我为妾,可不曾想,他愧疚之余,只给我一大笔银两,只字未提纳妾。我在醉云坊多年,何曾将金银看在眼中。失望之余,我渐渐绝望。”
玉婉柔静静听着,眉际生出一缕秋风般的幽凉。翠姨的际遇与自己何其相似,心中哀婉,玉婉柔低下头来,竟忍不住落泪。
风离清见玉婉柔如此,无声地将她搂在胸前。他知道柔儿是触景生情,当年他占了她的身子,亦不想负责,给她一笔银两。后来还怀疑她欲借怀孕攀上他。愚蠢令他差点错失挚爱。直到那夜,柔儿当着他的面,饮下红花,以示清白。然痛悔之余,她已消失在茫茫人海。一别,就是漫漫三年的春夏秋冬。
李翠霞继续说道:“那一夜我有了孩子。”她抬头瞧一眼楼征云,又道,“征云,我曾有过你的弟弟或妹妹,这是千真万确。只是楼封贤走后,我心郁沉积,染了风寒久未能治愈,嗓子亦熬坏了。我不能登台献唱,嬷嬷弃我不顾,我身处醉云坊最偏僻的角落,无人问津。我的孩子,终因那样一场大病,没能保住。”
顿一顿,李翠霞娓娓道来,“伤心之余,我几次欲投河自尽。然,许是上天眷顾,一日我与柔儿同去街市,在云州湖边遇到一名奄奄一息的女子,女子临终前将孩子托付给我。触景生情,我想若我的孩子还在,也该有这般大了。我是真心将烟落当做女儿。当时,我瞧烟落生得极美,肤色晶莹如月下聚雪,生怕抱回去嬷嬷会生坏心。于是我变卖首饰,将烟落寄养在离醉云坊不远的一户人家,请了奶娘照拂。烟落胎里不足,好多郎中都说她娘胎里受了苦,养不大。我偏不信,日日用小米白燕熬粥,一勺一勺喂她,好不容易养到两岁。”
风离御听着,心念一动,面色柔缓温和,“楼夫人起来说话,别跪坏身子。”经此一番话,他对李翠霞的鄙夷渐渐消失。
李翠霞并不敢起身,缓缓道:“我不能再唱,嬷嬷要我卖身,我不愿,跟她争执起来。后来我将剩下的积蓄尽数交给嬷嬷赎身,带着烟落上路。天下之大,我身无分文,又能去哪?我想起楼封贤,想碰碰运气,来到晋都寻他。没想到他对当日之事亦愧疚,并未多言,纳我为妾。”
楼征云面色稍霁,只疑惑问:“二娘,你果真待烟落真心?为何我总觉你迫她习琴棋书画,是替你长脸?”
李翠霞微微一笑,艳光四射,依稀能瞧出年轻时的美貌,她口中有着凄冷之意,“征云,你娘出身名门,心高气傲,如何能容下我?你娘处处相逼,我深感出身卑贱,受人冷眼。世间男子多薄幸,若我不逼烟落,烟落这样的出身日后如何能生存,嫁去夫家亦是受气。嫁人无非为妻为妾,其实正室亦不长久,红颜如花又如何?世间能有多少白头偕老?迟暮之年受年轻小妾的欺辱,更不值。所以,当我知晓烟落与皇上往来时,犹是兴奋,世间唯有一件东西亘古不变,不会随青春逝去,那便是权势。女子可以无情无爱,只要有权势,就能生存。我不希望烟落一生再受我这样的气。”
李翠霞的话,令所有的人都沉默了。
帐外的雨小了些,一滴一滴落在地上,溅出清脆的声音。烛火颤动,李翠霞置身明光下,仿若一朵盛极凋零的花,红颜弹指老,细看之下,她面容已被风霜浸染,岁月毫不留情。
玉婉柔红了眼眶,忍不住上前拥住李翠霞,哑声低泣,“翠姨。”从前翠姨总告诫她要守身自持。可是,当她见了妖媚俊美的九皇子,她如何能自持,一早就丢了身、丢了心。所幸守得云开见天明,她三年漂泊凄苦,总算有了所依。
楼征云神色黯然,他的娘亲方静娴的确骄纵跋扈,屡屡逼迫李翠霞,他自小看在眼中,总暗中照顾烟落。
风离御静默片刻。原来烟落多才多艺,性子倔强是这缘故。烟落看似坚强,其实极易受伤,从前他苛待她,如今想来真是懊悔连连。若她此刻在身边,他定会加倍补偿她。只可惜……
惋叹良久,风离御问道:“当年托付烟儿给你的女子,可有留下信物?”
