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说,睡吧,那就睡吧。妻搂他的手松开了,妻侧过身去,妻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入睡了。妻均匀的呼吸声如同一把锯子锯着谭渔的神经,这使他感到了痛苦。那痛苦如夜色一样把他浸泡在里面,折磨着他,妻子的呼吸声使他感到厌烦。他把搭在妻身上的手抽回来,把腿也从妻子的腿下抽出来,他突然有一种不想触摸她的念头。他轻轻地叹口气,翻过身子。他想,他这样痛苦她却睡得那样甘甜,十多天不见就一点不想我吗?痛苦在谭渔的体内涌来涌去,他忍不住坐起来,他就那样固执地坐在寒冷的春夜里,光着背,连衣服都没披,他想让妻子看一看,他想让妻子有所感觉,可是妻子却睡得很香,睡得很甜,他想,她怎么就能睡着了呢?他在黑暗里盯着妻子模糊不清的面孔,他想,你咋就会睡着了呢?妻翻了一下身,把手搭在他的腿上,他多么渴望妻子能醒过来,并吃惊地看着他,然后把他拉进被窝里,或许那样他就会好受些。可是妻子没有醒,他厌烦地移开妻子的手,他感到冷,可是他不愿意再躺下去,他满怀痛苦地穿上衣服,立在床边,久久地立着,在黑暗里盯着妻子模糊不清的面容,他想,你咋就会睡得那样死呢?你就不会醒醒吗?他渴望着妻醒来,渴望着妻朝他伸出双手,可是妻没醒,他久久地被那痛苦挤压着,一直到他再也不能忍受。谭渔抱着一条被子走到外间的破沙发躺下来,黑色的时光在他的思想里艰涩地流失。在黑暗里,他最终听到妻子醒来的声音。妻子拉开灯,妻子慌张地来到外间,妻子惊慌地在他的身边蹲下来摇着他的手臂说,你弄啥了,你弄啥了……妻子的声音里夹杂着恐惧和湿哑。妻子说,你弄啥了,你弄啥了……妻子的声音颤颤抖抖仿佛一只迷途的小鸟在黑暗里飞翔。谭渔闭着眼睛,有两行热泪从他的眼角滑落下来。
六
这年春季的一天上午,谭渔骑车行走在城市的街道上,他要到学院去为一个姓叶的女人祝贺生日,那个时候他突然想起了远在乡下的妻子和儿子,妻子和儿子的出现使得谭渔犹豫起来。他停住车,望着阳光下川流不息的陌生的人群,春风浩浩荡荡挤满了整个空间灌满了人的肌体,把那种不安的情绪倾泻在人们的脸上,这使他感到迷惘。这真是一种奇妙的现象,在那个春日的上午谭渔要和一个姓叶的女人去聚会,却一下子想起了他远在乡下的妻子,他的妻子和儿子坐在颍河岸边的草地上,在蓝色的天空下很孤单。他的这种思想没人知道,那个时候他的肉体靠一种下意识骑车行走在城市的人群中,而他的思想却回到了洒满阳光的乡村的草地,他不知道这两种情景哪一种更接近真实。
这种思想的出现使谭渔忽视了周围的事物,他不知道他是靠一种什么样的智慧轻而易举地就来到了叶所居住的那幢教学楼的,他脚下的楼梯仿佛山中的栈道,两边的墙壁仿佛被雾笼罩着的森林变得飘忽而不真切。他不知道这幢房子里今天为什么会这样安静,整个楼道里只有他单调的脚步声。当那扇朱红色的门默无声息地直立在他的面前的时候,谭渔看到有一束阳光从他头顶上的某方照过来,改变了门上的颜色。那方门变成猩红而触目,使谭渔一下子清醒过来,他知道他将面临着什么。谭渔拉了拉挺直的西装,整了整火红的领带,他想,他不能这样精神恍惚,他要使自己的气质好一些,他在别人面前不能使叶失望。谭渔抬起手臂,他听到门铃悦耳的声音在屋里响起来。铃声刚过,门就开了,叶立在门里,仿佛她一直就在门边等着。叶没有说话,她拉开门,让谭渔走进去,而后把门关死了。
