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实也注意到了。那些长着黑羽毛的大块头鸟儿从不知什么地方飞来,落在没有院墙的平地上,扑扇几下翅膀作为缓冲,然后默默地四下踱步。乌鸦们没有发出难听的叫声,像被施了沉默的魔法。
这情形确实古怪。我试图数鸟,天渐渐黑下来,很难数。我发现自己渴了。
我不想喝壶里的水,问男人要水喝。他从水缸那边舀了一葫芦瓢水,我咕嘟咕嘟喝了半瓢,又递给何琴。她剩了些递回来。
我接过水瓢说:“不喝了。我洗个脸。一脸的灰。”
男人劈手抢过水瓢,厉声说:“挑水要走好远的。”
我愕然。何琴问:“这不是河里的水吧?那条河的水没这么甜。”
男人握着水瓢站在原地,低头盯着我们看。昏暗的天色遮盖了他的表情。他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只是把瓢里的水一口气喝干。
“这里没有电?”我问古怪的主人。
女人已经停止剥豆,她蜷缩在门前,像一只被施了魔咒的巨大乌鸦。我的话音刚落,不远处有道红光腾在半空。是火光。而且该是好大一堆火。我听见女人窸窸窣窣地起身,她不理会我们,赤着脚啪啪地跑出去。
乌鸦们倏然起飞,周围充斥着拍打翅膀的声音。我起身凝视火光映照的那头,忽然被人拍了一下。男人低声说:“跟我来。”
后来的年月,我一直对自己的记忆感到疑惑。那天的见闻确实发生过吗?不说话却充满戒备的女人,同样沉默的乌鸦们,某座房前的篝火。
还有,围绕篝火的情景。
没有院墙阻隔,我们在途中匆匆地瞥见那幅梦魇般的景象。篝火下的柴堆架得很高,估计可以烧好一阵子。橘红色的篝火勾勒出房前的人群,以及乌鸦。
有二十来个人。大多数是男人,还有几个女人。没看到孩子。他们的衣服全是有年头的褂衫,没人穿衬衫夹克之类的普通衣装,如果说是少数民族,又显得过于单调,看不到绣花腰带或缠头的踪影。人们的脚边和肩上停着乌鸦,鸟儿们的羽毛和眼睛闪着乌黑的光。除了柴火噼啪作响,或是某只乌鸦拍击翅膀换个位置,四周寂静无声。
在这些黯淡如幽灵的人和鸟之间,有一个身影格外醒目。那是个骨架坚实的大个子女人。女人穿白衣,样貌威严,耸立在她头顶的发髻被密密层层的银饰遮蔽大半。纯银被火光映照成星辰的颜色,她的眼眸则深湛如夜空。
我最初以为是银饰和白衣让她显得打眼,随即醒悟过来,她在发光。
女人的身上笼着一层若有若无的荧光,被篝火一衬,几乎是不分明的。但她确确实实在发光。
我差点惊叫出声,恰好何琴用力拽一下我的手。男人带着我们匆匆绕过玉米田,像三个隐秘的逃犯。
离开村庄之后,他带我们走的不是起初来的方向。我的腿仍然有些僵硬,男人走了一程之后注意到了,他显得很不耐烦,蹲下捏我的脚。
下手不轻,我闷哼一声。
“水壶给我。”他蹲在地上说。
何琴解下水壶递给他。男人晃了晃壶:“哪儿的水?”
“河水。”我说。
“那正好,”他塞到我手里,“喝。”
我本想说那水有怪味,转念乖乖照做。他似乎不是坏人,虽然态度恶劣。河水和刚才一样难喝,嗓子眼蹿起辣辣的感触。我咳嗽一声。
“好点吧?”男人问我,语气透出奇异的关切。我试着活动脚踝,一片木然,至少疼痛不见了。
“真神,”我不由得说,“河水能治病?”
