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长恶狠狠地一字一句地说,袁屠户!袁屠户离谁家最近?离你家最近,恁两家只隔了一道窗子!
听了这话,白帆就心虚起来,他不敢去看院长,但他仍旧坚持说,我真的没有说。
院长叹了一口气,他站起来很大度地拍了拍白帆的肩膀说,说不说我心里有数,我还不知道你?你自己掏良心说,我待你怎样?你掏良心说。
白帆就更加心虚,他仿佛真地做了对不起院长的事儿,他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他有些内疚地说,院长……
院长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你是咱院里的技术骨干,啥事我还不为你想?就说房子的事吧,为了你,一圈子人我都得罪了。
白帆说,房子分过了?
院长说,分过了。
白帆迫切地问道,有我的吗?
你呀,你咋弄的事儿?院长说,一圈人都在咬你,说你镇上有房子,住都住不完,说你得了片宅子,没掏一分钱,说你进院的时间短,咋排都排不上。人家都这样说,别说我,让你自己说,咋弄?院长还没等白帆说话,自己又叹口气说,下次吧,下一次。再说,那房子谁住谁得交钱,眼下,你能拿出钱来吗?
院长看白帆坐在那里不言语,就说,好了好了,今天咱不说这烦人的事儿,走,咱到馆子里喝酒去,解解闷!说完,他拉着白帆就往外走。在大门口,他们碰到了麻醉师。麻醉师这回分了一套房子,正高兴,就说,今天客我请。三个人就来到饭馆里,要了几个凉菜。可是白帆一看见桌上的肉就想吐,他说,给我烧个豆腐吧。
麻醉师说,咋了,过斋哩?
白帆说,不是不是,不能吃肉,也不能喝酒。
麻醉师说,随你便。说完,就陪着院长喝酒,他们一直喝到十点钟,眼看着二斤大曲就要喝完了,麻醉师还不放过。院长站起来说,不,不,不喝了……
麻醉师说,壶下酒,喝完散场。
院长说,我一点都不能喝了,说着站起来,扶着桌子往外走。
白帆说,能走吗?
院长说,没事。可是还没走到门口,他就像个木桩跌倒下去,咚地一下,头撞在了墙壁上,躺在地上不动了。他们过来一看,院长满脸是血,这下可吓坏了饭馆里的老板,他忙叫人把院长抬回去。谁知第二天,就传来了院长昏迷不醒的消息。白帆想,可能是把大脑撞出了毛病。过了两天,院长渐渐清醒过来,却得了个偏瘫。通过颅骨钻孔诊断,白帆确诊为积血压迫了院长的中枢神经。
六
这年的深秋,身体瘦弱的外科大夫给院长作了颅内血肿的开颅清除手术。
最初,院长偏瘫的消息如同那年的最后一场秋雨,很快浸透了医院和颍河镇里的角角落落,各种各样的有关院长的传闻和闲言碎语像风一样在空气中传播,而外科大夫却对此不闻不问,那些话语真的像风从他的耳边吹过,没有给他留下一点记忆,因为那个时候,他正在全心全意地投人使院长恢复健康的工作当中。在院长昏迷的时候,他突然有一种失去方向和依靠的感觉,面对杂乱无章的医院,他有些迷茫。他在心里这样想,没有领导真不中,没人管也真不中。外科大夫深深地为没有人来管自己而感到恐慌。
在家里,是妻子来管他,就连做爱这样的家务事,也取决于妻子的心情。那个庸俗透顶的女人用最庸俗的手法消解了他自由思考的能力,他成了她的某种器官快活的工具,这就最大限度地导致了外科大夫的奴性。她的行为,使这个丧失了性功能的瘦小的男人意识到,他就是某种工具,只有这样,他才不至于失去那个使他一到天黑就感到恐惧的家。在外部生活里,外科大夫把这种奴性深刻地表现出来。
在医院里,他像畏惧黑夜一样畏惧权势。他觉得,自己只不过是院长手中的一张牌,一张黑桃三或者方块四。现在到处都在实行院长责任制,院长就是这里的一家之主。他往往有一种随时都会被解聘的危机感。他热爱他的手术室,他想,我只有这么一点点技术,假如我的某些不慎行为在某些方面使院长烦恼,院长要是在一气之下像清除颅内血肿一样清除了我,到那时,我该怎么办?那样,我就会失去我可爱的手术室。他想,好在现在院长很器重我,所以我不能没有院长。他还这样设想:假如现在要是换一个院长,那么我的处境将是一个什么样子呢?他深深地为自己以后的生活和前途感到忧虑,并为此而惶惶不可终日。他想,既然这样,还不如我现在用心地给院长治病了?院长的病好了,仍旧是他的院长。他这样想着,心里就感觉到好受一些。于是,他就像在床上侍候柳鹅一样尽心尽力地为院长治病。他在院长卧床的第四天,就给他作了颅骨钻孔诊断,接着他又运用了超声波、脑电图、脑血管造影等等诊断手段,来给院长确诊。最后他对哭哭啼啼的院长老婆说,像这样的情况,原则上都要开颅清血。说完之后,他立刻想起了那位面目清癯的老教授。
最终,在那年深秋里,白帆给院长作了开颅清除血肿的手术。院长的手术是那天上午九点钟开始的。在这之前,白帆和麻醉师作了细致的准备工作。近日来,麻醉师很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内疚。他暗自以为,是那天夜晚的饮酒才导致了院长今天的后果。现在面对院长的头颅,他把以往和院长的某些过节都抛在了脑后,他真心实意地想使这个手术做成功,这样多少可以减轻一些他心里的负担。麻醉师细心地剃去院长的头发,用碘酊为那颗头颅清灭皮肤上的细菌,他用局部浸润的麻醉方法完成了最后的工作。做完这些之后,他看了一眼身体瘦弱脸色有些苍白的外科大夫。
外科大夫站在手术台前,突然想起了多年前他第一次走进手术室的情景,那个时候,面对切开的肌肉所喷出的鲜血他突然哆嗦起来,他像病人一样瘫倒在地。可是现在,他再也不会有丝毫的惊慌,在他看来,院长的头颅只不过是一个人体器官,一个发生了病变的物体。现在,不是别人,正是他来使这个器官恢复健康。只有到了这个时候,外科大夫做人的自信才完全被释放出来。他想,这头颅不就是一个器官吗?每一个人都长着这样一个器官,这有什么可怕的呢?谁能在明亮的无影灯下把这个头颅打开?在这里,还有谁有这样的能力?没有!他想,只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