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陷入沉默。他想起她的家庭环境,忽然有种说错话的惶恐。好在她又开口了:带我看看你的学校?
他们在学校转了一圈。武汉的夏天在傍晚仍然燠热,两个人很快汗流浃背。不知该算巧还是不巧,恰好在路上遇见师姐。师姐和他打招呼,眼睛滴溜溜看着何琴。他有些尴尬,何琴一脸漠然。
师姐热情地问:你女朋友?
他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正在犯窘,又听师姐带笑的声音:小赵不在,倒是正好……小赵是他的室友,他本来完全没往那个方面想,被师姐一提,不由得急出一脑门的冷汗。热汗加冷汗,自己都感到十分狼狈。
何琴把话接过去:我要在武汉待一阵,本来想让他帮我找间女生宿舍,不过暑假也快过完了,还是直接租房子比较好。这附近的小区大概多少钱一个月?
师姐讪讪地报了个数字。何琴说,比上海便宜多啦。接着她迈步走开,他跟上去,诧异又高兴地问:你要留在武汉?
不是留,只是待一段时间……他们走到足球场边上,人声和跑步声搅动在一起,像他躁动的心。
她停住脚,眺望操场上释放出冗余荷尔蒙的身影。
海椒,我要你帮我一个忙。
是不是和你今年夏天没回云南有关?
她一怔: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我不知道。只是以前每年这时候,你都要回老家,我总觉得你有什么不能说的事……但凡我能帮忙的,我一定会尽量帮你。
做这番表白的时候,他以为她有金钱方面的困扰。他甚至想好了,自己哪怕节衣缩食,也要尽可能地支援她。他曾推断,何琴前两年在夏天回家,是为了面见债主还钱。什么钱要这样一年年还?他想也许是何家爸爸借了高利贷,而她不得不年复一年为其买单。
事实上,就算有最无稽的想象力,他也不可能猜到她是为什么回去。听到他笨拙又热切的表达,她笑了,显得很开心。
我要你帮我酿一种酒。你是学化学的,除了你,再没有人可以帮我。
说到这里,蒋海峰深深地吁了一口气。我招手喊服务生,问他要啤酒。我非喝点什么不可。蒋海峰口中的何琴不仅“和他的记忆对不上”,也让我感到陌生。我问他俩要啤酒吗,泉点头,蒋海峰说:“我酒精过敏。”作为云南人还真少见。
啤酒上来后,我说:“她让你用月光花酿酒?她到底在想什么呀。”
“不是花,”蒋海峰说,“我也是到后来才知道那种植物叫月光花,好像是你取的名字对吧?”
“不是花是什么?”我莫名其妙。
“是种子。她带了两斤花种。很细小,像黑芝麻。”
我不记得何琴的月光花会结子,印象中,花盆里的月光花春生秋衰,除了开花期的夜晚给人奇异的印象,其他时候我甚至很少关注它的存在。不过既然每年有新的花,想必有花种的存在。只是,多达两斤的花种不可能来自她那几只花盆。
说到研究,蒋海峰的叙述变得格外流畅。“接下来的一个多月,我差不多把老师的课题扔在一边。我每天待在实验室,忙着琢磨酿酒。
世界上有过许多荒唐无稽的发明,没有哪一个比我在那年夏天的成果更异想天开的。我最终得出的,是一个接近万能的酒方。只要用这个方子,任何植物的随便哪个部分,根、茎、叶、花、种子,都可以酿造出数量和浓度不等的酒,而且只需要一个星期。当然,大多数植物并不适合酿酒。自然界有那么多的植物原料,人类在漫长的历史中不断改良酿酒的技术,可是酒类的原料一直局限在小范围内,这本身就是最好的证明。我当时完全是年轻气盛,何琴的要求也只是让我用花种酿酒,我却折腾出这么个东西。中间为了实验,我尝过许多种古怪得没法说的酒,而且因为吸入了大量的乙醇气体,有一次差点出事。
我的酒精过敏就是这么来的……”
泉在旁边喝了一大口啤酒。“你帮她酿酒那会儿,她喝酒喝得厉害吗?”
