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那一天,我是真心为她好,把她的酒倒掉——如果另一天,我没有擅自用她的酒“对付”凤成泽——从小到大,我总是闯祸的那个人。包括误入仙人谷。我一度认为,赖威之所以会有喜梦,就是因为我给凤成泽喝了她的酒。我从来没想到,事情是秦拓起的头。
但在目睹变成“空壳”的凤成泽之后,我知道自己做了更可怕的事。
她曾对蒋海峰生气:那东西不是你可以碰的。
她的生气自有缘由。她想摆脱它,却没成功,最终消失在某个无法抵达的世界。
她说,她想自始至终都做她自己,而不是成为别的什么。
她写给我的明信片,还有她对泉说的话,都透露了同样的意思。
不管世界怎么变,我总希望自己还是原来的自己。
是算总账的时候了。这一次我不会逃。
何琴直到最后都没有逃避。无论那是命运、是巧合,还是各种错综加诸她身上的荒诞。为了她,我也不该逃避。
然而让秦拓消失的,不正是我一贯的执拗吗?
回忆让人恍惚,等我回过神,眼前是咖啡馆的桌面。旁边是一杯咖啡。我记得自己没点咖啡。
一个清脆的女声在我身旁说:“咖啡加白兰地,算我请客。”
我循声抬头,发现旁边站的是服务生。进店时看到老板不在,我没多留意。裹着黑围裙的身体很年轻,又白又细的脖子上面是一张小小的尖下巴脸庞,双眼正对着我笑。我的第一反应是,我认识她吗?
如果不认识,为什么她看上去这么熟悉?
她像是猜到我的心思:“我们是第一次见面。不过,我知道你。”
店里此时还有一对情侣,和我隔着一张桌子,男的在喝咖啡,女的在慢慢吃一份意面。女服务生扫一眼那桌,压低声音说:“你和小山是朋友。”
记忆中的影像和眼前的女孩叠加在一起。我见过她。绿岛的咖啡馆老板丁卯给我发过的聚会照片上,那个穿白色吊带裙的女孩。和小山一起去绿岛的她。神仙姐姐。
我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小山在哪儿?”声音不觉有点大。那桌情侣往这边看了看。女孩收敛笑容:“他回国了。我们到门口说吧。”
店门口放着几盆蔫巴巴的太阳花。人行道很窄,不时有骑自行车的人从一米开外的护栏后滑过。女孩背靠店门,从围裙兜里摸出烟点上,像在等我发问。
“小山住院的事,你知道吧?”
“当然,”她吐出一口烟,“是我把他送进医院的。我们公司买单。”
“你在赖威工作?”
“以前是。我在行销部门。准确地说,我只负责喜梦的市场调查。”
我还记得她在夜店的活跃,如果那是“市场调查”,还真是只此一家别无分号的做法。
“你用过皎粉,是吗?”我盯着她看,“你们公司给自己的员工用皎粉?”
她深吸一口烟。“一开始谁也不知道会有风险。不,上面的人应该是知道的,但没人告诉我们。我也是到了小山出事后才知道。他是个好人。”她又补了一句。
要在以往,听到这种不负责任的话,我会相当生气。此刻,回忆带来的情绪仍然紧紧缠绕着我,以至于我无力表示愤慨。
“小山……他怎么样?你在他回国之前见过他吗?”
女孩摇头。“他姐不让我见。好像她一心认定是我把她弟弟变成那样。”
难道不是你吗?我在心里说。
“知道我为什么在这儿打工吗?”她忽然说。
“不知道。为什么?”
“我在等你。”她踩灭烟头,捡起来拿在手里。“从我辞职就在这儿等,已经两个多月了。”
我一时间茫然无语。是小山告诉她我常来这儿吗?问题是,她等我做什么?
“给。”女孩从围裙兜里摸出一个自封袋,半个烟盒大小的袋子里装着一粒没有特征的白色药片。我条件反射地接过来,举起细看。
“喜梦?”见鬼。她给我喜梦做什么?
女孩牵动嘴角一笑。大概是笑。“是皎粉。很珍贵的哦。现在已经弄不到了。”
我重新端详她的脸。“你用过皎粉。”
“刚才已经说过了。”
“那你应该很需要这东西才对。如果续不上药……就会变成,小山那样。”
她不屑地说:“看来你什么都不知道。我以为都过了这么久,你该有点长进才对。”
“什么意思?”
