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她无耐地转身离去,但她乞求的目光却留在了我的脑海里。由于我的思想沉溺在她那凄楚的面容里,我在通往楼梯的走廊里和迎面过来的一个人碰了个满怀。那是一个女人,她尖叫着在地上蹲下来,但是她的尖叫声被从剧院房顶上传来的喇叭声吞没了。透过从外边射过来的灯光,我看到蹲在地上的是我在火车上见过的那个大嘴巴女人,她蹲在地上一边哼哼着一边斜着她的小眼睛看着我。
我忙弯下腰去拉她,我说,碍事吗?
把人撞死了。说着她呼地一下站起来,拉着我的手就往她怀里摁。隔着她身上的毛衣我摸到了一团喧和的东西。她说,你慌个啥?慌着回家吃奶不是?看看,都给撞出水来了,你吃吧,这给,你吃吧。她说着,就紧紧地靠在我身上,她的手顺势往我的裤裆里捞摸了两把。她说,你饿了吧,这回我叫你吃,叫你吃个够……
她正说着,我们身后传来了脚步声。我忙推开她,转身看到大胡子提着一瓶开水走过来。
你一会儿过去,我在剧院里演出。大嘴女人一边对我这样说着一边往前走,她又对迎面过来的大胡子说,给我送的水吗?
大胡子说,楼上的,204房间。大胡子随手指了一下我说,你们是一路的?
女人说,当然是一路的,他是我们领导,这你看不出来?他这么帅的人,还能不是领导?他整天领着我们捣。那女人一边笑着一边走进雾气里不见了。
大胡子把目光从雾气里收回来对我说,你自己掂上去吧。说着他顺手把茶瓶递给我。
我接过大胡子递过来的茶瓶,转身独自沿着一架狭窄的楼梯往楼上去。站在二楼的过道里,我看到了充满雾气的街道,在剧院门前的灯光里,有一些模糊的身影,我企图从那些身影里找到大嘴巴女人。一想到她我身上就涌过一阵热浪,我一边想着女人一边推开了204的房门,没想扑面而来的却是一股子酒气。在灯光下,我看到那个假释的黑脸犯人正坐在桌前独自喝酒,这使我感到惊奇。我说,咋会是你?
他手中的酒杯停在空中,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看着我说,咋,不兴是我?
我干涩地笑了一下说,兴,咋不兴。我把茶瓶放在桌子上,随手关上房门说,我想着你回黑马去了。
没有,黑脸说,下来看个朋友。
看过没有?
没有。他用充满血丝的眼睛盯着我说,你是红马人?
不是,我说,我不是红马人。
噢。他把手里的酒杯送到唇前一饮而尽,然后放在桌子,提起酒瓶把酒泻进酒杯里往前推了推说,来,喝两口,喝两口祛祛寒。
我把提兜丢在属于我的那张床上,同时我的胃里也涌出了对酒的渴望。我已经有好多日子没有喝过酒了,就像许多日子以来我没有沾过女人的身子一样我也有许多日子没有喝过酒了,我那变得有些贪恋的目光扫了一下黑脸汉子手中的酒杯,转身走出门去。在楼下大胡子那儿我要了一杯半斤装的兆丰酒,又要了半斤牛肉和两袋花生米回到楼上。我推门走进客房的时候,朝黑脸汉子举了举手中的东西,把菜放在桌子上。我拉开酒杯盖子喝了一口,就有一团火从我的喉咙里淌下去,接着把我的胃都燃烧了。我对黑脸男人指了一下桌上袋子里的菜说,吃,吃吧。
