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不是来这儿听人讲历史的。“是塔玛让你来的吧?有什么事?
她到底放不放我同学?”
“你莫急。事情总要按顺序。就好像南诏之后是大理国,有先有后,这个次序不能乱。我今天来,的确是替塔玛带个话。没想到你是老程家的姑娘,唉,你等一下,让我喝几杯茶,理一下思路。”
说着,他一口喝干了杯中茶,续上,又是一口喝干,然后拨动烧水壶的开关。不久,水壶开始咕嘟作响。我只好也跟着喝茶,茶浓酽极了。秦拓把墨镜放在桌上,没举杯。
茶过三巡,姓耿的黑胖子这才重新开口。“你晓得有家叫赖威的公司?”
“当然,塔玛不就是帮他们卖药嘛。”
他摇头摆手。“塔玛是从他们那里拿药,但是基本上没有什么利润。
她还送出去好多,整个就是在贴钱。”
“推广期之后就可以加价了,”秦拓忽然说,“这种把戏很常见。”
老耿说:“你会这样讲,是因为你不认识塔玛。钱对她来说真是不算什么。她以前做大老板的时候,我呢,小本生意,在她手底下混饭吃,赚点小钱。现在她生意不做了,做修行,我们没什么利益关系,我不过是作为老朋友,帮她出个面。在我看来,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我们和他们。赖威怎么都该算他们,是吧?塔玛自然是我们。至于你们二位……我还不好说。”
“别绕来绕去了。麻烦说重点。”我说。
“你们没做过外贸吧?”他不等我们回答,又说:“以前日本人香港人来收山货,价格还算合理,我们做中间商的,拿个转手价,日子也能过。我知道,他们拿我们云南的魔芋做减肥药,拿大蒜做大蒜调料,又用各种药材做抗癌药什么的。其实要说我们中国人没技术?不是。
但我们没有哪个私人老板有那么大的魄力,能把这些药拿下来。至于国家的厂,就那么几间,而且他们给的价更低,卖给他们不如卖到国外去。其实到最后,什么减肥药抗癌药,还不是都流回我们国内,最后是人家赚我们的钱,翻着倍赚!外国公司门槛精啊。不过赖威和他们又不一样——”
老耿再次停下来烧水。“赖威早在十年前就开始本土化。什么叫本土化?那就是,他们从亚太区总裁到下面的小主管,全都是中国人。
他们的原料、技术,样样都是在中国实现的,靠的是中国的廉价材料、廉价技术人员。”他看我一眼,“包括你那个同学。”
我一声不吭地拎起水壶,往茶壶续水。以前采访中遇到过他这种人,很消磨人的耐心。要想听到关键,只能等。
秦拓插嘴道:“你是想说,赖威在中国的土地上,用中国的人工,赚中国人的钱。你的想法不对,他们也有他们的投入,资本、管理和先期技术难道不算投入吗?”
老耿举起一只手。“你们是文化人,别和我说大道理。我就说眼睛看得见的。喜梦!你们知道吧?这其实是我们老祖宗的发明。古人说得好啊,何以解忧,惟有杜康。喜梦就是让人忘记烦恼的一种酒。当然,它的原料比较特别。现在好了,赖威在云南省搞了三个种植园,栽培喜梦的原料。宁县就有一个。小程你大概已经晓得了。种植园坏事啊!
且不说他们拿我们老祖宗的东西赚钱,光是这中间拿地,整出好多的事。他们和西山的白护村签土地转让协议的时候,村民们还挺高兴。
赖威说可以给他们每户解决一个就业,他们觉得自己赚死了。至于乡级县级领导嘛,我就不解释了,你们懂的。总之呢,白护村的人拿了钱,每家有一个人进了赖威在下关的分厂。多少年的祖屋被推倒了,他们也觉得没什么。房子嘛,有钱就能再盖。旁边一个村的人眼红啊,觉得这种好事怎么不轮到自己头上。结果得意的和妒忌的都没持续多久,等种植园建起来,邪门的事出现了。那地方沙化得厉害,你不信可以去看,西山脚下就像一片沙漠。这下周边的几个村都跳起来了,原先卖地的人也才终于晓得,他们的地卖亏了,赖威根本就是巧取横夺。
你们看着吧,县里把这件事捂来捂去,将来总有露馅的时候。”
秦拓打断他的叙述:“我这个星期刚去过宁县,你说的事,我也有耳闻,可是还不能断言,土壤沙化一定是赖威的种植园造成的。我想问一句,你不喜欢这家公司,究竟是因为你说的‘巧取横夺’,还是因为,他们撇开了所有的中间商,直接从原料到成品一手包办,让你们没生意可做?”
