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巴音博
罗木头可以烧火,修补篱墙,但那些弯曲、锈蚀的钉子能用来做什么呢这是小镇上最司空见惯的风景:一个老人,一把锤子,和几只旧木箱……在宁静的阳光下,一件毫无深意的活计。
如同大多数闲不住的老头儿一样,现在,他要把这些旧木箱一一拆开,像打开尘封已久的记忆。这需要耐心,需要对往昔的爱意和一颗易于伤感的坚强的心。
而那把冷酷的钳子是多么强劲、有力,它轻易就能钳住那些锈迹斑驳的钉子,从回忆深处,从事物结痂的伤疤里,残忍地拔出……那些寒光闪闪的钉子啊,那么结实地埋在木纹里,多少年过去了,至今还把两块毫不相干的木条紧紧连在一起,直到木质腐朽了,木头和木头之间坼裂开一条触目惊心的缝隙。
而钉子不腐朽。钉子即便完全烂成锈斑一点,它仍然是钉子,留在木头心上。
是的,木头在叫做木头之前,人们管它们叫树——杨树、柳树、槐树、樟树或银杏树,但是当它们被刀锯斧头砍伐之后,这些生长在高山谷壑之间沐浴千年风霜万年雪冰的巨大身躯,就被无情地换了一种说法——木头。如同人死之后,称之为尸体。当树木倒在大地上,被截去庞硕虬曲的根须,卸去细密繁茂的枝丫,变成光秃秃的丑陋的一段时,它就成了任人随意剐剖的东西。大卸八块,锯成木板、木棱、木线、木柱……然后胶粘火烤,钉铆榫勾,制成柜箱床椅等各种器物,置于民间,一代代地传承下去。木头这时候又不叫木头了,它换成另一个耳熟能详的名字,流传不息。
这是木头的史话。对于钉子来说,木头仅仅是它的载体,钉子是木头与木头之间发生过的故事,掩藏在岁月深处——声音、笑容、语气、眼神儿,以及生死不渝的情感……在时间的河流中,钉子死死地抓住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抓住。如果那些曾经被强硬地钉在一起的两块木头突然分开,钉子必然两手空空。
这个下午,阳光依旧是千年之前照耀过小镇的阳光,老人也依然是千年之前就曾有过的老人。但在大街旁的这个小小院落里,几只旧木箱,一个老头儿和一小堆钉子,却构成了这个世界的核心。
分不清木箱装过些什么,如同人们通常猜不准老人的年岁。木箱旧了,可以把它们慢慢拆掉,引火,煮一锅粥饭,或烧一烧土炕取暖,但是拆木箱的老头儿呢?那满头雪白的鬓发,那层层堆砌的皱纹,那浑浊的眸子和零落的牙齿……除了衰老,无声无息的衰老和无穷无尽的记忆,老头儿什么也没有。
但是现在,他有了一垛木条和一小堆残损不全的钉子。木头可以烧火,修补篱墙,但那些弯曲、锈蚀的钉子能用来做什么呢?老头儿呆呆地坐在那儿,心里不由得一阵慌乱。
他不知道该拿它们怎么办,是扔掉还是当成破烂儿卖掉?他迟疑地举起锤子,小心翼翼地把弯曲的部分一根根砸直。
阳光碎成齑粉,往昔变得模糊,又空荡成荒漠般的死寂。有什么在僵硬的躯体里尖锐地疼痛起来,又噩梦般扩散成一片。老头儿猛然呻吟一声,扔下手里的家什,塑像般僵在那里,耳畔枪林弹雨,眼前呼啸一片。
他觉得几十年前,一枚断了帽儿的钉子,依然埋在他干涩的骨缝里,灼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