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个人走着。没有亮光。我不知道时间,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往前看是黑暗,往旁边看仍是黑暗。我不觉加快脚步。
接着我意识到,身后有人。另一双脚走在黑暗中,不断朝我靠近。
我害怕起来,想跑。但如果我奔跑,就会透露自己的恐惧。
脚步声更近了。近到让我知道,跑已经来不及了。
一只手按住我的肩。我条件反射地想挣扎,黑暗中亮起火光。那人举着打火机。火光映照着我的脸,也照出他的脸。
是秦拓。
我一时间不知该安心还是更加恐惧。秦拓冲我一笑:没事的。
没事的。没事的。
仿佛是回音。或是我心里的声音。
火光灭了。我肩上的手的重量随即消失。我伸手去摸,哪儿都没有秦拓。他像是被黑暗吸了进去。
我尖叫起来。
从噩梦惊醒之后,我在床上一动不动地坐着发呆。肩膀之前撞到树的地方隐隐作痛,我想干脆起床,可是天还没亮。过了一会儿,我听见爸在门外说:“阿妙。”
“没事。做了个噩梦。”
爸走开了。这里是我们在县城旁边村里的家。从前天夜里到昨天的搜索没有结果,爸带我下山回了家。我失魂落魄,爸照例沉默。我们之间像样的交谈只有几句。
我问爸:你真的没去过仙人谷?
爸说:我要去过,现在哪能在这里。
那条地道怎么回事?
爸说:有时候会这样。我去西山几十年,碰到过两三回。
它什么时候会恢复正常?
不晓得。等吧。
我坐到天色泛白,堂屋的门“嘎吱”一声开了。爸一向起得早。
我强打精神,下床出屋。爸正在扫院子,抬头看我:“好早嘛。再睡吧。”
“不睡了。我有点事,出去一下。”
蒋海峰说他今天早上回昆明。毕竟那里有他的工作,他母亲和怀孕的妻子。山里的事件肯定也对他造成了某种打击,但至少表面上看不出。我觉得他的心思在更深的地方。我问过他,你不躲了?不怕赖威找你?他慢吞吞地说:他们现在顾不上,再说,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我们约好在中学见面。我走进久违的校门,顺着长长的甬道往里走。暑假的学校空荡又寂静,甬道一侧的黑板报像某种遗迹。十多年前,何琴和蒋海峰一手包办了我们班的黑板报,蒋海峰写一手秀丽得不像男孩的粉笔字,何琴负责画画。出板报总是周末,我带一本书在旁边晃悠,遇上天热,我去买冰棒回来,和他们一起吃。记忆中已不再留存当时的板报内容,倒记得红枣冰棒的清甜。他俩出板报时很少交谈。
我原以为那是因为他和她生性内向,现在回想,我毫不自觉地当了许久的电灯泡。
我在甬道尽头拐弯,第一眼就看见老楼旁多了一栋陌生的新楼,鹅黄的瓷砖外立面把我们度过初中时光的旧楼衬得暗淡。两座楼围绕的操场铺了塑胶跑道,想必不会再有下雨天的泥泞和狼狈。我穿过操场,这才注意到新楼侧面有一列大字,“赖威楼”。
蒋海峰坐在老楼底下的看台顶端,对着空空的操场。我爬上若干级看台台阶,在他身旁坐下。
“你还好吧?”他问。
“好不好都得过下去。”
“你别太难过了,”他笨拙地说,“我想,也许有一天能找到,那个地方,还有他们。”
我很少听他用这么不确定的口吻。他略加迟疑,说起前天夜里我不在场的一段经过。和我想的一样,我追赶塔玛和憨包的时候,秦拓又逼问我爸仙人谷的下落。他在这件事上有着可怕的执着。他和我爸起摩擦的时候,蒋海峰在旁边费劲地劝,后来老爷子火了,摘下墙上的猎枪,秦拓吃了一惊,这才作罢。蒋海峰见形势已定,赶紧跑出去找我们。
“都怪我,被乌鸦搞怕了,否则我们早就走掉了,也不会连累他。”
蒋海峰说。
“不怪你。”要怪只能怪我。