蒋海峰的脸色阴沉下来。“她是在喝。我很晚才发现这事。”
开学后半个多月,导师邀蒋海峰到家里做客。导师姓王,年纪足以做他的父亲,加之和师母没有孩子,对他格外亲厚。他听师姐在系里抱怨过,说他每年拿全额奖学金,凭的就是王老师把他当儿子看。他自己不这么想,没把闲言碎语放在心上。
以往他上王老师家吃饭,总有种做晚辈的放松感。他喜欢这种难得的时刻,把课题的种种扔在一边,专心吃喝,听王老师夫妻谈笑戏谑。师母是学文的,在另一所师大当老师,所以家中自有一种蕴含着知性的宽松氛围。他的家里只有外婆和妈妈,两代寡居的女人,气氛不觉有些阴沉。老师的家对他而言既陌生,又吸引人。
不过这一次,他满怀心事,连师母拿手的干烧鳊鱼也不那么香了。
他在担心何琴。刚到武汉那会儿,她把自己的酒精依赖掩藏得很好。他整日在实验室,她说人该多做活动,硬拉着他每天中午到食堂吃饭,权作散步。晚饭则是她在食堂打好了送到实验室,陪他吃。每日两餐有她在旁,不知怎的就有种过日子的感觉。学校是个相对封闭的环境,开学后没几天,他有个女朋友的事很快在系里传开了。何琴在外面租了房子,他时常过去留宿,自问没给任何人添麻烦,所以也从不在意别人的议论。他关注的世界很小,无非实验数据,还有她。等何琴的酗酒浮出表面,对他来说,世界等于崩塌了一半。
她出门前总是洗澡漱口,装得和没事人一样。按说酒精的气味无从遁形,偏偏那段时间他正在钻研月光酒——酒已经做好了,只是其中有些细节引起了他的兴趣,所以当做一个私人的课题继续着——他偶尔在她身上闻到酒味,以为是实验室的气息缭绕不去。他是个公认的聪明人,却对最明显的现实视而不见。
后来有一天,她终于喝得太过,一整天不曾出现。他打电话没人接,担心出了什么事,一拿到当天的数据就赶紧往她租的房子跑。由于赶得慌忙,数据和电脑搁在了实验室,这和后来发生的事有些关系。以至于他在往后的日子不得不感到,世上的事总是一环扣一环,有因必有果。
总之,那天他一进屋就喊她。其实不用喊,拐过细长的厨房,里面是客厅兼卧室。他立即看到了她。
烂醉如泥。这四个字恰可形容她的状态。画架上搁着半幅没画完的水粉,画画的人到一半的时候失了耐心,在上面留下凌乱仓促的几笔,颜色和其他笔触全不协调,有种气急败坏的势头。
她不知道他进屋,也不知道他仔细地收拾了屋子,查看了她喝的酒。她喝的正是他做的月光酒。他曾开玩笑说,这是一个无聊至极的发明,因为大多数植物发酵后喝起来很像馊水。月光花的种子酿成酒的时候,他已患上酒精过敏,无从判断成果的口感。
即便不喝,他光从气味就能辨认出那种特别的酒。一缕微弱的腐烂气息。他相信气味源自该植物特有的一种酶,正是他最近琢磨的对象。他翻了很多资料,发现从来没有人提到过这种罕见于自然界的酶。它平时处于休眠状态,一旦被释放到酒精里,立即开始活跃。他既担心又好奇,想进一步了解酶在人体内会有什么变化。
看到醉得人事不省的何琴,他对自己所做的纯属兴趣的研究忽然有些不安。
天黑了。他坐在床边,没想起开灯。等他从沉思中回过神,发现有个白色的物体横陈在昏暗的房间。那是何琴,她的身体散发着若有若无的微光。
就像她在八月底带来的那种植物。当时还有最后两朵花尚未凋零,朴素的花朵在白天不引人注目,一到夜晚,它们便释放出妖异的幽光。在他的酒方成功之前,她一直用叶子泡酒,说是药酒。
她似乎对她所谓的“月光花”存在某种依赖。此刻,坐在她泛起苍白光泽的身旁,他第一次想到,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件错事。
在老师家的那顿饭吃得食不知味,他怕回去又看到何琴烂醉的模样。他没接触过酗酒的人,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她酒醒后往往恍惚良久,一副不知今昔何年的模样。那时她不认得他,还会喃喃一些怪异难懂的音节。
他正在发呆,王老师温和地说:前几天小廖又来向我告状了。
小廖就是师姐。他一怔,随口问:她说什么?
