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轻轻地拍打着芳的脸,芳慢慢地睁开眼,就那样躺着扬着脸望着我。她伸出双手揽住我的脖子,她一点点地用力,把我的头往下扳,她也努力地把脸扬起来,我抚摸着她的身子,我的手在颤抖,我们的嘴唇终于印在了一起。而后,她推开我,跳下床,用力拉开枣红色的窗幔,光亮穿过窗子汹涌而至,天已经亮了。我们看到窗外的松林被浓重的雾减去了一层绿色,我看到在芳的容颜上,依旧残存着昨日的恐慌。
芳说,多大的雾呀。
芳说完又说,你下来,咱应该出去走一走,去感受一下。
你拉我一把。我说,我的腿麻了。
芳走过来拉住我的手,一边用力一边说,起--来--
我来到窗前,看着雾气无声地从窗前滑过,芳朝外边指了指,我看到了那只旧藤椅仍旧立在那儿,但那上面已经没有了蛇,它的每一根藤条都被潮湿的雾气洗涤过了。芳和我谁也没有提起昨天的事,可是那事却已经深藏在了我们的心里。芳拉了我一下,说,走吧,出去走走。
带不带画具?
不带。收了雾再画。
好吧。我说。
我们走出房间,沿着灰暗的走廊走到门边,门是开着的。我拉了一下,芳和我先后走出去,那门又无声地合上了,合上的门把芳和我都放置到那场大雾里了。
萍转过身,看到身后的门在还没有完全转亮的天色里轻轻地晃了两下不动了,整个别墅和山野仍在昏沉沉地沉睡。萍小心地朝四周看看,没有一个人,只有灰黑的松林。她朝脚下看,地上是些坚硬的沙粒和一片青草,她没有看到纷乱的脚印,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配房靠左侧的门窗上。那门窗无声地闭着。萍轻轻地走过去,在门边立住了。她看到潮湿的空气改变了那门的颜色,连同她脚下的石台阶也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她在门台上立着,伸手去敲门,可是她的手落到门上却没有一点声音。那只纤细的小手慢慢地在门上翻转过来,五个指头轻轻地摁在了门上。她双目凄然地望着露水聚成一滴又一滴的水珠从门上滑落。就这个时候,门开了。萍惊讶地看到林立在启开的门洞里,林的脸被一片灰光笼罩着,萍看到了林那双红红的眼睛和那一张显得疲劳的脸。林就那样立着,一声不响地望着她。这使萍感到了压力。在这个静悄悄的黎明里,那个身心都很单薄的女子再也承受不了来自对方的压力,她转回身,穿过别墅前那片空地,消失在灰黑的松林里。
林从屋里追出来,跟在萍的后面,萍的鞋跟敲击石阶的声音在林听来有些恍惚。在那个漫长的夜间,林都在这种恍惚的情绪里度过的。林立在窗子前很固执地望着别墅的那扇门,想着别墅里的萍。他始终怀着一种渴望,渴望那扇门无声地拉开,渴望萍出现在那门洞里。在漫长的思念之中,他几乎想不起萍的样子来了。随着时间的流失,那渴望越来越强烈,越来越强烈的渴望更加残忍地折磨着他,那渴望渐渐地转变成一种怨恨。他在心里咬牙切齿地想:萍!后来他就在那怨恨之中倒在床上睡着了。在林醒来之后,他又来到灰暗的窗前,望着别墅的门,怨恨水浪一样在他的胸中涌来涌去。可是,当刚才他看到萍立在门前的寻一刻,他心中的怨恨却一下子减退了许多。现在,他跟在萍的身后默不做声,只是看着她的身子或者她的头顶在石阶上跳跃,身边的那座俄式别墅,很快就隐藏在了松树林里。