老耿面不改色,此人脸太黑,就算变色也难以看出。他把空杯子在手里转来转去。
“我这人好吃懒做,从来没种过什么地。不过我爸,我爷爷,我爷爷的爷爷,祖祖辈辈都是农户。我当然也知道,时代在变,变得快啊,我小时候,云南是个什么样子,现在又是什么样子!小程,你太年轻,大概体会没有这么深。反正归根结底,还是‘靠山吃山’四个字。种地也好,做生意也好,不能把地挖绝了,把山吃空了。赖威的做法太绝,他们只要自己赚到钱,才不管你这片地方将来会怎样!”
他顿一顿,忽然用落寞的语气说:“我儿子现在念高中,我像很多烧得慌的家长,把他送去澳洲念高中。死小子也不知道将来会在哪里生根。但是等我将来有了孙子,我不想让他看到云南变成那样的地方。
沙漠啊,那就是。你们也该去用自己的眼睛看一看,真的。”
我问他:“你不会就只是来劝我们去看那块地吧?”
“我说了,事情要按顺序。我这时先把情况摊开来,和你们讲一下……”他有短暂的迟疑,和之前的滔滔不绝不像同一个人。
我站起身。“走吧。”
老耿像是一惊。“去哪里?”
“塔玛想去仙人谷,是吧?正好我也想去。”我转头看一眼坐在那儿发呆的秦拓,他像是跟不上谈话的势头。也难怪。他根本不知道仙人谷是个什么地方。我宽慰地对他说:“我答应你回上海的,一定。等我办完这件事。”
秦拓挤出一句话:“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这回,我再也不让你一个人到处跑。”
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我在心里叹了口气。老耿说:“你男朋友人不错嘛。哎,你真是急性子,和老程一点不像。害得我准备好的一整套话都没讲……你们先去我家,歇一晚。塔玛说明天走。哦对了,你那个姓蒋的同学,他已经在我家了。”
我身上没有金花客栈的房间钥匙,换下来的衣服还在那边青旅,刚才也没想起来拿。老耿去阿魁当办公室的房间和看店的女孩说了一声,拿了备份钥匙上楼开门。我换上自己替换用的T恤和快干裤,脚上仍是泉给我买的木屐。这样子有些不伦不类。果然,秦拓看到我下楼,露出一丝笑意。我咔哒咔哒地走到办公室门口,对看店的女孩说:“我朋友的包还在他房里,他不要了,麻烦你们处理掉。房钱多少?”
她从电脑跟前转头笑道:“老板说不用付了。走好,下次再来。”
我们坐上老耿的切诺基,和话痨同车的结果是收获一大堆有用没用的信息。他说个没完,也不管你爱不爱听。而且最要命的是当你插话问问题,他又会岔到九霄云外。
不过我倒是因此知道了关于警察兼客栈老板阿魁的一件事。客栈本来是他老婆开的,他们夫妻感情很好,惟一的缺憾是多年来没有孩子。两年前,他老婆生了病,先是有点丢三落四,后来越来越严重,去医院看了,才知道是阿兹海默病。按说她这样的年龄,得这种病的人很少,简直就像是天上掉下来的坏运气。阿魁把老婆送进疗养院,别人都劝他关了客栈,他不肯。明面上的理由是老婆住院需要钱。
“因为客栈算是塔玛的一个点?”我从后排座位问老耿。
“你们知识分子联想真丰富!是因为他怕安静,他天天晚上在客栈和客人喝酒,喝醉了就到楼上一躺,第二天再从古城去下关上班。你想嘛,否则他一个人待在下关家里,多难受!”
