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离澈转身,冷眸微眯,接过弯刀。“嗖”的一声,银光忽闪,弯刀自他手中出鞘,急速飞出,牢牢钉在窗棂上。细瞧之下,那刀竟刺中一只雕花雀儿的眼珠,分毫不差。风离澈挥一挥手,唇角勾起诡异的弧度,一字字道:“带她来。”
“是!”黑衣侍卫应声退下。
定州北城门距州府有段距离,一辆行军马车载着烟落驶进城中。
马车碾过老旧的青石板,路久未修葺,“嘎吱”作响,在静寂的夜里凝成最单调的一曲。约一炷香的工夫,马车戛然而止。
一名黑衣银甲侍卫将烟落领至正厅,只身退下。
夜异常黑沉,昏暗避无可避地逼过来。烟落极力屏住呼吸,耳中只有自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一下比一下急促,无限扩开去,仿佛天地间唯有她一颗心狂乱跳着。
她颤着手推开虚掩的门,明亮的烛光刹那冲出来,强烈的光线令她一时无法适应,下意识地抬手去遮挡。透过五指指缝,她依稀瞧见,一抹墨色高俊的身影负手而立。
尚未转身,仅是背影已给她无穷无尽的压迫感。烟落嘴唇微微哆嗦,声音轻微得几乎连她自己都听不清,唤着:“澈。”
轻柔恬淡的呼唤,似勾起无数美好的往昔。
风离澈身子也不由微微发抖,猛然转身,口气却是淡淡的,“你终于来了。”
烟落不再说话,只静静望着风离澈。今日他穿着墨黑色滚金边长袍,配一双金边虎皮靴,头戴金丝嵌玉王冠。还是从前清冷孤傲的样子。
朦胧烛光里,风离澈瞧着她一双水眸。记忆中她的明眸如同水晶一样,比星辰更璀璨,里边能倒映出他的身影,可如今这眼里满是彷徨与无措。门开着,风扑进来,割在他脸上,生生地疼。他心里狠狠一紧,将她一把拽了进来,反手关上门。
烟落见他眼里有奇异的光芒闪烁,不知他要做什么,只愣愣望着他棱角分明的五官。
风离澈霍地伸手扳住她的颧骨,俯身便吻下来。
这样突然,烟落有些不知所措,慌乱中本能伸手挡了一下,贝齿亦是咬了下去,风离澈手上更是用劲,掐得她两颊火辣辣地疼。口中有淡淡血腥味弥漫开来,咸咸地涩。他放开了她,拭了拭带血的唇角,只冷冷盯着她,“反抗?那你来定州作何?”
冷眸陡然眯成一道精锐的细线,风离澈攥紧烟落下巴,目光停留在她脸颊的伤处:“这伤是怎么回事?”
烟落缓缓吸气:“不小心而已。”
风离澈冷哼一声。笔直的伤疤,显然是利刃所划。从伤痕的方向力度判断,是她自己毁容。原因她不说,他自有办法查到。
见他如猛鹰般锐利的眸子直直摄住她,她喉口发紧,手无措地四处摸索着,似想寻一些令自己觉得安全的东西。她真的很紧张,完全控制不住心跳,半晌才开口:“我来了,你能退兵吗?”
风离澈唇角扬起冷冽的弧度:“凭什么退兵?不妨告诉你,江山与美人,我都想要。昔日你们不就这般对待我?”
烟落眸色一黯,再说不出话来。他的指责并无错,昔日她令他失了江山,也未曾得到自己。终究是她欠他,可她也是落入慕容傲的圈套。望着风离澈略带受伤的眸子,解释的话烟落一句都说不出口。因为再多的解释,也不能弥补他分毫。
他盯着她,怜惜地抚上她受伤的面颊,又重复一遍道:“江山美人,我都要。”
她僵在那里,冷汗顺着鬓角一滴滴滑落,只觉得他说话的声音,一会儿远,一会儿近。脑子里懵懵的,不知想什么。过了许久,她才强自镇定下来,一字字清晰说着:“澈,你不会的。你只是想逼我来。”
“哦?”他挑起剑眉,声音带着一丝玩味,“何以见得?”