萍就那样一直朝前走,头也不回。她走下那座小山,绕过逍夏园,沿着一条土路往前走。她面前的树丛越来越茂密,露水从头顶的树枝上滑落下来,砸在地上发出一种很微小的声响,那声响使得四周更加的寂静。最后她来到一片茂密的竹林里,竹林里光线暗淡,她在一棵被人刻了字的竹子前停住了,但她没有回头,她感到林在她的身后停住了,她甚至感觉到了林的热乎乎的气息打在她的脖颈上。她企盼着有一只手攀上她的肩头,而后把她抱住,可是没有。在她的感觉里,漫长的等待几乎使她失去了耐心,最终,她忍受不住等待的折磨,猛地转回身,萍看到林静静地立在她的身后。她看到林微微地闭着眼睛,有两行泪水从他的眼睛里流下来。那一刻,萍深深地被林打动了,她伸出颤抖的手,慢慢地接近林的脸,接近那两行泪水。萍轻轻地用手指为他擦着泪,林突然一下子把她搂在怀中,林搂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林拼命地吻着地的脖子吻着她的脸,她搂着林的手无声地滑落下来,她感到有热热的泪水盈满了她的眼眶。
芳和我沿着石阶走下那座小山,又走一小段没有石阶的土道,之后绕过逍夏园。在逍夏园的池心亭里,我看到有两位年迈的老人依栏而坐。由于雾的缘故他们仿佛离我们很远,当然,还有园边那些已经过了花期的樱花。这些樱花树几年前才从日本远道而来,最后在这里扎了根。有一对小鸟在树梢上婉转鸣叫,那声音从雾气里传过来显得有些稠密。我们右侧的小山岗上那座被改造过的巴洛克建筑,仿佛海市蜃楼。芳和我在那条油路和黄土小道的交叉处立住了。有一辆轿车亮着灯鸣着喇叭从我们身后的公路上穿过去,这辆突然出现的现代化的交通工具,在极大的程度上败坏了我刚刚融进大自然里的宁静的心情,这使我们不约而同地沿着那条小路走下去。随后,一个月芽形状的湖出现在我们的面前,雾气仿佛蒸汽一样在水面上走动,这使得湖对岸的山林如同一片遥远的海岛。在小路的另一侧是一座小山岗,在山岗下的空地上开满了一种金黄色的花,芳像一只小鸟朝花儿扑过去,由于跳跃,她黑色的长裙像一面旗子在风中飘起来,片刻间,她的手里已经有了一把水汪汪的黄花了。芳很得意地朝我扬起那把黄花,她的面容立刻被那把黄花映衬了。这种暖色的出现,使我如同置身于一种梦境里。那个名叫小芳的女孩子在我的面前奔跑着,我知道她的整个身心都融到大自然里去了,她真的像一只小鸟在我的前面在那雾气里飞翔,我的喉咙痒痒的,我放开喉咙高声地喊叫,小--芳--,你--在--哪--儿--
我--在--这--儿--
小芳在那个长长的月湖堤坝的尽头立着,扬着脸看我们的声音舞动着翅膀在空中飞翔。我们相视而立,我伸手捉住她的手,我想亲吻她一下,可是她把那把黄色的花横在了我们之间,我不得不收起我的那份渴望,和她手挽手沿着那条小道往山上爬。
在一个名叫红娘寨的石城门前芳立住了,她盯住我的眼睛问道,我嫁给你,你敢娶我吗?