所有的窗子都被深绿色的窗帘挡住了,屋子里的光线非常暗淡。屋子的四周全都点燃着蜡烛,烛光使得屋子里的一切都摇摆不定,这种氛围使谭渔好像一下子走进了梦境。谭渔注视着这一切,他很喜欢叶把屋子弄成这种神秘的样子。他转身看着叶,叶仍旧靠在门边,她好像很劳累,烛光晃动着她的脸,这使谭渔突然想起那个他最初进入城市的冬日的下午叶立在霞光里的情景。谭渔走过去,他轻轻地用手托起她的下颌。谭渔看到叶微微地闭着眼睛,看到叶红色的嘴唇在他的面前花朵儿一样开放,谭渔忍不住就把自己火烫的唇印到那朵花朵上,叶也就势抱住了他,紧紧地。门外的楼道里传来了脚步声,他们松开了。他们听着门外的脚步声一点点地走近,那脚步蹬上了楼梯,谭渔紧张地等待着门铃声,可是那脚步却没有丝毫停留下来的意思,朝着更高的楼梯走去了。
叶淡淡地笑了一下,她拉着谭渔在一张小桌前坐下来。小桌上已经摆上了几道色彩鲜艳的菜。她说,放心,没人打扰我们。
谭渔说,小三她们不来了?
不来,我没让她们来,今天只有你和我。叶说完斟上两杯酒说,来,干杯!
为了你的生日。谭渔说。他们一饮而尽。谭渔放下酒杯说,我送你一件礼物。谭渔从衣兜里掏出一本薄薄的小书递给叶。叶看到那是一本题为《风》的诗集,诗的作者就是谭渔。
你的诗集?什么时候出版的?
昨天。孤本,世上再也找不到第二本。
这是你自己做的封面?
谭渔笑了,说,礼物轻薄了一点,但诗都是为你而作,请收下。
叶轻轻地翻看着这本几乎可以乱真的诗集,最后在一首题为《三十只小纸船》的诗上停住了:
三十只小纸船
诞生在三十个港湾里
二十九只已经远航
驶进蓝色的海洋
那风多么狂呀
折了桅杆湿了船舷
在旋转的星空里沉下去、
在潇洒的月光里化为水粒
还有一只依恋着陆岸
黑色的眼睛里作几滴泪水
粉红的嘴轮里作几个音符
几根孤独的长发
也作几片秋叶似的飘落
时光却像强盗
举起虎头牌大刀
那船儿在缆绳的楚叫声中
飘飘摇摆去赶它的船帮
扬着黑眼睛里的泪水
去日夜的耕犁大海
挥舞着粉红色的音符
去日夜的骚乱星空
招待着散淡的长发
求它别这么慌忙地飘落
你要到第三十一个港湾里去吗?
去叠放你第三十一个小小的纸船吗?
叶看完把书轻轻地搂在胸前,她看着他,说,全是为我写的?
谭渔点点头,朝她伸出一只手。谭渔把她轻轻地拉过去,让她坐在他的身边,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抚摸着她的面颊。他在她的面颊上摸到了泪水。他说,你哭了?
叶说,我从中学时代就梦想自己成为一个诗人,成为一个作家。这么多年来我的生活不管怎样变化,可是这种愿望一直深深地藏在我的心里。虽说到现在我还没有什么成绩,但我总算遇到了一个知己,遇到了一个同路人,我太幸福了。叶痴痴地看着谭渔说,这不是梦吧?