说你啊,忙着谈恋爱。不务正业。你是不是在忙课题以外的研究?
说着,老师拿出一叠打印资料给他看。他扫一眼就知道,那是月光花的分析档案。有人偷了他电脑里的数据,还打印了。他感到窘迫和愤怒,涨红了脸。学校实验室开放给研究生,为的是完成导师指派的任务,私自做其他研究是个敏感问题。
没想到老师接下来的一句话却是——这是小廖交给我的一份新材料。我没布置过,她自己做的,不过她有了进展就想到来和我这个老师商量,挺有心。
他呆住了。偷窃已经够可耻,剽窃则是更大的罪过。他简直无法相信会有人这么做。王老师的话里有话:干私活没什么,你总得给我这个当老师的一个交代吧?只字不提,明显是不把师长放在眼里。
老师大概怀疑他在为其他公司“割夜草”。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话,又是怎么离开老师的家。他木然走回宿舍门口,猛地想起何琴不在这里,又赶紧折回校门,前往附近的小区。
何琴在家。她已经喝过酒,好在尚未喝醉。要不是酒精过敏,他这时倒想陪她喝一杯。她向来敏锐,当即看出他有心事。怎么了?
她问。将醉未醉的她,说话的声音格外柔软,让人有温柔的错觉。
他说了在导师家的遭遇。她的眼睛眯起来,缓缓地说:世间险恶哪。
他闷闷地说:我当然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小人,知道是一回事,实际撞见可真挠心。
你在研究我的酒?她忽然问。语调若无其事,如果他不是足够了解她,恐怕感觉不到她身上已经竖起无形的刺。
他小心地回答:我觉得里面有些玄机……所以想进一步研究看看。
那不是你可以碰的东西。她冷冷地说。
两个人一时间弄得有点僵。他是最恨吵架和龃龉的一个人,当下尽管不快,也只好藏住情绪打起精神,问她吃了晚饭没有。
她果然没吃。他到厨房煮了碗面,在上面卧了个荷包蛋,端回房间。
她吃着面,神情软下来:今天的事,会影响你和导师的关系吗?
他一怔,发现自己只顾着生气,压根儿没深想。他没把握地说,大概不会吧。要真那样,我也没办法。
她若有所思,没再说什么。
接下来的几天,每当在学校看到师姐,他都有种想揪住那个女人质问的冲动。师姐也真沉得住气,脸上若无其事,只是再也不蒋秀才蒋秀才地调侃他。
他知道,如果师姐用偷去的资料捏一个论文出来,并不是不可能。他对自己说,不过人总不能无耻到这个地步吧。首先,师姐连实验材料长什么样都没看过。因为是私自做的研究,他再忙乱也会把装样本的瓶子带走,至少材料是安全的。
很快到了他的生日。那天中午,她照例等在实验室楼下。往食堂走的路上,她问上次的剽窃事件有什么后续。他说没听说。
她说,你晚上请导师来吃饭,好不好?就当是为你庆祝生日。
他觉得有献媚的嫌疑,内心是不情愿的。但他也想对王老师解释自己的委屈。他点头说:我们在外面吃吧,省得你做。
她说:不用,我简单准备一下就好。在家吃比较自在。
他在傍晚带王老师过去,一进门就是扑鼻的葱姜香,她正在做鱼。老师随他在屋里坐了,笑眯眯地对他说,很有小两口过日子的气氛嘛,打算什么时候登记?
