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天半夜开手机瞧一眼,收件箱总有来自秦拓的新短信,我知道自己的任性让他不安,也对他感觉到模糊的愧疚,可我需要这样一个“进洞躲藏”的过程,一如受伤的熊。正当我坐在酒吧琢磨该怎么和秦拓打第一个电话,有人拉开椅子,在我对面毫不客气地落座。是何琴。
“傻丫头,难道你不知道?我一定会把你找到。”
她的眼神复杂。焦急、安心、抚慰、同情,一股脑儿地融在那双湛深的黑眸中。我有好几个月没瞧见她了。喜欢在夏天玩消失的家伙。
“你去哪儿啦?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我忍不住问。
她往椅背一靠。“喂喂,对流浪回来的人,你该体贴点吧?”
我嗤之以鼻。“又没人让你去流浪。”
“也没人让你流浪。”她把双臂放在桌面,像个专心听课的学生,视线投射在我的脸上,仿佛我的脸是教室黑板。“出什么事啦,大头?”
二〇〇三年秋的那个晚上,何琴在杭州找到我。她说,收到秦拓的短信,她匆匆回到上海。她已经找了一天半,先去了我常去的那些“小资场所”,后来才想到我可能来了杭州。
我问她:为什么知道是杭州?
她笑了:这里有西湖,不是吗?
她下午到的杭州,在西湖边转了一大圈,没遇见我。然后她想起卡萨布兰卡,我们以前来过的酒吧。这一次,她运气很好。或者该说我的运气不错。
我把那天夜里的事讲了一遍,讲述很艰难,因为等于再次回到那个不堪的场景。我好歹没哭,眼睛通红,嗓子泛酸。
何琴低声叹息:傻丫头。
她没再说别的,这句话已经足够。我感到难以言说的安心。这也正是我为什么很难找到和秦拓交流的方式。他会晓之以理,指出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深谙明哲保身之道,其实我何尝不懂?
但明哲保身的代价,是藏起作为记者的良知,让话语变成仅仅是谋生的工具。
遗憾的是,何琴的清醒没有维持多久。可说在我的预料之中。她为找到我松了口气,扬手叫了一杯双份的龙舌兰。我看着她把杯子送到嘴边,浅尝一口,随即心满意足地轻吁。那表情绝对比电视广告上装腔作势举杯的成功男士更能激发观众对酒的向往。可谓纯粹而幸福的满足。
只要她开始喝,就不容易收场。我很清楚这一点。当时我有个选择,就是把钱包里的几百元放在桌上,对她说,喝完这些钱,我们就回去。我知道她的敏感将因此高涨,她会窘迫,放弃那一杯以及接下来的酒。
可我制止了这个念头。我怎么能做出如此的背叛?当她花了整整两天来找我,当她找到我的时候,脸上是那么纯粹的安心,当她对我说,傻丫头。
我举杯和她碰一下,听着老套的爵士乐看她慢慢喝醉,再把她拖回宾馆。
那天夜里,我第一次看到何琴的身体泛起莫测的莹光。
我这几天住的是大床间,洗漱完毕,本打算留着夜灯入睡,接着瞥见和衣倒在床上人事不省的何琴——我进浴室前已经替她脱掉鞋,盖上被子,她以婴儿蜷在母体内的姿势缩成一团,使白色的旅馆被子形成一座小山,只有半张脸和一绺黑发露在外面——我念头一转,随手关灯,倒在她身旁盯着天花板发呆,却有什么隐约地撩拨眼角的视觉神经。我转了下头,顿时愕然。
她裸露在外的脸庞一角泛着青白色的细弱光晕,就像我们从前的那堵墙。从被子底下探出的手也同样。毛衣袖口遮住了手背,微光闪烁的手指像是深海中附着荧光物质的白骨,一度有过生命的有机物。
我坐起身,跪在她身旁,伸手把被子缓缓往下拉。她闭着眼睛,泛光的脸庞仿佛不是活人的。我颤抖着试探她的呼吸。她温热的鼻息滑过我的手指。我动手拍打她的脸,何琴懵懂地睁开眼。
怎么啦,大头?