烟落正色道:“你恨我,势要报仇。可我想你更痛恨慕容成杰与慕容傲,还有你的亲信宋祺,他们将你玩弄鼓掌间,你怎会令他们渔翁得利,此其一。”顿一顿,她继续道,“你若要江山,攻下青州,大可顺势攻打云州、柳州,不费吹灰之力。可你选择孤军深入,久战两月攻下定州,可见你想逼风离御走投无路,交出我,此其二。再者,你为人光明磊落,必不屑趁人之危,此其三。”
被她说中,风离澈不语。齿间咬得咯咯直响,他一字字问:“你是瞒着他来的?”
烟落脸色发白,眉心微皱,“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来了。还请国主退兵。”
他立在那,唯以幽若暗火的目光注视着她。烛火黯淡下去,幽幽摇曳着,似他空茫跳动的心。想了那样久,恨了那样久的她,此刻正站在他眼前,他却不知该如何是好。他不是恨她吗?他不是想将她俘获,然后羞辱她,以报当年她欺骗他之仇吗?可当他终于见到她,他又在做什么呢?她三言两语就叫他无话可说。他曾经想过种种折磨她的方式,竟在见到她时全然忘却脑后。不,不应当是这样的。他怎会依旧对她有情?他应当恨她才是!
烟落小心翼翼地瞧着他,见他深刻的俊颜上风云瞬息变幻着,一阵青一阵白。她的心,渐渐沉重。
须臾,风离澈剑眉扬起恼怒之气,冷笑道:“你想错了,既然你来了,谅你也逃不掉。”
有一瞬间的寂静,她被他话中寒意激得汗毛倒竖。出自本能,她脱口而出:“烟落若有辱使命,不能令苍生得益。那唯有一死谢罪。”
话音未落,她忽觉身子一轻,眼角余光惊见自己裙角如蝶翩飞。下一瞬,她整个人已被他按在案几上,不能动弹。
风离澈缓缓笑起来,目光却更冷,似激起无数锋芒碎冰,将她冻彻。
“威胁我?烟落,你以为你可以吗?你一人想换青州、定州两城。量价而沽的道理你应该懂,你总要让我先验货,看你究竟值不值。”
他的话,令她浑身一颤。
他满意地看着她脸上升起的惊惶,还有被羞辱后的惨白。如今的她,不过是刀俎之上的鱼肉,任他宰割,这不就是他想要的吗?可缘何如此做,她凄惶无助的眼神会令他心中隐隐抽痛着。
不该是这样,他怎能再度被她迷惑。突然,风离澈拔出弯刀匕首,挑开她领口的盘扣,露出些许雪白莹润的肌肤。
烟落不敢喘息,额上有冷汗滑落,冰凉一滴滑落颈中,竟不觉得湿,方知原来自己身上早就骇得湿透了。她从未见过这样狠厉的他,只当她是物品。强烈的羞辱感袭上心头,她几乎想要哭出来。她清楚地知道他要什么。她不应当害怕,更不能反抗。牺牲她一人,换回风离御江山,值了。
她认命地闭上双眸,如羽双睫轻轻颤动,在她俏丽的容颜上投下一道绝美的弧弯。她静静等待着,等待着他的羞辱,他的侵略。
可半晌风离澈都没有动静。烟落疑惑地睁眼,见他目光凝滞在她胸前。她忽然想起自己脖颈及锁骨处有一串蜿蜒向下的吻痕……她大窘,猛地推开他,手指颤抖着扣好领口盘扣。
他的眸光,一分分黯淡,他的热情,一分分熄灭。被她推开,风离澈双手撑在冰冷且光滑的书桌上,背心一阵阵发烫,可脑中确是冰凉的。那样的凉,仿佛整个人都浸在冬日冰雪中。他的呼吸渐渐沉重,如绝望冲击在他心间。她与风离御,应当是两情相悦的。炙热与柔情展露无疑,点点青紫都如芒针扎痛他的眼。
突然,风离澈夺门而出。
“砰”的一声重重摔门,烟落吓了一大跳,心依旧狂乱跳着。
屋外,风离澈凝滞立着,晚风扑面而来,却不能叫他头脑冷静,只更添烦闷。得不到她的心,他要她的躯壳何用?她默默承受的表情,她能为风离御牺牲至此,令他愤怒到极致。
黑衣侍卫见风离澈出来,单膝跪地道:“国主,有何吩咐?”
风离澈颓然吐出两字,尾音缥缈散在夜空中。
“退兵!”
