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公孙欠谀
我们都是一株株麦子,我们的目光和所有麦子的目光一样。
麦子的生命昂扬向上,从麦芒的锋口上经常可以看见阳光的锋芒。我与麦子对视,麦子的目光让我泪流满面。
幼时的麦子和我很有交情。年轻时的我经常躺在麦苗们中间,春日融融的阳光下,我的目光和她们的目光一同对视蓝天。我感觉我的身体在往下生根,与麦苗的根交错在一起,我们同时被大地处理成青春的生命。我在麦苗中间睡着了,等我醒来,麦苗已经长高了一截,身体粗壮了起来,早熟的植株已经开始扬花,进入了青春期,花粉成了青春痘,在她们的脸上放着光,然后飞扬了起来,有些也落在了我的脸上和身上。可惜我无法接受她们的爱情,我在想像要么我是一株健壮的麦子,要么她们是一群美丽的姑娘。其实,一大片的麦子远比一大群的姑娘美丽,因为麦子虽是具象的东西,但它们有着相同的品质。这一大片的品质,足以在遥远的地方引导你向上再向上。
麦子成熟的目光来自秋天。麦田里不再有水,麦子黄了,这和樱桃红了棉花白了一样,到了美丽的极点。美所带来的所有词汇此时全都出现了,宽容、毁灭、留恋、放弃、转化。成熟时常是一样极美也极恐怖的状态,所以我们经常看见永久的丑恶,不常看见永久的美丽。美丽像隐私一样,一旦公开了,演绎着的必然就是在劫难逃。即使有少许的美丽在躲避,在隐藏,她也不再美丽了,侥幸的美丽更容易遭绝杀。黄色的麦子麦芒已经拳曲,目光散乱,身体萎缩,它们不再用火热的眼睛朝我灿烂地笑,只是偶尔一瞥,抱歉地一笑,似乎它们亏欠我什么,似乎它们将要还给我什么。它们在用隐语告诉我,这让我吃惊,我在想像它们所有的一切很快都将成为标本,包括目光,这是我们最后的对视。
镰刀过处,麦子像电影散场一样,全都走开了,留下光秃秃的麦茬,依然向上。我在想,一个人老了以后也会像电影散场一样从一群人中走开。就在麦子成熟的季节,我的一位朋友离开了我们。他和我同岁,是我们这一群麦子里年轻的一株。对于他,我记住了很多,但记忆最深的是他的目光。他经常在阳光下与我对视,他那小小的眼睛有神且明亮,他微笑着,实际上是我们互相微笑着,像晨风中的那一片生机勃勃的麦子。此时只有我的目光还在,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逐渐模糊。他的目光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中,这是一处不能愈合的伤口,轻轻一碰就会渗出疼痛的血液。在我心里铺设了一条暗线,时刻都将像病灶一样发作,让我心痛,越是有感情的人越容易遭疼痛的吸附。对于一个已经离开我们的人,也许有人会记得他,也许有人会回忆他。人群中会有一些人说一大堆有关他的话,这是许多人和一个人之间的对话,也是许多人和许多人之间的对话,但离开的人是永远也不知道了。明年春天,我们再次在麦田里相遇,也许我们彼此都想不起昨天的事了。
我们都是一株株麦子,我们的目光和所有麦子的目光一样。其实我们并没有目光,我们相互对视的是精神。如果逝者有知,兴许他会笑我琐碎,因为在我所见过的麦子中,没有一株是不会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