你,你在发光。你看。
我把她的手举起来。
她低微地说:那是月光酒……我听懂了,更多的是茫然无措。她翻身背对我,含糊地说:我好累啊,明天再说……晚安。
我跪坐着没动,瞪视她后颈露出的一小块发光的皮肤。光很微弱,但你无法在黑暗中忽略它的存在。我知道,只要开灯,这缕莫测的幽光便会消失无踪,我暂时还不想那么做。我的思绪飘回了初三那年的山谷历险,以及更早之前。
我当然记得,初二的时候,何琴也曾以她特有的敏锐把我找个正着。那是我在桥洞下被几个男生堵住的第二天。我一早照常出门,没去学校,而是遥遥过了校门,绕到一处水库。老家有个说法,人倒了霉,只要去水边转圈,就能趋吉避凶。和藏传佛教的转山不无相似。
水库映着蓝得不带杂质的秋日天空,像一面蓝镜子。我在镜子边上走啊走,昨晚的恐惧和羞愤也在脑子里转啊转。连我自己也说不清,这样做是想要驱除晦气,还是为了赶走体内的不快。
正走着,我听见有人喊我,喊声正在接近。我停步回头,辨认那个奔过来的身影。是昨晚偶然救我出险的何琴。她跑到我跟前站定,气喘吁吁。我愣头愣脑地问:你怎么不上课?
她看着我:你又怎么不上课?
我拣起一片碎石,往水面打水漂。石片使蓝镜子一皱,变成布满错综影子的绸缎,它在绸缎表面蹦了三下,被吸入光滑的表面。石头消失后,何琴突如其来地说:你别躲啦。我们回去上课,嗯?
我转头看她,那年她十五岁,我十三岁,年龄决定身高的差距,我微微仰着头。
她的语调沉静:“没事的,下次我陪你一起回家。”
“我才不怕。我只是烦!”
“烦就躲起来?你知不知道这样别人会着急?”
我不吭声。
“下次你再这样躲起来,我也一定会把你找到。所以,别躲啦。”
她转过身,率先往学校的方向走。我跟在后面。进校时,铃声远远地传来,正好第四节课下课。我对何琴说,饿死了,我们去食堂打饭吧。
她在杭州找到我的那个晚上,我目睹她发光的身体,莫名地有种不祥的预感,坐在床边发了很久的呆。
现在我知道了,那是蒋海峰为她酿的酒带来的改变。从她最初用叶子泡酒,到种子的酿造。如果说月光花构成魅惑的网,她既是织网者,也是猎物。时隔近五年的今天,我走在大雨中,心头茫然。现在轮到我找你了。可是竟然这样难。加德满都。深圳。绿岛。那之后呢?
你在哪里?在做什么?
我又想起何琴的明信片。
不管世界怎么变,我总希望自己还是原来的自己。这似乎挺奇怪。想有新的路,却不想改变。
原来的自己……难道她真的成了那个自称白洁的人,一个只该存在于传说的人物?
我向一家卖绣品的店铺问路,又跋涉了十来分钟,终于来到派出所门口。这时我后知后觉地想起另一件事。
何琴的二妹何棋不就在古城派出所嘛,她的小妹何书提到过。
一路走来的凄风苦雨和错综思绪随着雨伞上的水抖落在地。我快步进了派出所。
警局是两层楼的建筑,像学校般有着长长的走廊。
一楼的值班室里,接待我的年轻警察心不在焉,没等我说完就打断道:“你说你的朋友被绑架,听起来像个传销组织。既然你和另一个朋友昨晚逃出来,怎么现在才来报案?”
我说我昨晚发烧。警察又问:“你那个朋友怎么没来?”
我扯谎道,他也病了,躺在客栈。
警察在桌上笃笃地敲着笔。“姓名,身份证号。还有你朋友的。”
我一怔,说我不知道他的姓名和身份证号。就留我一个人的可以吗?
警察用怀疑的眼光打量我。“你们是网友?”
我的耐心这时已达到极限,冷淡地说:“何棋在你们这儿工作吗?