“什么?”黑衣侍卫以为听错,抬首却见他凌厉的双眸凝结成冰。
“退兵!”他狂吼。
“是。”
满园鲜花开得正盛,夜风送来如醉香气,一浪接着一浪扑在他脸上,明明是缱绻的香气,吸入鼻中却如刀锋般凛冽,激出他满腔酸楚之意,再不能自持……
夜色层层迫来,笼罩整个山野,月儿躲在薄云后,掩面不愿出来,似惧怕此刻胶凝般的气氛。
定州城外,皇帐中。
天已黑,却无一人敢进来掌灯,帐中几人默然相对。一名军医跪在地上,吓得不轻。
风离御眼里蹿起火苗,瞥一眼白玉茶杯。他大怒:“定神粉?让朕睡至日上三竿?真是奇效啊!”
军医狠命叩首,惊惶道:“皇后娘娘称睡眠不好,微臣斗胆给了娘娘一些。”
风离御勃然大怒:“她要,你就给她?朕与她同寝,她睡得好不好朕会不知道吗?”
风离清见风离御勃然大怒,连忙挥手示意军医退下,劝道:“皇上,算了,你罚军医也挽回不了什么,烟落终究走了。”
“砰”的一声,风离御一掌狠狠击在案几上,字字咬牙:“楼烟落!你很好!”他怒不可遏,见鬼,是他大意了,他说怎的她转性了,如此娇媚,还甜言蜜语,原来背后是这目的。一句“我爱你”令他迷醉。若不是她要走,她怎会轻易说出口?他竟没察觉异常,轻信了她。如今看来,她深情的告白竟是诀别之语。真是可恶之极!
“去点蜡烛。”风离清轻轻吩咐。
玉婉柔颔首,点起一盏烛火。幽幽火光跳动,仿若屋内三人交错跳动的心。烟落离去,没留下只言片语,这是谁都没想到的。
“她究竟是怎么知道的?”风离御心中烦闷无比,倏地站起身来,撩起皇帐门帘,立在门口。凤眸遥遥望向远方,他的神情满是沮丧,如今她已远去。
风离清低声叹道:“人多口杂,难免有疏漏。皇上,若当初我们不瞒着烟落,兴许她不会自投罗网。”
“她会!一定会!”风离御气急狂吼。负在身后的手紧紧攥成拳,能清晰听见他指节骨骼正发出“咯咯”声。他太了解她了,她一定会去的。
她以为他走投无路?其实,他分出兵力自云州一脉包抄定州。风离澈孤军深入,撑不过半年。另外,他与尉迟凌取得联系,证实了涵儿的身世。尉迟凌允诺见机自青州内部起兵。慕容老贼眼下不敢妄动,凉州与灵州楼封贤均部署好,且有莫寻相助。
一切只要等!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告诉她,她已然离开他。他伸手取出她送的荷包,摊在掌心,夜风呼呼刮过,吹起荷包上繁复的银线流苏在风里呖呖作响,金属碰撞时发出点点刺耳的声音。有那么一刹那,他几乎只听见这样的声音,而不愿再听见其他的动静。
耳畔仿佛还是她悦耳的声音,“御,我爱你。”
此一别,也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唇边还留有昨日与她缠绵的温热气息,却逐渐冰凉下去,同他迷惘的心一般,渐渐失去了温度。他伸出一手,轻轻捂住薄唇,方觉自己的手竟与唇同样冰冷,心痛到没有知觉。
风离澈对她的执著,他不是不明白。
一缕月光终于跃出薄云,落在他身上,却照得他整个人如晨霜冻结。暗夜过后,明晨又是旭日东升,只是她,再不会陪在他身边。
风晋皇朝,永定二年,七月二十一。
南漠国自定州、青州撤兵,持续近三月的腹背受敌之急,终于缓解。
三日后,因南漠国撤兵,楼征云派去青州的人终于将李翠霞接来军中。
这晚,夜色如雾漫延在层层叠嶂的山峦之间,格外诡异。
军帐之中,楼征云倒了杯茶给李翠霞解暑热。
李翠霞十分狼狈,在边疆流放的日子,她老得有些厉害,眼角细纹横亘,鬓边溢出几许白发。一身钩破数处的百姓服饰,丝毫无尚书夫人昔日优渥的样子。
李翠霞接过茶水,一饮而尽。一壁哭,一壁抹着眼泪,李翠霞朝楼征云哀泣道:“征云,你派人来青州接我,哪知他刚到,南漠国竟出兵攻打青州,城中人心惶惶,我们四处躲藏,没睡过一晚安生觉。”顿一顿,她又泣道:“被困近两个月,我们好不容易从青州逃出来,谁知才到定州,南漠国又攻打定州,呜呜。要不是南漠国撤兵,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与你们团聚。”
哭着哭着,李翠霞突然四处张望,问道:“咦,烟落呢?”