黑脸男人用通红的眼睛看我一眼,也不说话,粗糙的手执着筷子就去叨菜。接下来,我们没有再说话,我们各自端着自己的酒一口接一口地喝。等杯子见底的时候,那半斤牛肉和那两袋花生米也光了。我感到头有些晕晕的,就脱了皮衣和裤子,拉开被子躺了下来。我在恍惚之中听到外边的喇叭声一次又一次地从门缝里挤进来,许多日子的疲惫一下子朝我挤压过来,我很快就睡着了。
在恍惚之中我听到有咚咚的脚步声,我睁开眼睛看到有强烈的灯光把眼前的世界照得通亮,这使我一时忘记了身在何处。我挣扎着坐起来,可我又困得要命,我的头沉沉地怎么也抬不起来,我只好再次躺下来,听着那咚咚的脚步声走近我。在灰暗的光线里我看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她来到我的床边停住了,我看到了她涂得火红的大嘴巴。我说,是你?她没有吭声,而是用充满淫荡的眼睛看着我。她伸手抚摸我的脸庞,那手然后又插进被窝来抚摸我的胸膛,她那纤细而光滑的手指仿佛一道神圣的光环在我的身上照来照去,最后那手又移到了我的双腿之间。大嘴巴女人看着我,对我发出一种声音,那声音从遥远的天际边荡过来对我说,想吗?我被她的目光烤得双唇干裂,我渴望着从天际里荡过来的声音化作暴风雨到来之前的雷电,我渴望触电的感觉,我渴望她的肉体,我不由得向她伸出双手。那女人站起来,迅速地脱去身上的衣服。她丰满的肌体仿佛一道白光照得我睁不开眼睛,她掀开被子,丰满的肉体就朝我压过来。我在她肉体的挤压下慢慢地往下沉,她的身体化成了一片无边无际的蓝色的海洋把我淹没了。海浪在我的身体上涌动着,我收紧肌肉,抽出双手抚摸着撞击我的海浪,海浪掀起的波涛声不停地撞击着我的身体,一浪高过一浪,我就要被淹死了,我就要死了,就让我死吧,我的上帝呀,你让我在这蓝色的海浪里长眠不醒吧,让我在这蓝色的海浪里死去吧,你让我死吧……
突然,我听到撞击我的海浪声里又加进了一种古怪的声音,我被那种古怪的声音所惊醒。现在我怎么也想不起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声音,不知道那声音来自何方,但是,那声音却把我从沉睡中召唤出来。我睁开眼睛,那盏灰红的电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熄灭,我懒懒地躺在被窝里不想动,我感到有什么东西弄湿了我的内裤,我把手伸进去,在双腿之间我摸到了一种黏糊糊的液体。这我模糊地记起梦中的情景,我不知道那个大嘴巴女人是什么时候离开我的。我伸手在床边的墙壁上摸到了一根细小的绳子,一用力,头顶上亮起的灯光就驱赶走了房间里的黑暗。
这时,我突然想起在这间小阁楼里还住着另外一个人,在我刚才沉浸在男欢女爱的时候,我忘记了他的存在。我慌忙支起身子,可是在另一张床上我没有看到那个黑脸汉子,他的床上空空荡荡,只有一条驻满寒意的被子,这使我感到意外。他到哪儿去了?我坐起身来,想披上我的皮衣,但接下来的情景使我大吃一惊,我的皮衣不见了!而盖在我被子上的却是他那件破旧的军大衣。是他,是那个刚刚从劳改农场里放出来的黑脸偷走了我的皮衣。我日他娘,这个杂种!