我是她姐姐的同学。你要是想查户口,可以问她。”
年轻警察的两颊有几粒稀疏的青春痘,这时全部泛起红色,他头一回露出亲切的微笑。“你怎么不早说啊,何棋就在楼上出纳室,我带你去。”
我有好多年没见过何棋了,当我第一眼瞧见她,几乎叫出声。
何棋长得像极了何琴。
二楼的出纳室不大,靠墙摆着铁制文件柜,临窗的位置有两张办公桌,桌面铺着透明塑胶垫,底下压着表格。如果不是屋子一角放着台式电脑,这场景可以直接挪到九十年代的电视剧里。
只有一张桌前坐了人。窗外的雨停了,房间充斥着轻盈的明亮。
一个年轻女人在那片清光中朝我们转过脸,颇像何琴戴了副眼镜逗人玩。我四处奔波找她,她却躲在这间警局——但这当然是我的错觉。我记忆中的何琴停留在五年前的二十六岁,而眼前的何棋也已经二十八岁了。
何棋睁大眼镜后的双眸,盯着我看了几秒钟。“小妙姐!你怎么来啦?”
这孩子乖巧如旧。她妹妹何书对我倒是直呼姓名。何棋让我在她对面落座,年轻警察满面春风地说:“你们老乡先聊。”他又转向何棋,“中午我请你们一道吃饭?”
其殷勤似乎有些过头。何棋摇头说:“不用。你先忙你的。”
年轻警察离开后,我简单说了自己来报案的缘由。
“茈碧湖那边的村子?”何棋眨巴着眼睛,“你没事就好。”
她一说话就不那么像何琴了。何棋像这一刻雨过天晴的阳光,单纯又明朗。何琴的存在感淡薄得多,更像月光花的微光。我从她的话里嗅出一丝怪异。什么叫“你没事就好”?我生硬地说:“我同学还在那儿扣着呢。”
何棋显得十分抱歉。“茈碧湖不归我们管,是那边的分局负责。不过,我听说他们也派人查过好几次,每次都碰个软钉子。”
“软钉子?”
“报案的人和你一样,说自己的亲戚朋友被扣在里面。可是等我们的人去查问,对方说是自愿在那里参加什么心灵教程。每回都是这样。”
“他们可能是被胁迫才这么说的。”
何棋摇头,“我也只是听说啊,毕竟我不是警察,反正,那地方邪得很,去的人都像变了个人似的,死心塌地追随他们的老板。”
“塔玛。”
“好像是这个名字。总之,你能平安离开就好。至于你同学……”
她皱着眉,“我会找人问问,但希望不大。就算那边的分局上门去要人,假如他本人不愿离开,那也没办法。”
我不认为蒋海峰会被塔玛催眠。塔玛在湖边甚至没试图给他灌喜梦。她知道他的酒精过敏。
何棋见我不吭声。“你别太担心,我回头一定找人帮你问问,”她停顿一下,“小妙姐,你最近和我姐联系过吗?”
“何书没告诉你?我最近也在找你姐,还去过你家。”
那张酷肖何琴的脸上闪过阴翳。“我跟何书不太讲话。”
“你和你小妹怎么啦?”她一向喊小妹,现在却称其为“何书”。
“没什么。”
“既然你问起,我也想问你来着,你从什么时候找不到你姐的?”
“去年八月出头,”何棋闷闷不乐地说,“我打电话给大姐,问她何书结婚的时候回来吗,结果她手机关机,后来再打,就成了空号。中秋节她也没回……前几年她忙,有两年没在家过中秋,可是这几年都回来的呀。”
我在心里排列日期。何琴七月离开绿岛,和赖威的人碰面,从此不知所踪。她最亲的二妹晚了一个月才注意到她的消失。更为后知后觉的人是我。
“何书什么时候结的婚?我几个月前看到她,已经快当妈妈了。”
我顺口说道。
“去年这个时候。她一直埋怨大姐,因为她想着大姐会给她置办嫁妆,结果找不到人。”
这大约是何棋口中的“小妹”变成“何书”的缘故。我该对何书感到气愤才是,但见识过何家爸爸之后,这点事不足为恨。我决定不把深圳的会面告诉何棋。
她叹了一声。“昨天是七月七,八月十五眼看着就要到了。今年过节,如果大姐还是不见,我也没心思回去。”
我登时想起何家每年中秋节的红饼。以往我还在宁县的时候,何琴总是多做一个给我家,很大,我和爸可以吃好几天。家家户户的红饼都是面粉、红糖和鸡蛋做成,按理没差别,但她家的格外好吃。后来才知道,红饼的做法是她爸爸教的,从何琴小学开始,做红饼就是她的任务。有一次我馋了,求她做饼,她却说,红饼是中秋节吃的,平时也做就没意义了。
云南的中秋是个大节日,对何家尤其。据说何家爸爸春节也经常在外,中秋倒是基本都回家的。也许因为这一点,何琴不愿在平日做红饼。
我想起一件事,问何棋:“对了,你姐基本上每年回家过中秋,你知不知道她有时候去西山?”