男人冷笑一声。大约是冷笑。他笑完了没做解释,又开始迈步。
我们跟在他身后踩过含沙的土壤。
我的表没有夜光功能,无法判断时间。不知什么时候起,我和何琴手拉手走在男人身后,似乎这样做可以给彼此鼓劲。我回头张望,我们离篝火和那群人已经很远,只能看到夜色中一抹微红,标示出村庄的所在。有几分钟,我恍惚听到鼓声从那个方向传来,又觉得可能是疲倦导致的错觉。
男人示意我们停下休息。他蹲着点上长杆烟斗,烟锅红艳艳地亮起来,随即转暗。
我和何琴往地上一坐。这一天走了太多的路,现在脚踝不疼了,大腿反而酸软不堪。我伸直了腿拍打着,无意识地仰头望天。
月亮出来了。
是十五,或是十六。月亮从山背后升起,巨大的白色天体停驻在墨蓝色的天空。星群因此暗淡了光泽。月亮似乎比以往见过的大了一圈。
何琴掐一下我的大腿。我条件反射地“呀”了一声,接着感到她有些惊慌。她只想引起我的注意,没想到我会喊出来。
我在这时看到了她想让我看的。那是今天陪我们走过大半个下午的白花,在附近零零落落地长了几丛。刚才走夜路没顾上注意,再说也看不清,但此时此刻,只要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到它们。
白花在发光。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光泽,白得近乎泛蓝。我不期然地想起刚才的白衣女人,忍不住问正在抽烟的领路人:“这是什么花?”
他咂吧一下烟锅,仿佛好笑地重复我的话。“这是什么花?要不是运气好遇到我,你们再也出不去了,还有心情看花?”
我一惊,小心地说:“……为什么出不去?”
“我不是说过嘛,出去以后不要对别人讲。这里不让外人来。来过这里的外人,差不多个个都只能在这里等死。”
他的脸在微明的光线中浮现出来,我发现他皱着眉。花朵们的光比刚才更强,以至于我们的周围就像点亮了一盏盏低瓦数的灯泡。不远处是一座山的巨大轮廓。
“这里到底是哪里?”我尖声问。
“你以为呢?”
我和何琴像两只戒备的动物,死盯着他。
“你们听过仙人谷的传说吧?”男人说。我们都吃了一惊。
云南的土地长满各种枝繁叶茂的传说,我们这个县城的民间故事也被汇编成一本厚重如字典的书。我从学校图书馆借了读过。就算没看过书,恐怕也没人不知道仙人谷的故事。故事有点像《桃花源记》。
故事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却有着少见的黑色结局。
贫穷的小伙子被坏心眼的哥嫂欺负,他进山打猎,掉下山崖,到了一处奇异的仙境。仙境的人们每天唱歌跳舞喝酒作乐,那里的酒只要喝了就会忘记烦恼。小伙子在仙境娶了媳妇,过着神仙日子。几年后,他惦记家中的老母亲,觉得母亲肯定被哥嫂虐待,想把她接来仙境。他带着两只装满仙酒的葫芦回村,在路上遇到生病的富商,小伙子给了商人一只葫芦,商人喝下仙酒,病情痊愈,给他一大块金子作为酬谢。等回到家,小伙子发现母亲的境遇果然很糟。他斥责哥嫂,打算把母亲带走。
贪心的哥嫂听说了小伙子赚到金子的故事,声称不给仙酒不放人。小伙子没办法,把另一只葫芦给了哥嫂,自己背着母亲上路。
但他怎么也找不到回去的路,在山里转了几天,最后只好沮丧地放弃。他用金子买下一块地,和母亲一起生活。
哥嫂偷偷尝了仙酒,感到从未有过的快活。他们忘了用酒换钱的计划,把酒喝得一滴不剩。他们盘算着去找更多的仙酒来喝,还想用仙酒赚钱。小伙子告诉他们,自己最初是掉下悬崖误入仙人谷。贪心的哥嫂也去跳崖,最后摔死了。
小伙子每天都在试图寻找通往仙人谷的隐秘道路。日子一天天过去,他老了,到死都没再找到那个地方。
男人提起这个传说,我多少有些惶惑。掉下悬崖可不就是我们的遭遇嘛。不过这里完全不像仙境,又穷又荒凉,而且有种说不出的可怕。
好奇心最终压过了恐惧,我试探地问:“那个传说是真的?真有什么仙酒?”
