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送别艾宾先生
诗人绿原在诗集《白色花》的序言中,说了如下一段话:“中国的自由诗从五四发源,经历了曲折的探索过程,到三十年代才由艾青等人开拓成为一条壮阔的河流。把诗从沉寂的书斋里、从肃穆的讲坛上呼唤出来,让它在人民的苦难和斗争中接受磨练,用朴素、自然、明朗的真诚的声音为人民的今天和明天歌唱:这便是中国自由诗的战斗传统。本集的作者们作为这个传统的自觉追随者,始终欣然承认,他们大多数人是在艾青的影响下成长起来的。”事实上,受到艾青影响的不仅仅是这一批在自由诗的写作中成绩卓着的“白色花”的诗人们,而是自三十年代以迄于今的整个中国诗坛。
完成新诗文体革命的诗神我们所有的人都沐浴着艾青的太阳。艾青把中国新诗推向了成熟。只要承认并乐于接受中国新诗的传统,谁都不能无视和试图绕过艾青的光芒。是艾青把诗从沉重的格律和刻板的传统模式中最后解放出来,他在诗中驱逐了所有的哪怕一星点的腐朽的气息,他使中国新诗洋溢着现代的脉搏的苷奏。他创造了自然、朴素、清新、明洁,充满鲜活的人间情致而又灵活不拘的表达方式。艾青把最日常的语言变成了一颗颗、一串串闪光的珠玑。艾青的魅力在于来自平常又出以平常,而在这一来一往之间,他充分展示了把口常语言予以诗情改造的神力。
中国新诗自胡适开始“尝试”,取得了从无到有的开辟之功,但义长时间苦恼于未能摆脱他称之为“从旧式诗、词、曲里脱胎出来”的“词调”的阴影。总之,表现出“不容易打破旧诗词圈套”的不彻底和不独立。白话诗的自立景象最初出现在周作人的《小河》中。《小河》的好处是比较彻底地剔除了“旧词调”,使白话诗突现出前所未有的纯粹性,但它的弊端在繁冗而不洗练。中国诗走出古典到达现代,经历了诸多的曲折和痛苦,这个过程在艾青手中得到完成,在新诗的发展史上,胡适是光辉的起点,郭沫若传达了五四时代的浪漫激情;而中国白话新诗文体的完成则是艾青。作为一座丰碑,艾青的贡献无可替代,他同样属于伟大的开拓者和奠基者行列。
1932年艾青从巴黎回国,同年即被捕入狱。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一首诗《大堰河我的保姆》即写于狱中。艾青在这首着名的诗中最初揭示了诗人坚持的进步和人性的立场。艾青的创作始于苦难,但他一开始就不是一位即事言事、仅仅满足于宣泄个人苦难的诗人。作为本世纪中国和世界最重要的诗人之一,他一开始就把自己的创作建立在中国社会乃至全人类宽厚的基础上,他的诗展示出恢宏的气势和博大的胸襟。
苦难迨就了艾青但苦难的确造就了艾青。这位世纪诗人开始是从画笔中感受到中国的天空和大地的忧郁的色彩。他由色彩而声音,由声音而全身心地拥抱了中国无所不在的悲伤和激愤。中国浸透血泪的黄土地、黄土地上的呻吟和呐喊,注定厂他的诗一开始就与欢乐无缘。这是一位能够深沉地把握并表现中国悲哀的诗人:“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一一”(《我爱这土地》)那碾过黄河干涸河底并留下深深辙迹的手推车,那徘徊在铁路沿岸、伸出永不缩回的手的乞丐,都在诉说着中国大地无边的哀伤。这些诗说明艾青和他的土地和人民之间深刻的情感纽结。他从他的南方村庄、从“大堰河”的怀抱走出,走向北方广袤而悲哀的国土,从个人到社会,艾青感受了这大陆无所不在的优患:战争和饥饿、不公和强权,这一切的沉重,都注入了艾青清醒并有点洒脱的笔下,造出了艾青独异的诗美奇观,这就是艾青的个人风格:沉郁的内涵和自由形式的和谐6有的诗人拥有技巧却未能把握时代,有的诗人能传达时代风情却缺乏审美独创,而艾青正是在既能贴紧时代脉搏而又有充分独特的艺术个性的结合点上,成为了本世纪最具影响力的世界性诗人。