我迅速地下床穿鞋,蹿到门边拉开门,一阵寒风扑面而来,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我不得不重新回到屋子里,关上门,思索着这个时候我该到哪儿去。我来这儿干啥了?我是来找马响的呀,对,我得到学校去找马响。由于那半斤兆丰酒的缘故,我差点忘记了来红马的目的。为了去寻找马响,我现在不得不把那件破旧的军大衣穿在身上。等穿上那件军大衣,我闻到了我身上有一种只有在号子里才有的尿臊气,一闻到那种尿臊气,我就想起了瘦猴马祥。可是没办法,为了马响,为了能在这个寒冷的异乡找到马响,我只有穿上这件充满尿臊气的军大衣。我日死他那浪娘,那个黑脸把我的皮衣偷走了。
现在,我回忆着那天夜里我穿着黑脸破旧的军大衣走出那间小阁楼的情景。在阁楼的门口我听到从大街对面的影剧院里传出来的歌声。那天夜里,那场在乡间演出的歌舞还没有结束,我似乎看到了那个小眼睛大嘴巴的女人手拿话筒站在舞台上浪声浪气唱歌的情景。我走下阁楼,穿过楼道来到大街上。大街上的雾气仍然很浓,在这寒冷的冬夜里这些在空中游荡的水汽仍然没有结冻依附在大地之上或者依附在其它物体之上的意思。现在想起来我还感到有些不可思议。这是为什么呢?在冬季的夜间,我们这儿很少能看到这样的大雾,难道不是这样吗?这种现象很异常。
我站在雾气里,对面剧院前的灯光仿佛离我十分遥远。那灯光如同一枚升在天空的太阳,我当时怎么也弄不清我所面对的是黑夜还是白天,我有一种身处梦境的感觉。我要到哪儿去呢?我在雾气之中裹紧大衣,寒冷使我的头脑渐渐清醒,我的思想回到了沉沉的黑夜里,我又一次记起了我来此地的目的。马响。我在心里这样叫了一句,就沿着街道往前行走。我模糊地记得,今天下午我就是这样行走才渐渐接近那所小学校的。
在街道里,一切都被雾气所弥漫。卖小吃的摊子都消失了,现在那里只有一排模糊不清的小棚子。更远处,有一两盏灯光在雾气里仿佛夏季夜间里的萤火虫晃动着。我渐渐地接近那像长了许多灰红色绒毛的灯光,像绒毛一样的灯光使我感到新奇。我一边独自行走一边观赏着那个长在空中的怪物。我穿过那怪物放射出来的光亮沿着疙疙瘩瘩的路面往前走,最后又走进了黑暗里。离那红毛怪物越远,我越感觉到夜的深沉,从我身边飘过的雾气一阵紧过一阵。正当我感到迷失方向的时候,我听到从对面传过来了咚咚的脚步声。我立在黑夜里,等那声音逐步走近我,在那脚步声就要和我擦肩而过的时候我突然说,喂。
那脚步声突然消失了,我听到一个人急促的呼吸声,我说,小学怎样走?
小学?
我说,是的,小学。
前面。那个有些沙哑的声音说完就不再理我,他在黑暗的雾气里继续往前走。
我听着那个人渐渐地走远,这才转身往前走。按照他的指点,我果然很快来到了一个铁门前,那就是我要找的小学,大门边那所老女人居住的房子证实了这一点。我站在铁门边,却不知道怎样才能越过这道铁门进到学校的腹部。我试着推了一下铁门,意外的是那铁门却没上锁,我让我感到惊喜。可惊喜之后,我又有些惊慌,我有一些做贼的感觉。我回头看着身后的街道,街道两则的房屋仍然沉弱在由夜黑和雾气构成的颜色里,我无缘无故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转身挤进铁门,朝院子里走去。
我不知道这所院子有多大,在黑夜里我没有看到灯光,只听到雾气在空中走动时和树木枝条相撞的声音,只听到雾气在撞到树枝上又凝结成水珠滴落下来的声音。后来我想,这样雾凝成水的天气应该不是很冷的,可是那会儿我为什么会突然哆嗦起来?那件军大衣穿在我身上仿佛就是用草纸或者树叶做成的,突然失去了御寒的功能。我哆哆嗦嗦地往前走,猛地看到眼前一黑,像有一个巨大的怪物朝我扑过来,我吓得惊叫一声,紧紧地闭上了眼睛,等着那怪物来把我吞掉。可是等了一会儿,并没有什么动静。我慢慢地睁开眼,然后伸出手感觉到那是一堵冰冷的墙壁。我似乎有些明白我现在的位置和处境了。可能是我一进学校大门就一条直线往前走,我一直走到和大门相对应的围墙边也没有碰到任何建筑,所以我在不知不觉之中把一排又一排的教室都抛在了身后。我想,按照常规,老师的宿舍或者办公室应该在学校的尾部,如果现在沿着这堵围墙行走,说不定我就能找到老师的住室,找到老师的住室,我就可以找到马响。马响,你在哪儿?你这个无情无义的女人,你害得我好苦呀,找到你我决不会轻饶你!