“当然。你不是看到他们在宗庙点火了嘛,那是要开喝了。”
我想起火堆旁的人群,他们的脸色空漠冷淡,并不像幸福的仙人。
至于男人所说的宗庙,看上去不过是间普通的农舍,和他自己的家没什么不同。
仿佛是为了证明他的话,男人把一只手伸到身后的裤腰,解下一只小葫芦。他把葫芦递向何琴,眼睛看着我。她迟疑着没有接。
“没有毒。”他露出嘲讽的笑意。我想起传说中的人们,他们喝过仙酒从此着迷,念念不忘,想找到更多的酒。我忍住害怕,掸开何琴接葫芦的手,抢先喝了一口。酒很烈。我猛咳起来。男人“嗤嗤”地笑了,又示意何琴也喝。她没像我一样咳嗽。见我们都喝过酒,男人说:
“记住!不许把这里的事告诉别人。”
酒精使我有些犯晕,我含糊地点头,有种上当的感觉。就是普通的白酒嘛。男人拿回葫芦,再一次盯着我看。他看的其实是我的疤。
我一阵脸热。他收回视线,举起葫芦,美美地喝了一大口。
“我们该走了吧?”我向他提出。
他没答理我,兀自发呆。何琴也坐在原地没动。我推了推何琴,她像是突然被人从梦中唤醒,脸上露出吃惊又茫然的神色。我又伸出一只手在男人脸前晃动,对方毫无反应。
“他喝醉了?”
“不太像……我爸喝醉了不这样,”何琴环顾四周,“那些花开始熄了。”
她的用词不恰当。花又不是灯,怎么会熄?我想纠正,却发现她是对的。萦绕花朵的光渐次变淡,四周重新陷入夜的怀抱,只剩下朦胧的月光。
刚才恰似泥塑木雕的男人站起身,若无其事地说:“该走了,路还长。”
我们翻了大概两座山。路很不好走。男人很能爬山,估计不输我爸,有些看似完全无法攀越的地方,他自己先爬上去,然后用蛮力把我们先后拽到高处。途中他停下喝过几次酒,每次喝完都会有几分钟的失神,倒是没再逼我们喝。天色逐渐转作柔蓝,前方的天空像是陡然涨红了脸,太阳快出来了。原来我们一路向东。
我们从又一处近乎垂直的山崖慢慢下到地面的时候,天大亮了。
我打量四周,忽然认出自己的所在。旁边就是出发时爬的那座山,现在站的地方离昨天上山的位置不远,从这里看不到横七竖八躺满大石头的河谷,我知道它就在附近。
“你领我们绕了好多路啊。”我忍不住说。
在明亮的天光之下,男人显得格外干瘪,只有一双眼睛灼黑发亮。
“没绕,这是最近的路。”他拍一下我的头顶,动作带着莫名的温和。
他又说:“记得我的话,不许对别人讲。就说你们走失了,自己找回来的。”
我点头。他伸出沾满沙土的手,小指弯曲。我们错愕片刻,才意识到他是要和我们拉钩。孩子气的动作和他的年纪很不相称。
“对你家大人也不准讲。”男人在拉钩时向我叮嘱。我心念一动,“你认识我爸?”
他没回答,侧身抓住一截树干,轻松地一拽,很快爬上两米多高。
“谢谢!”何琴大喊,“谢谢你送我们回来。”
“别忘了!”男人的声音逐渐远去,很快就无法捕捉到他不断上移的身影,密林遮蔽了一切。昨天到此刻的经过恍如一场过于真实的梦。
我看向何琴,她脸上的划伤已经愈合了,一道道细细的棕痕。
“回家还有好远的路。”我长叹一声。这时忽然有交叠的人声遥遥传来。无数个声音在喊。被晨光包裹的喊声显得既真切,又飘渺。
人们在远处呼喊我们的名字。
出于自己也无法解释的理由,我们不约而同地遵守了男人的话,没有对大人们说出坠崖后的经历。海椒和阿奎告诉我们,那天的意外把他俩吓坏了,阿奎迅速沿着来路回到河谷,找了老师。老师们当即集合所有人回镇,中止春游,并到附近的农家找人帮忙。
到了下午,河谷附近,我们的绳子下方的山谷——也就是我所谓的妙谷,还有附近几座山,全都被大人们边喊边找过。哪里都没有两个惹祸精的身影。警察也出动了。大人们找到天黑,在山里露宿一晚,第二天一早又开始搜寻。而我们却在日出时分突然出现,两个人都是翻山越岭之后的狼狈相。