何琴在二〇〇三年的夏天带了月光花的种子去武汉,我猜她一定去过那个山谷。而且,既然蒋海峰说“何琴的花不结子”,这种倾向甚至也体现在赖威的所谓原料草上,那么何琴每年种在花盆里的,要么是从山谷拿来的种子,要么是整株月光花。我过去实在太粗心,没有留意这些。
听到我的问话,何棋眉头深锁,垂下眼,放在桌上的双手绞在一起。
“怎么了?”我追问。
她抬眼看我。“小妙姐,老早以前的中秋节,你每次都给我们肉,你记得吗?”
我点头。
她自顾讲下去:“每年都是不一样的肉。野兔、山鸡、麂子……有一年的吃起来很像鸡肉,我后来才知道,竟然是蛇肉!我小时候觉得你很神奇,像书里面的猎人。等我长大一些才知道,你本来可以直接在菜场买猪肉送过来,是怕我姐自尊心太强不接受,所以从程叔叔认识的猎户那里买,还骗我姐说,是你家打来的,分我们一点。我家那时候一两个月都吃不上一次肉,只要过中秋节就有肉吃,我和小妹特别开心。”
“啊,这个啊,”我有点尴尬,“你怎么知道的?”
“后来你出去念书,程叔叔还是每年送肉过来,一直到我中专毕业,家里不那么困难了。程叔叔不会撒谎,所以我们很快就知道了。之前包括我姐,都以为真是你们父女俩打的野味。”
“蛇是我抓的没错……”我爸有支猎枪,没见他打过什么。如今那支枪挂在守山小屋里,更多的是一种心理上的保障。
她像是没听见我的话,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小妙姐,我真羡慕你,有程叔叔那样的爸爸,”她的后半截语音带着哽咽,“对不起,能帮我把门关一下吗?”
我赶紧起身关门。走回来的时候,何棋在抽取桌上的纸巾。我很怕面对这种局面。以前采访过被假酒害得失明的男人的妻子,她在我面前泣不成声,我感觉惟有无力。因为我知道,报道或许能有一时的警世效果,但并不长久,也不深入。
如今面对的是好友的妹妹,想到错综的喜梦和皎粉,无力感更深。
何棋连哭起来都像她姐。眼泪无声地从眼角蔓延。她飞快地擦掉泪,擤了鼻涕。“真不好意思——”
“没事。”
“如果我爸不赌就好了,”她吸着鼻子说,“我真恨他!要不是他,我姐也不会被逼成那样……”
我瞪着她看。不可能,我想,她不会知道那件事。何家爸爸死要面子,绝不会把何琴为他扛下二十万赌债的事讲出去。
何棋又拿一张纸巾擤鼻子。“小妙姐,你说到西山,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何棋说,那年她在财会中专念二年级。二〇〇一年的暑假刚开始,离中秋还有一整个夏季,爸却早早地出现在家里,这是从来没有过的。
妈让她到邻居家给在大理古城打工的大姐打了电话,大姐当天就坐车回来了。显然出了什么事。何棋从妈那里问不出什么,又不想问爸。
她是家里惟一一个不和爸讲话的人,连她自己都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一家五口聚在一起吃晚饭的时候,妈说:不然,把房子卖了吧。
爸冷笑一声:卖了睡到大街上去?再说这么个破房子,你以为能卖多少钱?
何棋听懂了,爸欠人赌债,只好躲回家。以前这个家有条谁都不提的规矩,爸尽可以在外面游荡,不给家里钱,农忙不回来帮手,这些都没人计较,但他不能把外面惹的事带回来,不管那些事是关于钱还是女人。现在,爸破坏了多年来的规矩。事情想必不小。亏他还一副教训人的口吻。
她也是这时才知道,大姐这些年工作寄回来的钱,除了给她和小妹的学费生活费是妈妈死死扣住的,剩下的都被爸零敲碎打弄走了,家里根本没有存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