“这两天,我想了很多……何琴的事。她一步步走到仙人谷里,有好多前因。有些是外因,有些是内因。人都有过不去的坎。她的坎是月光花。我的坎,最后大概也是月光花。我,我要继续研究,不敢说是为她,”他的侧脸浮起一丝悲哀的笑意,“我可能从来都不了解她。”
是吗?我心想,要说外因,先得从我算起,然后是她爸,债主们,秦拓,海椒你,还有泉和井。我们所有人。何琴的十五岁到三十岁,295这许许多多的外因就像一波又一波的冲击,终于将她冲到无法回头的境地。至于内因,难道一种莫名其妙的植物是比这些外因更强大的存在?又或者,事物纠缠往复,早已辨不清谁是最后一根稻草。
“对了,我有件事想问你。”
我的第一反应是,他要问我何琴和秦拓的事。结果是个完全不相干的问题。
“那天在湖边,你朋友被塔玛控制,逼着你喝喜梦……结果你没事。”
“嗯。”
“你是不是事先吃了我给你的解药?”他热切地问。
那似乎已经是遥远得无法追忆的往事。我隔了片刻才回答:“没有。
我都没想到事先吃。”
“那就怪了……”他喃喃地说。我不明白,他怎么可以到这个时候还在纠结这些问题。我隔了半晌才问:“之前说,你把解药寄给上海的一家疗养院,怎么回事?”我小心地避免提到某人的名字,免得激起心头的阵痛。
“有人给我发了电子邮件,请我做一个分析,还说我肯定会感兴趣。
后来寄来的邮包是血液的样本,里面有那种酶。更让我震惊的是,那些酶和我手里的样本不一样,发生了某种变化。对方说,这是从一个病人身上采集的。”
“那个病人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我没见过病人本人,也不知道对方处于怎样的状态,更不知道人家为什么找到我。我能做的只有化学分析。我不是病理学家,但是按照一般的逻辑,有两种做法能让病人‘痊愈’:一种是,让那些酶还原到通常的状态,也就是何琴的血样中那些近似稳定的酶。
另一种则是让它们分解和消亡。我还搞不清那些酶定期死亡的机制,所以做不到后者。”
我想了想。“既然你是为别人做的药,那你怎么说它是喜梦的解药?”
“严格地说,那也不是解药。”
“啊?”
“我后来发现,我也做不到让那些酶复原。所以我用了一个蛮干的办法,这个说来复杂……”
“你可以尽量说简单点儿。”
“你想象有一串念珠,就是那种酶被放大千万倍之后的模样。我做的,等于是往里面塞了一颗念珠。”
我怔住了。“然后会怎样?”
“我也不知道,”他坦承,“我认为能让它失效,但是目前没有验证过。”
“你可别搞出什么比皎粉更恐怖的东西,”我说,“赖威真的做不出皎粉了?”
“很难说。也许他们将来能攻克月光花的自洁系统,让它结子。科学的一项突破可能需要几十年,也可能在一夜之间,”他皱眉,“我更担心别的问题。那些有怪味的梨……”
他陷入沉默,我已经习惯了他随时飘逸的思绪。之后他又重新开口:“我知道你爸为什么弄一百亩玉米地了。”
“是吗?为什么?”我都快忘了我家还有一百亩。昨天下午回到县城,我和宏平去警察局办了手续,把崔木匠弄出来。宏平说,老人家还挺火爆,你让他以后别这样了。
白护村其他人还被关着,宏平是卖我一个面子。赖威在这件事上错在先,村民们的做法也有问题。但说到底,上头是那样的态度,他们除了大闹一场,又能做什么呢?
崔木匠人是出来了,老大不高兴。我哄了他半天。中间我试探着问,崔叔叔,你们以前是不是有个芮大哥,在仙人谷走失了?
老人像被烫了一下,沉声问:是你爸告诉你的?
我点头。他说,我是不信仙人谷那一套的。也就你爸死心眼,这么多年守在西山。有个屁用!要我说,老芮肯定死了。
我听得有些怔怔,崔木匠用那只好手拍拍我:我的话,你听过就算,别讲给你爸听。
我把思绪从之前的对话拉回来,听见蒋海峰说:“是我妈。唉,我太不好意思了。我妈在昆明闲不住,又听旁人说,昆明泡酒买不到好的包谷酒,她就想整点酒来卖。你爸种那些老玉米,是给酒厂吧?”