我爸也在搜救的人群中。
我本来以为会被老师和爸狠狠训一顿,结果没有。大概因为我们的模样实在凄凉,让人无从发火。
我再也没去过那个山谷。采集标本那天,我出于孩子气隐瞒了另一条更方便的秘道。中考结束后,我试着重走老鹰山的秘道,发现终点仍是我熟悉的妙谷。之后,我又不惜艰险地走了和海椒何琴他们走的那条道。我先由马尾松悬崖攀到山腰,兜了一圈,发现有棵松树被人剥了一圈树皮,仿佛戴了一只浅色镯子。大概是阿奎或者海椒在我们掉下去之后做的记号。我像一年前那样,用绳子作为辅助,无比小027心地下降,不用到底我就知道了——底下是妙谷。葱郁的绿海随风摇颤,哪里都没有沙地的影子。
我和何琴共同度过一夜的山谷仿佛并不存在。
有时我甚至怀疑,这一切都是我的错觉。但何琴带回来的几株白花是无从质疑的佐证。她把花移栽到花盆里,放在她住的阁楼窗台上,花在初秋谢了,留下不起眼的茎。
真的每天夜里都发光吗?我问过何琴。她说在回来的头几天夜里看到过一点点光,没有山谷里的那么亮,然后随着花的萎谢逐渐黯淡,最后消失。兰花形状的叶子不会发光。
我说,给它取个名字吧。月光花。你觉得怎么样?
时光倥偬,和月光花有关的奇遇连同我们的少年时代一同远去。
我们在不同的高中,互相写信,寒暑假经常泡在一起,只是没有寻常女伴的清闲。她要忙农活,我陪她去街上卖过菜,还和她一起敲过核桃。
九十年代的最后几个年头,云南小镇敲一麻袋核桃的工钱是十块钱,差不多是两个人折腾一下午的量。何家大妹有时来帮忙,小妹根本不管。敲核桃的地点是粮食局仓库旁边的空地,高大的仓库足以遮阴,半个篮球场大小的水泥地坐满女人和孩子,围着一堆堆小山似的核桃。后来每当我在上海的超市看到琥珀桃仁,都会想起那些被单调的劳作拉长的午后。敲核桃不难,只是手指会染上苦涩的黄色,好多天都洗不掉。
琥珀桃仁每袋不过几粒核桃的量,价格远超十元。我从不吃那玩意儿。
当我看到何琴来上海的行李包括连根带土装在塑料袋里的植株,不免有些诧异,却没多想。我随口问她:你还种着哪,我以为早就死了。
她笑笑。
她把它种在盆里,画在墙上,浸在酒里喝下去。这花对她显然别有意味。我搞不懂。她难道真的相信仙酒的传说?而且她不愿意别人喝她的酒。我这人向来是你不让我做我偏做,有一次抢过来喝了,然后吐着舌头说:难喝死了!你为什么喜欢这东西?为此她少有地生了一场气,我没再开过类似的玩笑。
事后回想,我的宿舍遭贼的二〇〇三年初,其实已接近我们的友谊时代的尾声。
何琴和我共度的夏天只有来上海的第一年。之后的每个夏天,她会突然消失一段时间。短则半个月,长则两个月。她从不提自己去了哪里,仿佛是一种生理性的季节症候。
二〇〇三年八月,何琴再次不辞而别离开上海。她这种时候向来手机关机,隔几天才发个短信,等你打过去,那头又是关机。我对此先是气急败坏,继而无可奈何。
十一月,我因为一些原因辞去报社的工作。可能因为担心我,她匆匆返回,然而这时已经有某种无可挽回的变化横亘在我们中间。
因为,在何琴离开上海的那段时间,也就是二〇〇三年的夏天,她开始用月光花酿酒。和她从前常喝的泡酒相比,大约算是升级版。
她的酒瘾日渐深重。
何琴的“月光酒”绝非佳酿。如果你把月光花的花瓣或叶子揪下,会从断口闻到类似烂泥的气味,她的酒含有同样的气息。让我不解的是,何琴无比迷恋那种饮料,对她来说,月光酒已经不仅仅是酒,更像一种药。
或是饮鸩止渴的毒。
她离不开它。她说它让她快乐,那种快乐是其他人或事都无法代替和给予的。看到她后来的沉溺,我已经不敢碰酿造的升级版,即便是出于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