芳的问话来得是那样的突然,这使我出乎意料,我迟疑了一会儿说,真的,我还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所以,芳说,你只配做我的哥哥。芳说,我们都生活在现实之中,你我都要面对现实,你能承担起社会对你的压力吗?你有家,有妻子有儿子,你和你妻子之间从来没有发生过冲突,甚至连杠也没抬过……
可她从来没有关心过我的事业,我们之间从来没有谈论过艺术。
这就更对了!这说明你对人生的思考已经达到了禅的境界,所以这一切对你来说都已经不重要,包括女人。
不,不对,见到你我爱得就不能自己,真的,我爱得是这样专注,是这样的真诚,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投入过,从来没有,爱得连在你面前说一句谎话的勇气都没有。
可是你要明白,芳说,我们之间的生活方式和习惯有很大的差别。我渴望活得好一些,渴望有一所漂亮的房子,我想出国留学,想到澳大利亚去,在那儿开一片老大的牧场,去放牧成群成群的白羊……
芳和我一边沿着山路走一边热烈地谈论着。我说这并不影响我们之间情感的交流,我们现在把一切都忘记,要死要活地爱一场。你想,在这之前的二十多年里,我们各自的生活,我们之间根本就不了解,就不知道世上还有你还有我的存在,是什么把我们的情感连在一起的呢?是什么使我们这样一见如故呢?我想那就是孤独;是我们对艺术、对人生的共同见解和感悟。芳,现在我真想对你说,嫁给我吧。
可能吗?尽管我们面对大自然,把一切都忘记,可是我们还要回到现实之中。我们不可能老这样游荡下去吧?我们还要吃饭,我们还要生活,要我嫁给你,你能养得起我吗?你能天天陪我逛舞厅吗?光靠你那工资?我们两个搞艺术的在一起,是你为我牺牲还是我为你牺牲?所以我们要面对现实,你要好好地画你的画,将来出了名挣了大钱,那个时候你回到我的身旁我就会把你打扮成另一个样子,穿怪异的衣服,留爆炸头,吹着口哨在大街上转来转去,像个小流氓……
我没有再说话,我的心一下子沉闷起来,我已经明白在我们之间横着一条沟。可是说真的,我太爱她了。我紧紧地搂着她的肩膀,沿着山脊上的黄土小路,在雾气里朝前走,最后我们一同来到报晓峰下。我们沿着陡峭的栈道往上攀登,越往上,雾气越浓,我们好像被人遗弃在一座孤岛上,雾气就像海水一样把下面的山淹没了。我们脚下的石头湿淋淋的,当我们登上报晓峰的时候,山下的雾就成了一片海,那海把远处和近处的一切都淹没了,我们身置的孤岛如同一条小船在海上颠簸。芳和我紧紧地抓着湿漉漉的铁栏杆,风猛烈地扬着我们的头发,扬着芳的衣裙,我们的衣服在风中猎猎作响。这时芳拉了我一下,我看她时,她一脸的惊慌,她说,你看。
我看到了一个人。实际上初上来的时候我也看到了他,由于雾气的缘故,这个人没有走进我的思想里,我以为他同我们一样是个游人。现在那个人已经转过身来,是那个神秘的老人!我看到他脸上的那块伤疤泛着红色,他望着我们,那目光有一种异样的让人可怕的力量。不知是冷还是因为那目光,芳的手松开了,那把黄色的花朵在风中散开了。老头走过来,他看我们一眼,然后在地上蹲下来拾起一朵花,放在鼻子下。我们再不敢停留下去,芳和我几乎是逃遁似地离开了那座孤岛,他们相拥着往前走,下起小雨的时候,他们刚好来到两山之间的那弯小小的月亮湖边。湖边向下伸展的小溪在光滑的石块之间游走,发出哗哗的声响。林说,这天,看不上日出了。
萍没有说话,萍抓住林的胳膊,细细的雨水击打在他们身上,使他们感到了凉意。林说,走,到前面避雨吧。林伸手搂住了萍的肩拥着她沿着一条小路往前走,渐渐地,他们面前出现了一条小街,小街两侧的楼房还都沉浸在清晨的睡梦里。干砌的石墙在那个早晨里显出一种懒惰的情绪来,房子灰色的瓦顶由于雨水显得更加灰暗,仿佛一顶又一顶破旧的帽子放在露天里。他们在雨水里没有看到一家开门的店铺。他们沿着高高低低的石板路往前走,那条小街很快就走到了尽头。他们在雨水中犹豫了一下,又紧紧地拥着往前走,他们沿着那条石板路走过一段依山的栈道,接着拐进了另一条小街,最后,他们在那条窄窄的墙壁被刷成白色的小街里站住了。雨水更大了,雨水已经淋湿了他们的衣服,他们无处可去。他们看到一幢房子的门前挂着一个饭铺的幌子,林上去敲了敲门,他等了好一会才听到屋子里有动静。房门叽扭一声打开了,门洞里露出一张皮肤松弛了的女人的脸,女人顶一头纷乱的头发看着他们,她脸上的胭脂和口红已经退去了最初的鲜艳。
林说,能进去吗?女人没说什么,女人拉开一扇门就消失在灰暗的光线里了。他们先后从那扇门中走进屋里,一股污浊的空气扑面而来,萍不由得皱了一下眉头,林和萍好大一会儿才适应了屋子里的光线。他们在一张桌子前坐下来,他们看到有一个粗壮的男人从里间走出来,他惺忪着眼一边系着腰带一边操着使林难以听懂的话语说了一句什么,然后他从衣兜里掏出几块银元,排在林和萍坐着的桌子上,拿起竖在门边的一把雨伞,闪到门外走失了。跟在他身后的女人伸了个懒腰,从桌上收起银元对他们说,两位吃点什么?
