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没有说什么,他在原来的地方坐下来,他看着画面,可是他眼里的那画面却模糊一团。他拿起一支笔,胡乱地在调色板上调着颜色,他感到他的身后有一股春风涌来涌去,他又仿佛看到那春风里开着一片鲜艳的花朵,花的芬芳如潮湿的空气一样浓重。这种花的芬芳使他心神不定,他侧过头看萍一眼,萍已在他身边的石阶上坐下来,双手托着下巴看着他画画。他似乎感觉到萍呼出的气息流过来抚摸着他的头发,这种抚摸使他心慌意乱。他不得不停下笔来重新整理他的心绪,重新寻找艺术感觉,可是他身后的萍已经对他构成一种障碍。在以往的许多日子里,在林的足迹走过许多名迹的时候,当他在巴黎的凡尔赛,在罗浮宫,在枫丹白露的光荣门前等等那些着名的建筑前画写生画的时候,他的身边曾经流动着许多人,那些人好像风一样在他的身后涌来涌去都没有把他从那种艺术的境界里拉出来,可是现在他却不能集中自己纷乱的思想。
你咋不画?萍说,是不是我影响了你?好吧,你画你的,我干我的。林转回身来,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又一次看到了萍那瓷器一样洁白的脖子。萍说,你画画,我去找树根。萍说着转身朝一边山坡的树林里去。林干脆放下手中的画笔看着萍在林子里弓着身子爬山的样子。林说,回来。
萍立住了。萍的半个身子被一丛茂密的杂树枝条遮住了。林说,你不怕?萍没有说话,朝他摇着手。
林说,有蛇。
林似乎听到萍很夸张地轻叫一声,但那声音很快就消失了,没有在他的思想里留下任何的痕迹。他看到萍像一只蝴蝶在更加潮湿的空气中从栈道边的林子里飞下来。那个时候一种叫着雨的自然现象正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活动着,雨的脚步在不远的山林里踏出哗哗的声响,可是林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萍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当萍重新站在林身边的时候,萍黑色的皮鞋上已经贴满了黄色的泥巴。
真有蛇?
林笑了一下说,有。在你们来之前,就有一条蛇从我的身边爬过去,钻到树林里去了。
你不怕?
怕。林说,也不怕。那条蛇爬出来的时候,我的眼有些花,我以为是看花了眼,等我揉揉眼再看时,那条蛇已经快爬过台阶了。
真有蛇?你吓我。我跟父亲到这儿来过好多次,怎么没见过?
来画画?
不,找树根。
树根?林用手推了推散落在脸前的头发说,你父亲还搞根雕?
萍轻轻地点了点头,选一片干净的石阶把小包放在上面坐下来,她抱着双膝,身子弯弯地曲着,形成一条很优美的弧线。林看着萍,胸中的那股热潮又涌动起来。他说,我在巴黎看过一次雕塑展。
巴黎?萍的脸上出现了惊讶和倾慕的表情。
林朝她点了点头说,我在巴黎待了两年,打了两年工,也学了两年画。
那你现在干什么?
现在正画画。林极力地想把他的话说得幽默一些,可是突然出现在他们之间的话题使他的情绪低落下来。
萍说,我说你干什么事?
教书。可是日本鬼子来了,学校不得不散掉,我就从学校里跑出来。我有位朋友在鸡公山上的“东北中学”,我就来到了这里。
萍说,“东北中学”已经迁到湖南邵阳去了。
我知道。林凄然地望一眼萍说,我们是一年前通的信,一年后我来到这里,这所学校已经没有了。林说完拿起一枝画笔在调色板上胡乱地调着颜色。萍突然感到林那幅没有完成的画面上有一种忧伤的情调。萍说,你来这里好些天了吗?
是的。
那你一定画了很多画了,能让我看看吗?