李翠霞自腕间褪下一只手镯,那镯子样式精巧,环中有莲瓣式金托,每瓣嵌珍珠一颗。李翠霞缓缓叙述:“那女子称烟落自宫中抱出,给了我一支玉箫、一只镯子还有生辰八字。那女子叮嘱我镯子不能轻易让人瞧见。烟落长大后,学会吹箫,我便将玉箫交给她。后来烟落进宫,怕惹麻烦,镯子我不敢给她。我一直猜测烟落许是宫女生下,不能声张,只得偷偷送出宫去。”
皇宫!烟落竟与皇宫有牵连!此话一出,风离御、风离清与楼征云皆是一愣。
宫女所生?可能吗?一定没那么简单。风离御直觉不好,一步上前夺过手镯,掂在手中反复看着。
有强烈的熟悉感涌上心头,为何会熟悉?这镯子他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又好似经常见到,眼熟得令他心慌意乱,手竟无意识地颤抖起来。
帐外依旧是风雨,强烈的闪电劈下,耀得他整个人如透明般。接着轰隆隆的雷声碾过头顶,雨又是倾盆如注。
风离御僵立着,手中紧紧攥着玉镯,颤抖得不能自已。这镯子他见过的,在哪见过?心血滚滚涌上,他反反复复想着,究竟在哪见过?在哪?
众人屏住呼吸,瞧着风离御陷入深思,不敢出声打搅。少刻,风离清示意玉婉柔带着李翠霞先去更衣用膳。
又是良久,一个炸雷蓦然落下来,风离御背脊倏然挺直,整个人瞬间凝成冰雪。
时光仿若回到年幼时,他才六岁,闷热夏日,蝉鸣之声嘈杂刺耳。景春殿中,金盆中用来纳凉的冰一点点化开,水珠不断滑下,叮咚脆响令人觉得莫名清凉。
烛火摇曳,司凝霜低首补着他的礼服。
白日贪玩,他明日参加父皇寿宴的衣裳不小心钩破一处,礼服形同御赐,怎可有一丝毁损。若被父皇瞧见,难免责骂。
良久,司凝霜搁下手中针线。
“好了,拿去吧。”司凝霜柔和微笑,按住他尚幼小的肩头,“御儿长大了,别再贪玩,记住了?”
“嗯。”他应着,低首瞧手中的礼服,完好如初,天衣无缝。他由衷赞道:“母妃手艺真好,比锦织局的掌制都要好。”
司凝霜唇角含着柔婉恬淡的笑意,双手轻轻替他理顺着发丝,手腕微抬时,露出里边的金镶珍珠镯子来。。
……
风离御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仿佛一盆冰雪兜头倒下,直凉到骨子里。他没记错的话,当时司凝霜手上就戴着这样的一双镯子。
后来司凝霜从冷宫出来,他已十四岁,也常常见到这样的镯子,不过只剩孤零零一只,戴在司凝霜左腕上。至于另一只,如今正在他手中!
难道说烟落是司凝霜的女儿?
这样的认知,令风离御石化在原地。手中镯子几乎被他瞪出血来,脉搏的跳动渐渐急促,砰砰直击着心脏,胸口像有什么要迸发开来。
司凝霜,楼烟落。
熟悉的面容渐渐合二为一,他怎会没察觉到?烟落与司凝霜像极,眉眼间的妩媚风情,一样看似温婉实则坚韧的性子,一样淡漠疏离的气质,仿若一朵远远开在天际的花,遥不可及。
他忆起烟落刺绣精湛绝伦,为他缝补雀金袍子,天衣无缝,司凝霜亦是。
他忆起烟落献一曲画舞,舞姿蹁跹灵动,画卷栩栩如生。记得司凝霜亦是一曲画舞得到父皇钟爱,受封为妃。
乾元十一年初,司凝霜致龙颜大怒,被打入冷宫。烟落的生辰,便是乾元十一年夏末。
太多的巧合,往往不是巧合,而是事实。会不会当年司凝霜入了冷宫,势单力薄,怕叶玄筝伺机迫害。生下孩子亦不敢声张,只能偷偷送出宫去?