“有人死了,有人傻了,还有人疯了。那都是最坏的情形。只有意志坚定的人才能好端端活下来,像我。”她流利地说。
意志坚定。你知不知道那东西自有它的意志?我很想这么问她,最终没开口。
她接着说:“我看过你那篇肤浅的报道。喜梦只不过是小儿科。皎粉不一样。”她的声音开始染上梦幻的色彩,很像塔玛对信众们讲话的方式。“你听过庄周梦蝶的故事吧?人生如梦。说起来只是四个字,可是人得用一生把这个梦做完。吃下皎粉,不过几分钟的时间,你就活了一世……不,不只是这样。就好像所有的过去成了一个梦,然后掉进另一个梦……不夸张地说,皎粉是上辈子,是这辈子,是八辈子。”
“你看到的是白洁的记忆。”我静静地说。
她的表情像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我等了片刻之后问:“是小山告诉你这间咖啡馆?”
“不是。他以前带我来过,我一看到天花板的画,就觉得我以前来过,”她第一次露出不那么自信的迷惘,“后来我有种感觉,觉得你一定会来。”
“为什么特意等在这里,给我这个?”我晃了晃那片药。看上去实在不起眼。
她耸耸肩,似乎在说,无可奉告。她比我大概年轻五六岁,说话总觉得有代沟似的。不知道秦拓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是否有同感。
任何事都会让我想到他。这像是成了一种习惯。一种绝望的瘾。
6.幻
当天晚些时候,我坐在宾馆的床上,对着据说是皎粉的药片看了很久。
药片闻不出异味。神仙姐姐说,要和酒一起吞服。她个人觉得烈酒比较好。为此,我从便利店买了小瓶装的白酒。
如果我相信海椒的说法,这小小一粒药是某种微观物质的海洋。
它是蛊,是酶,或是何琴用“神”指代的存在。海椒说,它想活下去。
何琴说,它已经活了很久很久。
你是谁?你想做什么?
我对着虚空发问。
我当然可以把它扔到一边。彻底忘掉。左思右想之后,我还是拧开酒瓶盖,伴着酒把它吞了下去。非处方药物。后果莫测。
意志。神仙姐姐在耳畔说。只有意志坚定的人才能好端端活下来。
装修的气味钻入鼻孔,牵动肺腑。眼睛有轻微的刺痛。
这一家又是跟风之作。玄关和客厅之间的门洞被改成地中海风格的拱门,连墙上放装饰品的壁龛也必须是圆角的。老板很高兴,弧形的加工费最贵。我只觉得没劲。
今晚和大头他们约了吃日本菜。他们下午有个活动,秦拓给我发了短信,说已经完事了,他先回社里处理一点事。
回来之后,我一直没有和秦拓单独见过。躲着他并不是因为海椒的缘故。甚至也不像秦拓自己以为的——他一直以为我还在生他的气。
我该气愤的,不是吗?当他在缠绵过后低语,让我把月光花的叶子泡的酒给他。他一向什么都懂,什么都搞得定。他认为这种植物值得研究。他的突发奇想似乎是和赖威那个头头聊天的结果。未来是生物科技的时代,他说。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拒绝得很干脆,他先是窘迫,继而愤怒。我以前不知道他会有完全不像他的一面。他跳起来,额头上的青筋是那么丑陋。他拿起我的美工刀,反手就往墙上划了一刀。墙上的花碎了。
同时碎掉的,还有我对他的信任。
我最终如了他的愿。真奇怪,我甚至有点如释重负。白洁说过,酒是印记,是桥梁,我喝下的酒不仅把昨天带到眼前,更将为我指出通往仙人谷的路。如果有一天,我希望改变,只要回到那里,TA就会帮我。我将成为凌驾于他人之上的人。人上人。
我已经卑微太久,艰难太久,然而正是我第一次交付信任的男人,让我看清这一点。
现在回想,凡事都是有代价的。代价比我以为的要巨大得多。
白洁仅仅是利用我。
“还没弄完?”
大头的声音和她本人像一阵风似的从外面进来。
“再过半小时吧。”我看看她。她的脸很红,像喝了酒。我闻到一丝熟悉的味道,怀疑是自己的心理作用。不可能是那个酒。
她说:“我们到外面去。”
我跟着她走到楼道,她还没开口,嘴巴和鼻子之间的疤痕明显泛起红色。大头每次一激动就这样。我也紧张起来,琢磨着她要说什么呢。她该不会知道了秦拓的事吧?她那种记者的直觉和侦查劲儿有时让我害怕。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真邪恶,和秦拓在一起的时候,我好像彻底忘了可能对她的伤害。其实我真的不想伤到她。但我又不舍得自己的感情需求。
人,真是矛盾。
我没看何琴,眼睛盯着走廊尽头的窗户。窗外遥遥可见小区的另一栋楼,已经有人入住,阳台晾着衣服。嘴唇上方火辣发烫,就像下午在酒会的时候。之前的事仿佛不是我自己的经历,虽然我知道它确实发生过。要把它说出来,我需要一点勇气。
我努力开口:“有件事,我觉得还是该和你说一声……我把你的酒给别人喝了。”
她的神色一颤,仿佛风掠过湖水。不,是猛烈地刮过。“你说什么?”