我想起爸之前说的收购价批发价,心下了然。“挺好的。两位老人都有事忙。”
蒋海峰走后三天,我也收拾行李准备上路。昆明到上海的机票是当天傍晚的。
结果还是没待到玉米收获的日子。我对爸感到一丝歉疚。他这阵子没去西山,每天和崔木匠一起照管田地。那边的搜救据说还在继续,规模小了许多。
我对爸提过,要不回家待着吧,山上危险。我的话别有深意,爸没立即答应,说再看看吧。
憨包昨晚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我家门外。
我的第一反应是跳上前揪住他,尖声问:其他人在哪里?
要不是赖威的人在山里转悠,我恨不得立即揪他进山。爸硬生生把我们分开,脸上是少见的严厉。
“你莫问他!他是憨包啊!他哪里讲得出!”
憨包惊恐地蹲下,抱着头,嘴里发出“呜呜”的声响。我这才感到歉然。
爸给憨包吃了剩饭,他吃完离去后,我和爸喝了大半夜的酒。爸说,老辈人讲,谁要是进了仙人谷,就会忘掉这辈子的事,在里面安安乐乐当神仙。然后呢,等从那里出来,人又会忘记里头的事。这也不记得,那也不记得,人就会变成傻子。
我想反驳他:何琴去过……但我最终换了个问题:憨包出现在我们县的街上,是哪一年?
记不得了。反正那时候还没你。爸说。
我想起塔玛提到过七十年代末失踪的大学生。憨包不完全是个傻子,他对乐器的精熟总有些莫测。也许我该去查大学的旧档。可即便证明了憨包的身份,又能有什么用呢?我心生一念,又问:爸,我是你从西山哪里捡的?
记不得了。爸说着摸了下耳朵。我知道再也问不出什么,除非爸哪一天愿意说。
我没告诉老同学们自己要走,他们也有诸多公务。我坐着爸的皮卡来车站的途中,公路上不时看见带有赖威标志的车子驶过。其中有烟色玻璃的面包车,以及罩着帆布车篷的货车。四乡八里近来有不少传言:赖威要投资开发本县的旅游度假村,赖威要招工,赖威要……秦拓说过:大公司都是哥斯拉,你以为自己在伸张正义?你这样和堂吉诃德没什么两样。
他说的也许是真理。真理都是陈腐的。
可是再没有人对我念叨陈腐的一套了。
爸帮我把行李塞进大巴的肚子,我站在车旁,尽量轻快地说:“我办完事就回。然后可能待一阵再去上海,找份工作。”
爸看着我:“有件事,我昨晚本来要讲的。”
我的心一阵急跳。说不出是期待还是恐惧。
他接着说:“我没事就去西山转悠,差不多三十年,然后又在山上守了十年。我也没有别的想法,就是想,芮大哥他们要是还活着,能再见一面。反正我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他没再说他的结论。我和爸虽然并不完全知晓对方的事,但在有299些方面算得上心意相通。我懂他的意思。他让我不要继续找仙人谷,不要把时间耗费在难以实现的悬念上。
我的喉头有点堵。这时候说什么都不合适。我最后说:“晓得了。
爸,你照顾好自己。玉米收完以后歇一歇。平时记得带手机。”
上海的租屋两个月前已经让朋友帮我退掉,那是个摄影师,我的行李堆在他的影棚。我暂时不想见熟人,找了家靠近延安西路轻轨站的商务酒店住下。以前的杂志社就在这附近,地理相对熟些。
我没有秦拓女友的手机号。大概能打听到。我知道赖威方面想必会找理由解释他的失踪,并给她经济上的补偿,但我理应见她一面。
可是,面对面认错只会给她带来更大的打击。我这才意识到,有时候,谎言好过真相。