林没有说话,林丢下手里的画笔,从画箱的底层抽出一叠写生画来。
颐庐。姊妹楼。南街小景。抬滑竿的山民。茂密的松林。汹涌的云雾。被风按下头去的小树。盛开的野凤仙。摘茶的少女。
这些笔触清晰几乎是写实又充分利用了光和影的写生画一幅接一幅地从萍的眼前滑过。尽管这些画里有的充足的阳光但仍然流露出一种忧愁的情调,那情调已经深深地感染了萍。萍的目光变得更加柔和,那目光似乎失去了底气,那目光产生了一种想依伏在林的思想上的渴望,那个时候他们都沉浸在一种由忧愁而产生的情感交流里,他们没有听到从远处走过来的雨的脚步声,在他们的思想之外那雨的声音仿佛是风掀动林涛的举动,当雨水来到他们头顶从空中落下来时他们才清醒过来。他们看到四周的光线昏暗下来,萍不由得惊叫一声,下雨了。
林坐在那里没动,他手里拿着萍刚刚看过的画。他看着萍灵巧地跳一下拾起地上的油纸伞。这个时候他们彻底地听清了雨水撞击在他们周围的树木上石头上的声响,那声响强烈地灌进他们的耳孔。萍迟疑了一下走过来,把伞撑在她和林的头顶上。萍说,傻子,快收拾画箱。
林好像刚刚被人扔进水里的一条鱼,他利索地把画压在箱底,用画布包裹了画笔油彩合住了箱子,放在他的脚下。雨水落在他们身边的石块上又飞溅起来,落在他们的身上。林就那样蹲着,萍洁白的旗袍挂在他的面前,他的眼正好看到了萍那微微隆起的腹部,那股消失的热流再次涌遍他的全身。萍这个时候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傻子,站起来,伞小顾不住。
那会儿雨水已经淋湿了林的背,林很听话地站起来。萍说,靠一靠。
雨水在油纸伞的周围飞落着,林就往萍的身边靠一靠,他的胳膊碰在了萍那挺起的乳房上,林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萍说,你冷吗?萍拉了一下他的手。萍说,再靠靠,淋湿了。
那股热潮更加强烈地在林的身上涌动着,他的一只手不由得挽住了萍的腰,萍的身子这个时候就全依靠在林的身上了。林感到萍呼出的气息打在他的脖子上,林感觉到了萍的头发摩擦着他的面孔,这个时候一股风从山下的栈道里钻上来掀扬着萍手中的雨伞,萍握伞的手已经变得无力,那风很容易地就吹落了那顶红色的油纸伞。
雨水从他们的头顶上抽打下来,可是他们谁也没动,林把萍搂在怀里,紧紧地拥抱着,雨水荡起的水雾很快地就把他们淹没了。
那位脸上长疤老人的突然出现和失踪,给我们的这个黄昏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但芳和我都认为自己是孤独的探险者和体验者,所以这种情况的突然出现更增加了我们的好奇心。我在慌乱之中收拾好画箱和芳一起登上别墅的圆形游廊,在那只陈旧的藤椅前站住了。那只椅子仿佛一个幽灵立在那里,平光整洁的游廊下长满了茂密的杂草,再往外为远就是在风中摇动的松林。松林就着山势而下,挡住了我们的视线。我们没有看到供人走进松林的小道。芳推了一下游廊里侧的那扇棕红色的门,可那扇门是在里面锁着的。这使我们迷惑不解,那个老人到哪里去了?