我粗暴地说:“就是你装在可乐瓶里的酒。我给一个人喝了。”
“什么人?”吹皱的湖水平静下来。
“你不认识。赖威的大头。”
“赖威?”她轻叹一声,“我不明白。”
我感到很难启齿,但该说的还得说。
“是这样,我觉得,你的酒,大概,会,上瘾。所以我——”
她目不转睛地看我。“就为了报复?这不像你。”
我没吭声。何琴的视线掠过我,投向窗外。她静静地说:“我知道,在你看来,我也不再像我,不再像以前的我。小时候多好啊。”
越过大头的侧脸,可以看到对面的高楼,和那背后的半截蓝天。我们站在走道里说话的时候,我除了看她,就是看天。
天真蓝。
现在的我还是我自己。我能够确定这一点。因为,听说她给那个大公司的老板喝了月光酒,我除了紧张,也有种疲倦的解脱。
全无喜悦。
白洁啊白洁,你不是一直想让大头变得和我一样吗?上一次,是我及时阻止了你。再晚一步,你就会借我的手谋害她。
那天夜里,我站在灶台边煮面,忽然感觉到手臂的刺痛。痛楚仿佛隔了一层,但确实发生在我身上。我撸起袖子,看见手臂上新鲜的伤痕,接着看见你栖身的酒。酒瓶敞着,就摆在煮面的锅旁边。
我迟钝地看着渗出血丝的伤口。你想用我的血做什么,或者是不是已经做了什么?
你,要对大头做什么?
我跑到水槽边清洗手上的血痕,正洗着,我听见大头跑了进来。我感到一阵恍惚。接着,恐惧席卷了我,我很怕下一刻又会失去自控力,只好转身撞墙。撞击从头盖骨传入脑髓的深处,伴随着扎扎实实的疼,我彻底醒了。大头吓坏了,她以为我喝醉了发神经。
第二天,我查看过冰箱里的酒。酒是透明的。里面真的混合了我的血吗?那样一来,酒里面不就有无数个你?想到你的声音你的气息潜藏在那片寂静的透明之中,我害怕极了,想把酒倒掉,可是海椒帮我仿造的酒毕竟所剩无多了,我舍不得。
等这些酒喝光,我将不得不听从你的召唤。现在挨得一时算一时。
而此刻,大头就在我面前说,她把酒给不相干的人喝了!我分辨不出,这是她的莽撞所致,还是你在背后推波助澜。
毕竟,她是你的女儿。或者该说,她是仙人谷的女儿。
那日子我永生难忘。我答应臣服,求你把力量借给我。我希望不再卑微和艰难。我不知道自己做出了多么愚蠢的承诺。你从四面八方涌入我的体内,带着震颤的狂喜。你说,带我去找她,找我的女儿!
这一刻,我仿佛听见你在我的血管深处窃笑。笑吧。我不会让你笑到最后。不管你是神,还是别的什么。
神仙姐姐说,皎粉就好比庄周梦蝶。
庄周做梦为蝴蝶?还是蝴蝶做梦为庄周?幻境在我脑海中激起巨浪。我晕眩得厉害,眼角不争气地沁出泪水。
是幻境,也是真实。双重的幻梦之中,我是我自己,同时也是何琴。
她是你的女儿。或者该说,她是仙人谷的女儿。
这是幻觉。我对自己说。
我希望不再卑微和艰难。我不知道自己做出了多么愚蠢的承诺。
是药物在欺骗你的大脑。这不是真的。
天真蓝。现在的我还是我自己。
她在过去的一缕思绪直抵我的心房。我僵硬地探出胳膊,从靠床摆放的背包里拿出泉给我的相册。何琴摄下的一帧帧天空褪去了蓝色,定格在相纸上。我从未想过,这是她用来提醒自我的佐证。
我合上相册,开始拨打蒋海峰的电话。时值半夜。快接啊。我在心里说。海椒,现在只有你能帮我。
拨号音一直在响,我有一丝不安,接着那份不确定的感觉迅速扩大,充斥到每一个细胞。
我将仍然是我自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