太阳和黎明的儿子一方面,艾青用他的悲哀和忧患唤起我们对不幸现实的关切,另一方面,也许是更为重要的,艾青始终在黑暗的沉夜点燃烛照周遭的火把,点燃向黑暗抗争的信念。艾青从情感上、从心灵上导引我们。艾青是太阳和黎明的儿子,即使是在黑暗统治最沉重的时刻,他依然向我们传达那伟大的信从远古的墓茔从黑暗的年代从人类死亡之流的那边震惊沉睡的山脉若火轮飞旋于沙丘之上太阳向我滚来,他唱着一首又一首这样的歌,在诅咒黑暗的同时,指出在黑暗的尽头那光的存在。当我们在苦难中伫立太久,他发出“黎明的通知”;当漫长而恐怖的长夜刚刚过去,作为“死在第二次”的幸存者,他唱着“光的赞歌”出现在我们面前。所以,艾青在我们的印象中,既是中国忧患的深刻传达者,又是人类正义和理想福音的传达者。
在中国诗坛,艾青是一位创作跨越的年代最长、始终充溢着青春的生命力的诗人。许多诗人进入生命的晚年,往往歌唱力不从心,而艾青却在经历了长久的苦难之后,在八十年代以《鱼化石》、《光的赞歌》、《古罗马的大斗技场》等作品,创造了另一个青春期的辉煌。人们在描写诗歌历史时喜欢用新的或更新的潮流来替换甚至否定前行者的功绩,在他们的观念中,诗的进步是一种更迭或扬弃的过程。其实,诗的历史更像是一种加法,而不是减法。有一些诗人是永远不会过时的,他将占领诗的所有空间和时间。艾青就是这样一位永恒的诗人:以自己诚挚的心沉浸在万人的悲欢、憎爱写愿望当中。他们(这时代的诗人)的创造意欲是伸长在人类的向着明日发出的愿望面前的6唯有不拂逆这人类共同意志的诗人,才会被今日的人类所崇敬,被明日的人类所追怀。(《诗与时代》)能够把握这种精神的诗人是不朽的。
当艾青站在我们身边,即使他沉默,我们也会感到那强大的存在;当我们的身边失去了艾青,我们真的感到了永难填补的空缺。艾青的太阳陨落了,他把长长的黑暗留在了我们心中,失去了义青,中同诗仿佛一下子失去了全部的重量!这就是此刻我们送别这位伟大诗人寸的最真实的感受。
这本集子的部分文章,原先是作为另一本书的内容交付海峡文艺出版社出版的。那是一套由我担任主编的丛书中的一本。海峡文艺出版社中途取消了这个计划。连同我和王光明为这套丛书所写的总序,一时都四散飘零。这种情况在我的经历中,以前还从未有过。
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看中了这些书稿,他们愿意在“思想之旅书系”的总名目下安排其中一些书的出版。我和这家出版社以及本书的责任编辑王平先生合作得很好,这仿佛是补偿了先前的遗憾。
这本书的内容大体围绕着以世纪末文化和文艺思考为中心展开。“世纪留言”这题目是出版社想出的,我犹豫了一下,接受了。我之所以犹豫,是由于这名字有点“苍老”,而我则还不思就此开始“苍老”。论辈分,我还够不上写“留言”的资格。但若从另一个含义上看,它是“世纪”的留言,而不是本世纪中某“人”的留言。这样,我也就释然。我是代这个世纪“留言”给后来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