我决定沿着围墙去寻找马响的住所。我沿着围墙行走,脚下是一些坑坑洼洼的土地或者一些破碎的砖块,最后我终于来到了一排房子前。我在房子的墙壁上摸索了一阵,发现那是一座建筑的后墙。我停一下倒了倒鞋帮里的砂粒,又从房子的后墙来到了房子的前墙。那些建筑门窗的距离证实了我的推猜,这里果然就是教师的住室,这使我感到惊喜。站在第一个门边我想,这是不是马响的住室呢?我伸手敲了敲门,可是我没有听到动静。我又顺着门框往上摸,在适当的地方我摸到了一把铁锁,无言的铁锁告诉我,马响并不在这间房子里。于是我就一直这样往下摸过去,一把铁锁又一把铁锁。等我摸到第七个门的时候,门上的锁消失了,只有一根门链在我的手边摇动了几下,尽管门链晃动的声音有些冰冷,但我仍然有些激动。我轻轻地敲了敲门说,马响。
在那个黑夜里,我没有听到马响的声音。我又接着叫了一句,马响。而后我又说,我是谭四清。可是,我仍没有听到有人回答我。我想了想就用力推了一下门,没想到那门就像学校的大门一样竟然也开着,这使我再次感到意外。我站在门口朝黑洞洞的屋子里叫着,马响。屋子里仍然没有动静,寂静里,我听到有一只马蹄表在喳喳喳地走着。我伸手在门边的墙壁上寻找电灯开关,那开关果然很常规地就在门口的墙边悬着,我就顺势拉了一下,就听叭地一声响,电灯亮了。然而,突然出现在我眼前的情景使我惊慌失措,我看到有一个头发纷乱的女人仰卧在床上,她赤裸裸的一条腿垂在床帮上。在这个寒冷的冬夜里,那只垂挂在床边的大腿使我感到有些不可思议。接着,我发现屋里的东西被翻得乱七八糟。我想,在这之前可能有人来过。我一边往床边走一边叫道,马响,马响。那个女人纷乱的长发止住了我的脚步,她不是马响。半个月前,马响还留着一头短发,马响的头发不可能在短短的十几天就长这么长。眼前的情景使我明白,我来到了一个陌生女人的房间。
在那个寒冷的黑夜里,我不敢贸然走近一个把大腿垂挂在床边的陌生女人,我又叫了两声,可是她仍然没有吭声。屋里的情景使我突然意识到她可能出现了意外。这种想法给了我勇气,我走过去把手伸向她的大腿,我试图先把她的腿送回被子里去,然后再叫醒她,这样一来我们都不至于难堪。但是,我的手触摸到的大腿却很凉,我摸到的仿佛不是女人的大腿,而是一条蛇,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慌忙往后退了一步。就这个时候,我听到从外边传来了纷乱的脚步声,那脚步声越来越近,朝这里响过来。我惊呆在那里,最后还是被纷乱的脚步声所提醒,我知道,这里不是我待的地方。我迅速转身走到屋外,在黑暗里惊恐地逃窜,然而一棵粗壮的大树把我给撞倒了。我捂着撞得生疼的脑袋从地上爬起来,看到有几把手电筒在雾气里晃动着朝我刚才呆过的房子那边奔跑。从那间屋里射出来的灯光把院子里的雾都照得一片明亮。那几个人拥进屋里,屋里立刻响起了呼叫的声音,马响,马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