这一刻,风离御只觉五雷轰顶,脑中“嗡嗡”直响,四周的声音再听不到,整个人就像傻了一样,手连握住镯子的力气都没有了,“哐啷”一声落在地上。他听见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急促狂乱,像是全身的血,都涌到了那里。
如果真是这样,烟落岂不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
心中有声音极力狂呼,不是的!妹妹!烟落竟是他的妹妹!怎可能?他突然捂住胸口,那里痛得几乎蒙住呼吸,仿佛刀绞一般。好痛好痛,他似能听见每一寸肌肤裂开的声音。
他的意识渐渐涣散,锐利的眸子黯淡无光。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短短一刹那,自己转过多少念头,震惊、悔恨、痛心……苍天,他究竟做了什么?他像一尊化石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风离清察觉风离御不对劲,急问道:“皇上,你怎么了?是不是知道了什么?烟落是谁的女儿,你是不是知道了?”
风离御的声音几乎要透出恐惧来,只说了三个字:“司凝霜。”
有片刻的沉寂,静得只能听见交错迭起的呼吸声,一浪接着一浪。
风离清与楼征云对视一眼,几乎异口同声:“司凝霜!那你们岂不是……”
风离御突然大笑起来,笑得不可遏制,连自己都难想象,他喉中竟有这样凄绝的笑声。耳畔回响着烟落温婉醉人的声音,“御,我爱你。”
他爱的女人,是他的妹妹。是他作孽吗?他究竟做错什么,上天如此惩罚他?
风离清最先清醒,用力制住风离御,大声喝道:“皇上,你冷静点,或许有误会。司凝霜不是被封宫吗?等我们攻下晋都,问一问司凝霜就知。你与烟落孩子都有了。如果真是……孩子多半有先天疾病,极少能存活。你们安然有了孩子,你不要胡思乱想,没事的。”
先天疾病!
四个字如同猛雷再度劈向风离御。他一直跟在司凝霜身边,未察觉司凝霜对父皇不忠。即便这样,他心中犹存一线希冀。如今连这点希冀都不复存在,无忧患有先天性心悸之症,这是巧合吗?不是的!残酷的事实告诉他,不是巧合,他与烟落的确是……孩子才会有先天疾病。
寒凉的雨水自天际倾泻,几只无家可归的雀鸟在暴雨中悲鸣,一声接着一声,那声音低低凄迷,撕心裂肺,仿若利刃插进人的心中。
突然,风离御冲出军帐,奔入暴雨中。大雨哗哗如注,仿佛鞭子抽在他身上,一记又一记,麻木地疼。他的衣裳湿透了,成了焦土一样颓败的颜色,紧紧贴在他飘若浮萍的身体上。
雨水蒙住他的眼,打散他的发,他全然不顾,只一味奔跑。
风离清赶紧跟了出来,大声劝道:“皇上,事情还没定论,你这是何苦?”
风离御神情益发悲苦,谁说没有定论?无忧的先天心悸之症就是最好的证据。他骤然狂吼:“为什么?为什么?”
风离清用尽全力将风离御往回拽,却忽觉脸上一热,那样的热是滚烫的,顺着雨水滑落至脖颈间,烫得令人毛骨悚然。他伸手一抹,鲜明的红色,直刺双目。
血,是血,是吐血。风离清惊惶地大喊起来:“皇上……你怎么了……军医……”
一个半月后,南漠国,广凉州。
南漠国的王宫依山而建,环湖而围。低墙叠式错落的殿宇,廊转千回,别有风致。
风离澈将烟落安置在离他寝宫最近的偏殿,殿前一汪碧水,在夕阳下波光潋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