我沿着弧形的窗子朝房子里张望,但窗子大部分都被枣红色的窗幔所遮挡,我只透过一点点缝隙看到了一张床的半部分。我敲了敲那扇显然是才油漆不久的棕红色的门,片刻,我们才听到有鞋子在地板上滑动的声音,接着,挂在门后面的枣红色的布幔拉开了一角,一张中年妇女的脸映在玻璃上。在我的感觉里,那张脸仿佛被玻璃挤压平了,如同一张画挂在那里,没有任何表情。我说,我们住下。那个妇女朝我们摆了摆手说,门在这边。说着,她朝身后指了指。妇女的声音从门窗的缝隙里挤出来,像抖动纸的沙沙声。
我们沿着游廊往前走,来到这所建筑的右侧。这个时候芳拉了我一下,朝前指了指,我顺着她的手看到了一条小道隐到松树林的阴影里去了。
从这走的吗?芳抓住我的手,显示出她的紧张来。
我说,可能吧。
这个时候黄昏才真的走过来,把我们眼前的一切都笼罩住了。我们继续朝前走,但芳和我的后背都一紧一紧的。在感觉里,那个脸上带疤的老人好像就藏在我们身后的草丛里或者松林里。我们在紧张之中用了很短的时间就走完了那所建筑的右侧,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片平坦且较开阔的空地,空地上显然明亮了许多。这块空地的出现缓解了我们紧张的心情,我看到在这片空地的右侧有一所附属建筑,我想这可能是别墅的食堂什么的。当天夜晚在我们走进那房子的时候,我的这种猜测被证实了,这里果真就是这家旅馆供旅客进餐的地方。
现在你看我老用这样一个词:右侧。当然我还可以对你说左侧,实话告诉你,那个时候我已经丧失了方向。你看我在开篇时很潇洒地向你介绍马歇尔楼怎样怎样,实际那是我后来查阅资料才得到的,实话告诉你,一直到现在我对那里的方向还迷迷糊糊,那个黄昏里我立在马歇尔楼前,面对的方向可能是东也可能是西,可能是南也可能是北,但是我认为这些都无关紧要,要紧的是芳和我住进了那所旅馆,要紧的是那样一所别墅里只住了芳和我两个旅客。1992年6月上旬,也就是农历五月初,正是农忙季节,真正炎热的夏季还没有来临。那个季节里这个避暑胜地还基本上属于旅游的淡季,当我们登上台阶立在那间不大的客厅里的时候,就明显地感受到了这一点。
客厅里已经亮了电灯,那个面容单薄的中年妇女坐在一张土黄色的木纹桌子的后面,用一种陌生的眼光审视着我们,她把一本旅客住宿登记簿推到我的面前,说,填一填。
我按照表格上的要求填写了如下内容:
姓名 年龄 性别 工作单位 身份证号码
墨白 34岁 男 《中州书画》编辑部 412727581010613
那女人把我的身份证号码对照了一下说,住一个房间?她的问话使我的体内涌过了一股热浪。我侧脸看一下芳。芳说,不,住开,他睡觉老是打呼噜。芳的智慧再次使我吃惊,她能这样不动声色地随便应付一些突然出现的意外事情真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我敢对天发誓,自从我们一块穿过那片充满阳光的广场到现在我还没有打过一会儿盹。我说,是吗?这我倒不知道。
那个妇女笑了,你咋会知道?只知道傻睡!我那口子就是,他一打呼噜,你就别想睡觉,打呼噜和打雷一个样,你叫醒他,他还说咋了?我哪儿打呼噜了?看她说话的表情,她显然已经把芳和我当成一对夫妻了。
芳笑了。看来共同的遭遇很快就使她们的情感拉近了。
那妇女把住宿登记簿推到芳的身边说,你也登一下吧。
芳就在那表格上填了如下内容:
姓名 年龄 性别 工作单位
黄芳 22岁 女 中州印染厂
写完之后,芳说,我没带身份证。
没带身份证?那妇女说,出来不带身份证能中?
我想有一个就够了。芳很认真地对那女人说着谎话,芳的谎话使那女人信以为真。那女人迟疑了一会儿拿起一串钥匙说,好吧。我们跟着那个中年妇女穿过走廊,在通向圆形游廊的门前停住了。在那女人为我们开门的时候我拉了一下挂在门上的枣红色的布幔。由于天色的灰暗,我没有看到放在游廊上的那只旧藤椅,我不由得看了芳一眼。那会儿芳正在看着那个女人为她开门,那位妇女把芳安排在我的对过的房间里。那女人开完门就趿拉着她的鞋幽幽地朝回走,我就叫了一声,唉。
正准备进门去的芳和那个女人都停住了。我朝那女人笑笑说,有什么饭?
饭?