他红了脸,说总要等毕业吧。他不愿谈论私人问题,把话引到学科上去。聊着聊着,老师仿佛是不经意地说:对了,上次小廖的那个课题,有个论文比赛,她打算申报。
正好何琴端菜进来,听见这话,两个人都是一怔。何琴转身回了厨房,他想,自己该辩解,这是最好的时机。他这才发现自己是个懦弱的人,明明是别人的错,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饭菜齐备,何琴拿了酒出来。老师看见装酒的容器是实验室的密封瓶,笑道:小廖的研究涉及酒精,你们这里也在搞私酿啊。
干脆我们的实验室改酒厂得了。
他听不出这话是褒是贬,暗自冒汗,心想何琴怎么拿出那个莫名其妙的酒请人喝?
酒过三巡,老师开始醉眼朦胧。他记得老师在系里出名的海量,这会儿却如此不经喝。一直没怎么说话的何琴开了口:王老师,廖师姐给你看的东西不是她自己的,她偷了蒋海峰的研究档案。
她的直白让他惊出一身汗。老师眯着眼说:哦。
何琴说:她竟然还想参赛,脸皮厚也要有个限度。你回去对她说,事情你已经清楚了,大家把这事给忘了吧。让她搞清楚自己的立场。
这可不是对长辈说话的态度。他愕然极了,以至于张口结舌,没法打断她。
更让他惊愕的是,老师以一种恭顺的语气说:我知道了。
何琴又给老师倒了一杯酒,老师无比香甜地喝下去,自顾出神。何琴微微一笑。她的笑容透出居高临下的满意,十月的武汉的夜晚,他却感到周围倏然成了冬天。冷。那种冷就像见了鬼一样。
她又开始说话,语气很像电视上看过的催眠。他本来是不信催眠这一套的。她循循善诱地说:你要对蒋海峰好,有什么名额和关系,都要想着他。
老师说:好。
听到这里,我忍不住打断他:“你的意思是,何琴催眠了你的导师?”
蒋海峰说:“不是催眠。是月光酒让她做到的。更准确地说,是酒里面的酶,让她能够控制别人。因为老师的事,我开始怕她,虽然我们每天还是照样一起吃饭,就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
酶。控制别人。这些字眼突兀地闯入我的脑海,让思维变得阻滞。
我像在听一个天方夜谭。喜梦不就是一种会让人看见过去并上瘾的药物吗?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接着有若干细节浮现:小A对神仙姐姐仰望式的迷恋。丁卯的妻子是如何依赖所谓的心灵小组。还有小山,他被神仙姐姐带走,后来作为送药人出现在绿岛。
如果那种药真的能控制人,不可思议的转折便显得水到渠成。
泉反应很快:“她做这些都是为了你,你竟然怕她。你还是个男人吗?”
蒋海峰垂着眼。“有句话叫做无知者无畏。如果我没有在实验室观察过那种酶,知道它的奇特,我也许还不会这么害怕。以我的专业领域,很难判断它对人的大脑和神经有怎样的影响。但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它喜欢酒精,在酒精里,它的各项特性都更加活跃。似乎是在由种子转化为酒精的过程中突然激活了它,而在激活之后,它就离不开酒精……就像哺乳动物的胚胎必须活在羊水里。我有个猜测,何琴喝酒喝那么厉害,是那种酶的作用。是酶而不是她本人离不开酒。
“我越思考酶的问题,对何琴的畏惧也就越深。中间我们有过几次不愉快,都是为鸡毛蒜皮的小事。我知道,她也知道,我们再也没法回到从前那样。后来我说要在实验室住几天,回避着没去她那里,倒也不是成心躲着她,我觉得脑子很乱,想一个人静一静。我发疯一样做各种测试,想弄清那东西……那种酶到底是怎么回事。然后有一天,她到了实验室楼下,让同学给我带话,说上海那边有点事。等我冲下楼,她已经走了。我跑到租的房子一看,原来房子已经被她退了。”
他说的是二〇〇三年的秋天——在我最沮丧和失意的秋天,何琴从武汉赶回上海,又一路找到杭州。我注意到她身上的变化,却没发现变化背后更深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