不是,谭渔说,不是梦。他握着叶的手说,来,听我给你唱首歌,你翻到二十六页,对,就唱这首《生日礼物》。接着谭渔的歌声就轻轻地响起来:
在秋天的时光里
我要到春天的田野里去
去为你寻一件生日礼物
祝你生日挟乐
已经没有了天真的柳笛
只有一把沉默的琴
我决心去把它踏响
你听呀琴声如诉
谭渔的歌声如同暗淡的光线把一种情绪布满了屋子的空间,没等他唱完,谭渔的嘴就被叶的唇堵住了。屋子里一下子化为寂静,只有他们的呼吸声如微风一样在他们的面孔上飘浮,有一股无声的更加狂烈的风在他们的肌体里涌动。
七
现在谭渔站在船头,迎着春雨,脑海里却又一次呈现出他和叶在那间如同梦境里的暗淡的屋子里所度过的时光。春雨倾斜着飘落下来,打湿了他的裤管和鞋子,在渡船突突突的机器声里,他看到了北岸那铺了石块的码头。那些石块上的泥土已经被雨水所冲洗,露出暗红色的本质来。在那些石块上,他仿佛看到了儿子。在冬日里那个大雪纷飞的下午他的儿子就立在那石块上等待着他归来。儿子站在风雪里,站在没有人迹的河岸边朝对岸眺望,他的儿子希望他的父亲出现在对岸的码头上,可是没有,儿子没有等到他的父亲。到后来他躺在城市里柔软的席梦思床上就突然记起了这个他幻想的画面。儿子向空中张开他的双手,高声地呼唤着,爸爸--儿子呼唤他的声音久久地在河道里回荡。可是他忘记了在那个寒冷的早晨他穿过乡村小学的操场时对儿子所作的承诺,他说,儿子,爸爸每星期都回来看你。在这个细雨霏霏的春日里,谭渔站在船头突然间又想起了这句话。他不知道上个星期日儿子是不是又在码头上等待他的归来,他又仿佛看到儿子立在码头上,一直等到黑夜的降临。他的妻子来寻找儿子,她也用一种迫切的目光望着对岸,可她却对儿子说,走吧,你爸这一星期不回来了。妻子拉着儿子的手往回走,儿子一步一回头地望着河的对岸,对岸已被夜色所朦胧。他被这想象之中的情景所感动。他不知道在以后儿子还会不会这样到河边来等他,他不知道儿子今后还会不会这样深深地爱他。他不知道。他在心里说,原谅我,儿子,爸爸背叛了自己给你的诺言。谭渔的心情很沉重,他不知道他该怎样向妻子说出深深地藏在心底的话,儿子和你我都养着,我每月都给你们寄钱……他就这样对妻子说?他真的不知道该怎样向妻子开口,他不知道。叶似乎说得也对,我为谁活着?我是不是应该首先为自己活着?叶说,你想成为大家,就得砍断你的根,你应该远走高飞,你身上的包袱太重了!等你飞远了飞高了才能回头看清这些,你说是不是?谭渔在心里想,我说不清楚,叶,我真的说不清楚,让我好好地想想吧。谭渔这几天一直都在思索着这些问题,他想,我该怎样面对妻子呢?他心事重重地穿过街道,穿过春雨回到了学校。
那个阴雨霏霏的傍晚谭渔又一次回到了他曾经生活过的学校,那个时候他没有注意到许多绿色的叶子已经布满了枝头,那些叶子在春雨里呈现出一种令人兴奋的姿态。但他没有注意到,他心事重重地回到了家。从一进家门他就沉默不语,他坐在桌前闷闷地吸烟。妻子在他的面前忙来忙去,妻子已经察觉到了什么。有会儿妻子站在他的身后,用粗糙的手抚摸着他的肩膀。妻子说,不顺心了?他抬头看妻子一眼,妻子的面目在混沌下来的光线里是那样的模糊。妻子说,要不还回来吧,在这里教学多好。他又燃着了一支烟。妻子说,学会吸烟了?谭渔的思想在妻子的话语里飘忽不定、他对妻子张了张嘴也没有说出一句话来。他知道,妻子不可能理解他的痛苦,不能,永远也不能。