楼征云语滞,怏怏答道:“皇上将她送去安全之地,二娘就不用操心了。二娘,你先换身衣服,好好休息一晚。”
李翠霞没有多想,点点头,正欲起身。
此时军帐门帘被撩起,一名黑袍男子伴着清爽的夜风跨入其间。容颜俊美无双,气势尊贵无比,身后跟着两人。
圣上天颜,李翠霞曾有幸在尚书府中见过一回,彼时风离御还是七皇子,如今已是九五之尊。心中紧张,李翠霞按规矩低着头,直直跪下去。
风离御伸手扶住李翠霞,口中十分客气:“楼夫人不必行礼了。”他依旧心绪繁乱,并未多看李翠霞,本想将李翠霞自青州接来,好让烟落放心,亦想博烟落一悦。可如今,工夫都白费了。
跟随风离清一道前来的玉婉柔,视线恰恰落在李翠霞微微抬起的面庞上,玉婉柔神色疑惑,肩膀微微一震。最后,玉婉柔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惊喜万分道:“翠姨?真的是你吗?”她的震动与惊喜难以掩饰,一别十几年,想不到竟在此遇见故人。更想不到翠姨竟是烟落的母亲。
李翠霞疑惑地望向玉婉柔,盯着她的脸看了良久,迟疑道:“这位姑娘,你是?”
玉婉柔上前握住李翠霞的双手,激动道:“我是玉婉柔啊,云州醉云坊的婉柔啊。”她边说边感慨,“也难怪翠姨认不出我,翠姨你离开醉云坊时,我才七岁。”
风离清见玉婉柔高兴,亦问道:“柔儿,你认识烟落的娘亲?”云州醉云坊,这是他与玉婉柔相识相知相许,亦是他伤她,迫她黯然离去的地方。至今回想起来,心中仍是感慨万分,人生沉沉浮浮,不过尔尔。
玉婉柔兴奋地点一点头,“翠姨待我极好,我的歌喉便是翠姨启蒙相授。”揽过李翠霞的胳膊,她甜甜唤着:“翠姨,十几年不见,你竟嫁了楼尚书。”似想起什么,玉婉柔环顾四周,问道:“小蝶呢?是不是还跟着你?你带小蝶走时,她才两岁,算算如今也是十八的亭亭少女了。我可想她了,也不知她如今长成什么样,一定很美吧,我就记得她一双眼睛乌溜滚圆,如黑葡萄般,可漂亮呢。”
玉婉柔滔滔不绝说着,全然没注意到李翠霞额边落下涔涔汗水。李翠霞忙拉住玉婉柔,勉强笑道:“柔儿,好久不见。真是女大十八变,翠姨可认不出你来了。你瞧我一身狼狈,先陪我去换件衣裳。”言罢,李翠霞急欲拉玉婉柔离去。
两岁!敏感的字眼听入楼征云耳中,自然是另有深意的。两岁,他记得很清楚,昔年李翠霞带着一个两岁的小女孩上门寻爹爹,爹爹认下这女儿,取名为楼烟落。烟落,自烟花尘柳之地落叶生根于尚书府,当时爹爹取名的深意便是如此。
深吸一口凉气,楼征云长眉锁成“川”字。他不是没怀疑过烟落的身世,毕竟烟落不论才情还是气质都与李翠霞相去甚远,也许玉婉柔会知道什么内情。
楼征云不动声色,阻止她们离去的脚步,笑问道:“玉姑娘,小蝶?也是醉云坊的人?”
玉婉柔回头,温婉笑着道:“不是的,小蝶是我和翠姨自外头捡回来的孤儿。她腰间有一枚花瓣形的胎记,翠姨说叫小花太俗。蝶舞花丛中,就唤她小蝶。”
语出,李翠霞全身一松,整个人瘫软下去,双眼一翻,昏厥倒地。
风离御眉心倏地一跳,脸色沉了下来。腰间一枚花瓣形印记,不正是烟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