我想起刚住进金花客栈那天,院子里的那群人一直闹腾到凌晨。
我几乎开始同情阿魁,随即想起八月,又把同情心掐灭了几分。
老耿仿佛自言自语地说:“塔玛给一些看不起病或者医不好的老人送药,当中也有我认得的,像古城天主堂打扫院子的大妈。她家老头子脑子里长瘤,位置不好,没法开刀,每天在床上疼得乱喊,那真是惨。
喜梦不是止疼药,但是好像有那么点效果。阿魁是天主徒,他从大妈那里听说了塔玛的事,自己去找塔玛,为他老婆求药。真不知道他怎么想。”他摇摇头,闭了嘴。我问:“喜梦对阿兹海默症有用?”
“有没有用,你得问阿魁。我问过他,怎么看塔玛这个人。他说,按教义,他不该信塔玛。但他看到塔玛就晓得了,有大能的人,不管做好事还是做坏事,效果都不比常人。”
“停一下。”秦拓在旁边说。老耿停了车,我问:“怎么?”
“买点东西。”他把我拉下车,走进一家户外用品商店。我这才想起自己该买鞋。我试登山鞋的时候,秦拓低声问:“仙人谷是个什么地方?”
“宁县的大山里。都说了我自己去就行了。”我把两只脚套进新鞋,走了几步。
他不吭声,替我付了钱。秦拓虽然平时有点唐僧,真的犟起来便很沉默。我心想,到了老耿那里再慢慢说服他吧。实在不行还可以先斩后奏,扔下他走人。
老耿家在洱海边,和古城隔着公路和农田。尽管后院挨着村庄,从外观看,他家所在的别墅群显然属于身价不菲的外来者。进去只能走村路,切诺基开得逼仄,一路停下来让人让鸡让狗,从村口磨了十来分钟才抵达简约风格的白色小楼。他带我们从客厅的旋转楼梯上到三楼的露台,我忍不住叹道:“无敌海景嘛。”
老耿嘿嘿一笑。“穷乡僻壤,我们乡下人自己玩玩,哪里入得了你们的眼。”
露台上早有一个人。蒋海峰。他坐在露台一侧藤桌旁的花园椅上,隔着爬满三角梅的铁艺栏杆眺望洱海。不像囚徒,倒像个度假的人。
他听见我们的说话声,朝这边转过脸。白昼已近尾声,太阳正在我们身后的苍山背面下沉,远处的洱海在夕晖中呈现朦胧的色彩,他的眼神也显得朦胧。我几乎疑心他吃了喜梦。随即,他露出被拉回现实的忧虑神色。
老耿说让我们慢聊,他先去弄吃的。我在桌子对面坐下,秦拓坐我旁边。蒋海峰看向秦拓:“这位是?”
“我朋友。他叫秦拓,也认识何琴。”我又对秦拓说:“蒋海峰。嗯,你本来要采访他的。我不用多介绍了吧?”
蒋海峰“哦”了一声,“你是记者?”显然秦拓的名字没有激起他任何的联想。他曾是何琴最亲密的人,却对何琴的另一段过往一无所知。也不奇怪。换了我是何琴也不会说的。
不过,秦拓知道他。这说明什么呢?