那个阴雨绵绵的夜晚,妻子躺在他的身边,他们一同听着春雨在窗外沙沙地走过。春雨的脚步从遥远走来又走向遥远,没有一点停歇的意思,谭渔望着漆黑的屋顶这样想,春雨要到哪儿去呢?他知道春雨最终要走过去的,春雨最终是要把他抛弃的。妻子的手抚摸着他的脸,妻子的手抚摸着他的胸膛,妻子的手抚摸着他的大腿,妻子说,不想吗?不知怎地,他竟没有一点欲望。他努力地想使自己亢奋起来,用来安慰妻子,可是他努力了几次都没能成功。妻子说,真不想吗?妻子的手从他的腿间滑上来,在他的胸上停住了。妻子的脸依靠在他的胸膛上,他感到有热乎乎的泪水滴在了他的身上,妻子哭了。他一边用手抚摸着妻子的头发一边说,别哭,别哭。妻子哽咽着说,我知道,你有心……事,不看……我,也得想……想……儿子吧……
谭渔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再也没有说话,他就那样一手揽着妻子,妻子在他的身边慢慢地平静下来,慢慢地进入了梦乡。他却一直那样躺着,望着漆黑的屋顶。那屋顶化作一块巨大的黑石从他的头顶上滚下来,发出隆隆的声响,一遍又一遍。石块滚动的声音在他的幻想里一次比一次强烈,充斥着他的大脑,他的太阳穴一次比一次跳得猛烈。最后,他再也难以忍受,他坐起来,穿上衣服,给妻子盖好,又到外间看看儿子,最后来到屋外。他望着茫茫长夜,最后走进霏霏的春雨里。
谭渔穿过空荡荡的操场,来到大街上。大街上空无一人。他的脚步踏着泥泞发出声响,他毫无目的在故乡的土地上游走,最后他来到了颍河边。河道里的水微微地发亮,在这个春天的雨夜里,在这个偌大的镇子里,只有他一个人在游走,他仿佛一只痛苦的精灵,仿佛一只被淋湿了翅膀的小鸟在故乡的土地上艰难地飞行。在这片土地上曾经印满了他的足迹,这块土地的精气早已注入了他的脑髓,注入了他的血脉。当他意识到他要摆脱这些东西的时候,他将要付出多么大的代价呀!在这个黑夜里,谭渔又一次深深地体会到了孤独和痛苦的滋味,他有一种失去依靠的感觉。
那个雨夜里谭渔最后来到一所房子前,那是他家的老宅,生他养他的父母都还在这所房子里熟睡。苦难的生活从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叫道,妈,妈……他的父亲他的母亲不知道他们的儿子正孤孤单单地站在风雨里,不知道他们的儿子站在生他养他的土地上心里却想着远方的城市和那个姓叶的女人,不知道他们的儿子正在暗暗地下决心离开这块生他养他的土地……谭渔站在风雨里,雨水早已打湿了他的衣服,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流下来,寒冷使他浑身发抖,谭渔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叫道,妈,妈……他的腿一软就在雨水里跪了下来,他把双手插进头发里,一次次痛苦地狠狠地抓着……
在春季一个雨后的晴朗的早晨里,谭渔告别妻子和儿子,穿过空空荡荡的操场,在那个没有装门的墙洞边停住了。儿子拉着母亲的手站在清新的空气里,儿子眼巴巴地朝他喊道,爸爸--儿子的声音很单薄,颤抖着飞过来撞在谭渔的心上,他的心哆嗦了一下,手里的提包就脱落在地。谭渔站在那里,他看到妻子和儿子身后是一片灰红的底色,谭渔的心刷地一下如同触了电。这幅充满凄凉的画面在后来的日子里曾经无数次地回到了谭渔的眼前,这种情景的一次次重现,使得画面失去了本有的颜色,慢慢地变得如同一张放得陈旧的相片底版一样模糊不清。
1992年8月。
原载《峨眉》199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