林说,弄俩小菜,有酒吗?
女人说,有酒。
林看着萍说,弄壶酒,怪冷的。
女人随手抓起一条毛巾递给萍说,妹子,擦擦,小心着凉。女人一边擦桌子一边看着萍说,咦,衣服湿透了?来,我给你找一件换上。
那女人把萍拉到里间去,随后又探出头来扔给林一件褂子,对林说,你也换换。
那是一件男人的褂子,褂子上到处打着折皱,散发着一种异样的气味。林迟疑了一下,还是把上衣脱下来,对着一个脸盆拧去水分,然后提着衣领在空中顿了顿,随手搭在插在门头上的竹竿上。林穿上那件陈旧且带折皱的褂子在凳子上坐下来,看到萍穿一身宽大的女式衣裤立在他的面前,她的样子好像是掉进了一个肥大的口袋里。萍也把拧去水分的紫色旗袍晾在竹竿上,然后在林的身边坐下来,把头依在林宽厚的肩膀上,林的一只手轻轻地揽住她的腰。他们就这样坐着,他们的目光从那两件晾在竹竿上的衣服的缝隙里滑过去,最后穿过门洞,落在街道里。
雨仍在下着,稠密的雨线划过空间,击打在石板路上,发出茫然的声音。他们看到白色的墙壁在雨水里慢慢地改变着颜色,身后的刀在案子上走动的声音不时地走过来,林和萍紧紧地依靠着,坐着一动不动,望着那雨中的门洞。就在这个时候,他们看到一个行走的人在那方门洞的石板上立定了,那人两手垂立,雨水已经淋湿了他的衣服,湿透的衣服紧紧地贴在他的身上,他的脸色被白墙映衬着,在空中下滑的雨线里成了一种青色。
萍不由得惊叫了一声,刘副官。
林在刘副官最初出现在门洞里的那一刻,感到有一股寒气穿过雨的空间钻进了他的体内,萍想离开他的肩膀,可是他却紧紧地搂住她的腰,他们就那样坐着,看着立在雨水里的刘副官一动不动。
刘副官似乎也十分地固执,刘副官以一个军人的姿势垂直在那方门洞的雨水里沉默不语,但他冰冷的表情开始像雨雾一样在空中慢慢地弥漫。
现在,芳和我立在这条狭窄的石板铺就的小街上,雾气沿着小街两旁那些用石块垒起来而后又刷成白色的墙壁之间挤拥过来。眼前这颇具江南小城风貌的街景使我们深陷在对历史的回顾之中。在雾气里,我仿佛看到有一个身穿旗袍脸上涂满了脂粉的女人依在门洞前,昏黄的灯光从她头顶上照下来,那只红灯笼的身影在地上不停地晃动。凉爽的山风不知从何处而来,她听到有一种陌生的声音从远处的石板路上慢慢地响过来,一个陌生的面孔在她的面前立住了,那是一个留有小胡子的洋人。那女人的樱桃小嘴朝他嫣然一笑,下来挽住了他的胳膊,走进了那方幽深的门洞。现在,芳和我沿着这条短短的小街,就穿行在被历史浓缩了的时间里,我们在街的拐弯处看到一家饭铺已经下了门。芳说,进去坐一会儿吧?
好吧。我说,随便吃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