有没有小菜,啤酒什么的?
她想了一下说,好吧。
我又说,该怎么称呼你?
我姓陈,就叫我陈姐得了。
你倒会瞅便宜!我在心里说道,无缘无故地就做了我的姐,为什么不让我喊你嫂子?芳和我站在各自的门口相视而立,凭着她超人的智慧,她已完全明白了我的不满,但她却对我点点头说,应该。说完她就走进去,回身把门关住了。我推开门,我看到房间里摆着两张床,这间房子只有一个直角,其余的三个角都被那堵弧形的墙壁消平了。实话告诉你,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这样独特形状的房间,这房间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把画箱和旅行包放在地板上,在一张靠着弧形墙壁的床上躺下来。我看到了很平展的天花板,这天花板显然是被后人装上去的,天花板使我没有看到这所房子的顶部结构。我坐起来从旅行包里掏出一本下午刚从月亮湖边上的小亭里买到的一本名叫《鸡公山志》的书,我在《别墅群》一章的第二节《名楼简介》里找到了有关俄式别墅的一段文字。实际在前面的文字里我已经对这所建筑作了一些介绍,为了使你对这所建筑有一个更完整的印象,我把这段文字摘录如下:
俄式别墅又称马歇尔楼,坐落在逍夏园东130米处的小山头上。为1908一1909年时帝俄所建。宣统二年三月(1910年)首设工程局于此楼。民国七年八月(1918年)设立租地局亦在此楼合署办公。此楼建筑别致,小巧玲珑,门窗呈弧形,别具一格。主房坐北朝南,通风向阳,门外走廊宽敞开阔,水磨石地面。十三根门柱,其中边侧五根石柱组成弧形回廊,十分舒心恰意。房顶八角小塔刺入天空,远望奇特美观。室内前庭视线开阔,舒适精美,设有壁炉,冬季可以取暖。此楼环境幽静,风光秀美,自成一景。
俄式楼分主楼、配房各一幢,建筑面积359平方米,使用面积290平方米,1982年修茸一新,耗费78000余元。
这段文字里的“壁炉”两个字牢牢地吸引了我,我噌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走出门,我很想看一看俄式壁炉。但我很失望,我没有看到壁炉,现在室内的装修已经完全改变了当时的格局,当年带壁炉的客厅现在已经改成了客房。那个后来又变得晴朗的傍晚,当林跟着刘副官走进这所建筑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也不是壁炉,壁炉出现在他的视线里是以后的事。当时林看到的是那个坐在铺着绿色毛毯的长桌后面的满脸皱纹的老军人,萍已经换上一身紫色的旗袍坐在那位军人的身边,那情景就像一段没有绿叶的枯木上开放着一朵鲜艳的花。那位军人在看到林的时候,脸上荡过一丝淡淡的宽容的微笑,他问身边的萍说,就是他吗?
萍很乖顺地把头依在他的肩膀上,那位军人伸出手对林示意了一下说,年轻人,请坐。
那个时候林已经换上了一身刘副官带给他的军装,已经安排他在配房左侧的房子里住下来。现在是傍晚,当林走出房间立在那片空地上的时候,西天正被暗红色的霞光所焚烧。鸡公山突变的天气使林感到新奇,尽管这些天里他已经领略到了这里气候的不寻常,可是都没有今天来得这样强烈。但是当时林没有看到那所建筑被暗红色的霞光所笼罩,林想象着那个请他吃饭的名叫涂云的少将参谋长是个什么样子。刘副官说,请。刘副官说完就让在一边,当林走进这所建筑的时候,在走廊的墙壁上已经点亮了蜡烛。蜡烛的底座给走廊留下一片片灰色的影子,林穿过有灰色影子的走廊来到客厅里。客厅里的长桌上很夸张地点燃着四根粗大的蜡烛,蜡烛立在俄式的蜡台上,那少将朝林微笑的时候,他的面容和身影都在烛光里晃动着。林想,这就是涂云了。林看到把头靠在涂云肩膀上的萍时,他的心情一下子败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