我该制止自己往下想。
秦拓说:“我前几天在昆明联系你们所,想问你几个关于‘动力一号’的问题,他们说你请假,你手机又关机。没想到,你躲在这么个地方。”
我觉得他的说法有点怪。他明知道蒋海峰之前被塔玛扣押了。
蒋海峰困惑地说:“‘动力一号’的项目不是我负责的。”
秦拓从随身的牛皮方包里拿出小雪茄和打火机,放在桌上。我知道他这几年吸烟,可从没当面见过。他没有点烟,用手指轻叩桌面。“我知道。那只是对外的理由,我本来想找你了解的,是皎粉。”
我顿时扭头看秦拓的侧脸。他有种深思熟虑的神气,和以往采访时没什么不同。从这个角度看,他的发际线有些后退。顺遂如秦拓,也在被生活消磨。也可能只有我觉得他顺遂。身在大社,越到上层越是暗流汹涌,派系林立。做到他的位置,烦心事想必不少,何况还有我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外不断添乱。
他继续说:“最早我不想管这档子闲事,做新闻这么久,用鼻子闻闻就知道,什么事最好别碰。但有人先伸手揽事,我只好跟进。我查到有人因为皎粉的副作用导致精神疾患,脑部扫描没有问题,目前还不清楚病因。上海的一家疗养院收容了这样的病例,就在上个星期,有人快递了一份药剂给那家医院的病人。发件人是你。”
蒋海峰垂着眼说:“我就知道会这样。送药会暴露我自己。你都能知道,他们肯定也知道了。”
“你是指赖威?”我问。怪不得上周末在昆明见面那会儿,他好似一只惊弓之鸟。泉说他在恐惧之中。也许他的畏惧没那么玄乎,就只是害怕赖威。
蒋海峰抬起头。“药有用吗?”一瞬间,他的眼神像那个捡起疑似大理石的男孩。
秦拓摇头。“你没有常识吗?医院不可能用来历不明的药物。我还听说,赖威已经停了皎粉的项目,不是因为之前捅出乱子,而是他们的第二批试剂没成功。之前的第一批——那是你做的,对不对?”
如果不是塔玛曾向蒋海峰索要皎粉的配方,我这时恐怕会惊跳起来。性格决定行动。他那么沉迷于研究,喜梦前身的酒方也出自他的手,他当然有可能做出喜梦的升级版。只是,我一度以为,皎粉和喜梦的区别仅仅是浓度,看来是我太天真。想到这里,我紧跟着问:“海椒,皎粉到底是什么?”
“我告诉过你啊。是月光花里的那种酶,或者说,蛊。”蒋海峰闷闷地回答。
“蛊?”秦拓的声音奇异地变了调。
我按住他的手臂。“我回头和你解释,”接着转向海椒,“你这样说了等于没说。我听说,吃过皎粉的人会发光,就像何琴……而且,他们中有的因为精神问题住院,有的自杀。你说过喜梦会随着新陈代谢排出人体,那么皎粉呢?它为什么给人带来这么大的影响?喜梦给人幻觉,让人看到过去,皎粉又怎样?”
蒋海峰没有立即回答。秦拓点了一支烟。小雪茄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散。蒋海峰的视线也像烟气一样在半空游荡,过了足有一分钟才回到我的脸上。
“举个简单的例子,”他用下巴一点秦拓,“假设他有服用皎粉的习惯,而你,刚吃了喜梦。”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例子嘛。我竭力不打断他。
“药效还在的时候,他能通过在你脑子里起作用的那东西,那种酶,控制你。让你做什么都行,就像你之前看到的,在湖边,”蒋海峰慢吞吞地说,“你那个朋友可能平时也吃喜梦,所以我们刚到塔玛那里,他就成了人家的傀儡,乖乖上楼陪你做人质。傍晚我见到你俩的时候,他比较正常,是因为药效过了。”
他稍微加快语速:“让我们回到皎粉。皎粉就像魔杖,让人有控制他人的力量,当然,要借助喜梦。但同时,皎粉本身是一个陷阱。”他停下来,仿佛在思索合适的措辞。“皎粉含有的那东西的活性很强,所以,哪怕只吃一次皎粉,你体内的那东西将不会消失,它呼唤自己的同伴,召唤更多。你喝酒,为的是让它高兴。你会不由自主喝下更多含有那东西的酒,如果不这样做,占据你的魔鬼就会给你痛苦,逼迫你疯狂或是自毁。那就像是——”他再度停下,大概是光线的作用,我觉得他的招风耳比平时更明显,突兀地支棱在脑袋两侧。我还瞥见秦拓的烟在指间缓慢自燃,空气仿佛凝固了。
“就像那东西自身有活下去的意志。”蒋海峰终于说。
“又不是科幻小说!”我忍不住说。
也许是因为说出那个结论,他的眼神变得狂热。“你们知道达尔文的生物进化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