来上海的途中,我偶然在机舱杂志上看到一篇专访。是赖威现任中国区总经理王某的访谈。主题无关赖威,重点是他的收藏。王某是华裔二代的世家子弟,大学主修艺术史。他和上上任的凤成泽有着迥异的风格。凤成泽过去是国企的高层,属于经历大时代变化并且吃过苦的“海派企业家”,是赖威本土化过程不可或缺的一环。时代发展到现在,企业文化也随之变化,原本争先恐后戴上中国面具的外企又纷纷开始挂出国际形象。
我忍不住设想,我可以找家相熟的杂志社,说动他们找王某做专访。这不难。接下来只要在实际访谈的过程中插入我想问的问题,关于喜梦和皎粉,甚至关于秦拓。
可是,这样做真的有意义吗?业已消失的不会回来。我颓然倒在飞机座椅的靠背上,机舱内的气压让人沮丧。
各种行动都是可能的,又都显出莫名的空虚。我在行动的可能之间游移,最终在抵达上海的第二天去了疗养院。蒋海峰曾寄出“解药”
的收件地。他回昆明上班后,试图联系过当初发邮件的人,对方没有回信。他说,也许这不过是赖威下的一个套。他不赞成我实地拜访。
那地方位于西郊,乍看像宾馆,林荫道从门口一直延伸进去。大门口的警卫没有阻拦,我顺着林荫道往里走,不多时看见一处池塘,上面修着九曲桥,池畔有座四层楼。天气热,桥上没有人。我走进自动玻璃门,里面是轩敞的大厅,落地窗对着池塘,也有点宾馆大堂的味道,如果不是柜台后的女人穿着粉色的护士服。
我告诉护士,我找三〇七房的病人。她给我一个本子,让我登记姓名和时间。没想到这么容易。我做完登记,不想等电梯,直接走楼梯上楼。三楼长长的走廊两侧是房门,我一间间走过去,有些门敞着,露出半截床、电视机、窗户,仍然有几分宾馆标间的模样。很快到了三〇七,门掩着,里面隐隐有声。门没锁,我推门进去。经过一侧的洗手间,屋内的情形呈现在我眼前。床上坐着个人,床头柜上的收音机开着。听见我进屋,那人朝我转过脸。
我像是被钉在了原地。
我认识这个人。
他是凤成泽。或者说,他曾经是。
眼前的男人有着记忆中凤成泽的面容,浓眉,国字脸。但那双眼睛不复我记忆中的精明。事实上,他的表情让我想起另一个熟悉的人。
他很像憨包。
我在床边凳坐下,把收音机的音量调轻,试图和他说话,但我很快意识到,这是一项徒劳的尝试。等我住了口,收音机的声音又弱,他显得有些烦躁不安。我只好调响收音机。我现在知道了,“空壳”是什么意思。我在屋里坐了一会儿,感觉到光线逐步变化。收音机保持在古典频道,让我有些昏昏欲睡。我站起身,和他告别。
“下次再来看你。”我说着想,该不该问蒋海峰拿点解药来试试呢?
经过一楼护士台的时候,我被叫住。护士说,麻烦填一下离开的时间。我趴在柜台上写字的当口,她专心致志地玩着手机游戏。我的301眼睛扫过需要填写的栏目,探视房号,探视人姓名,手机号,签到时间,离开时间。
我迅速往回翻,查找三〇七房的旧记录。护士头也不抬。
一个熟悉的名字映入眼帘。Linda.C。后面是手机号。凤成泽的秘书叫Linda,我记得她确实姓陈。我翻了几页,看到三条记录,她最后一次来这里的日期是半个月前。我把手机号写在手心里。就要掩上本子的时候,我看见另一行字迹。
四〇三。Oyamamegumi。
小山的日文拼音正是Oyama。他的名字是K开头的,探视人难道是他姐姐?我急忙对护士说:“不好意思,我还要看一下四〇三房的病人。”
她抬起头,第一次露出警惕的神色。“你到底是谁的家属?四〇三没有人。”
“怎么会没人?”我把本子给她看,“这上面有名字。正好是我一个熟人。”我说的是实话,但怎么听都有股现编的味道。
“那是上个月的日期,早就出院了。”
“出院了?他治好了吗?”
“这我不知道,你要问医生。你是他什么人?”
“请问我在哪里可以找到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