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因为中间睡了漫长的一觉,对时间的感觉变得混乱。我靠在床上翻看何琴的影集,试图思索她拍下这些照片的用意。思绪悬在半空,浮游不定。当你发现自己最好的朋友有那么多的秘密,秘密又叠加秘密,你会感到自己的整个人生建立在极其不稳的基础上。会有这种感觉,说明我到了极限,体力上和精神上。
秦拓打来电话是在十一点半。听到我的声音,他第一句话是:“你没事吧?”
我不得不为他的敏锐而惊异。“只是有点累。你回到上海家里了?”
“刚到。我也累得够呛。年纪不饶人哪。”
要在往常,我会笑他很快要开始倚老卖老,眼下没那个心思。“现在说话方便吗?”
他似乎愣了一下。被前女友问到这种问题难免尴尬,但我有必要加以确定。
“方便。”
“你给自己弄点喝的,坐下来。”我要求道。
“你怎么了?你这架势好像领导找我谈心,”他轻快地说,“好了,倒了喝的,也坐下了,你可以开始讲了吧。”
我讲述了到今晚为止发生的一切。我是怎么找到绿岛上的咖啡馆,又是如何获得关于泉的线索。我略去赵主任的部分,只说深圳有个朋友正好知道泉的酒吧。我说,泉一上来没说实话,我绕了点弯路,最终发现何琴画壁画抵债的经过。那是在去年四月。泉遇到她的时候,她喝酒比当初在上海更多,已是半个废人。她在泉那里住到七月,和他一起去了绿岛。那之后,她像是彻底消失了。
秦拓一直沉默地听着,等我口干舌燥地停下,他说:“我搞不懂。”
“什么?”
“我一直以为你在查喜梦和赖威。原来你是在找何琴。而且你之前半句都没和我提。”他的语气有淡淡的酸楚。
“找何琴和查喜梦其实是一回事。你应该记得她的酒吧?月光酒。
喜梦很像那种酒。”
“这只是你的臆测。你在这件事上钻牛角尖钻得太深了。我之前不愿意提醒你,是怕伤害到你。小山现在变成这个样子,说到根子上,还是因为你不死心一定要查喜梦……”
他的声音像锥子一样顺着电波飞来。我咬紧牙关:“说到小山,我有件事告诉你。”
“又有什么事?”秦拓显出少有的焦躁。
我一字字地说:“他变成这样,当然怪我。我做什么都无力补偿,只能把起了头的事做下去。他在失踪前给我打过一个电话,提到皎粉。
对,就是高浓度的喜梦。他说,皎粉这个名字的由来,是因为服用皎粉的人,身体会在夜里发光,在黑暗中发光。这有没有让你想到什么?”
听筒那端是沉默。我忽然有些不安,他刚才的话固然不入耳,我说出口的话更像伤人的利刃。我的语气不自觉地带了谴责。可我又能谴责他什么呢?他和何琴,月光酒和喜梦皎粉,完全是两码事呀。
等秦拓重新开口,他的声音带着我不熟悉的犹疑。他一向是有自己一套处世哲学的人,我几乎没见他慌过神,也许只有那次撞见他和她,是惟一的例外。
“我脑子很乱。如果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何琴她,她这几年到底做了什么?”
“真正做了什么的是赖威。”我提醒他。
“我不懂,”他虚弱地说,“就算你找到她,又能怎样?”
“我有一堆问题要问她。我想知道月光花到底是什么。她当年自杀未遂,那个服用喜梦和皎粉的学生也自杀了,是不是都和她的酒有关?
小山为什么会变成那样?搞清楚这些,也不能解决什么,说到底,这是我和她之间的问题。”
还有一个我当年没问的问题。我心想。
秦拓叹息一声。“丫头,我有种感觉,你正在越走越远,去一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答应我,你凡事千万要小心,别乱来。唉,嘱咐你也是白搭。”
我说放心吧,我也快三十了,做事自有分寸。他问我接下来要做什么,我磨蹭半天,这才说了蒋海峰的事。让我意外的是,秦拓对“惊天内幕”的反应平淡。因为他早就知道蒋海峰,甚至也知道蒋海峰和何琴的关系。原来全世界只有我不知道。
秦拓说:“何琴真的没对你讲过?他俩好多年前就分了。没想到,竟然是他帮何琴做的酒。其实我今天在昆明本来要见他,为‘动力一号’的稿子。不过植物所的人说他休假,不在昆明,他的手机也打不通,我只好换了个人采。”
“‘动力一号’的稿子怎么和植物所扯上关系了?”
“植物所百分之八十的项目都是赖威的,蒋海峰现在是他们所的骨干,所以我才把他作为采访对象。”他的口气像在解释,他对何琴的前男友毫无兴趣。
植物所和赖威。我再次有种被海椒愚弄的感觉。他不在昆明,难道回了老家?我决心不管夜深,待会儿就给他发短信。秦拓在电话那头说,我个人觉得,你找蒋海峰兴师问罪有什么用呢?科学家都是怪人,讲不通的。反正你回了云南要保持联系。
挂上电话,我感到新一层的疲倦。我习惯了维持坚强的外壳,所以连秦拓也无从知道,他和何琴的那件事伤我多深。其后我匆匆离职,和小山开始创办新的杂志。何琴大概有两周没出现。有一天我回到家,发现衣柜变空了许多。以前她总在夏天不告而别,这是她第一次在冬天消失,从带走的衣物看,她这次是真正不回头的离开。面对萧瑟的衣橱,我有种世界终结的感觉。我砸上衣柜门,却无人可吼。你就这样逃走了?你这算什么?我该怎么办?我在心里喊着,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泛红的疤痕,没有眼泪。
我现在知道了,世界从来不曾终结,而是在每个转角刻下新的开始。有多少个过往,就有多少个开始。是哪一个过往铸成了通向这一刻的开始呢?
总之,二〇〇八年的夏天,我在深圳一家酒店的房间,等待天明。
何琴拍下的照片躺在我的背包里,一帧帧天空是我无从追述的她的过去,它们同时也是一枚枚开始的记录。
蒋海峰在大理古城。
我在第二天早上收到他对我的半夜短信的回复,当即打电话过去。
“你跑古城休假呢?很闲嘛。”我给声音披上亲切,做了那么久的媒体,这点伪装还是能做到的。
“我来办点事。”他的声音微尖,总有种莫名的紧张感。“吓我一跳,刚开机你就打来了。”
“看见你短信了嘛。正好我要带一个朋友去古城,今天到,你有空陪我们一起转转?”
他像是迟疑了一下才说:“好,不过我后面还要关机,怕有人找,很烦的。我每隔一阵会开机看看,你到了给我短信。”
他在昆明的咖啡馆抓着包带的动作倏然浮现在我的眼前。这家伙绝对有事。我的旧时同桌,何琴的前男友,他在畏惧什么呢?
飞机加大巴,然后打车,一番颠簸之后,我们在黄昏时分抵达大理古城。泉在昆明到下关的大巴一路睡,经过一夜一天,他的下巴开始泛起青色的胡碴,面容也变得不那么光鲜,然而每个女性旅客经过走道,视线都在他身上停留几秒。
我让出租车停在人民路博爱路口,下车后给一家叫金花的客栈打电话,请他们出来带路。客栈的名字是我在八月的博客中看到的,她可能已经离开,但也许到了那里能查到一些情况。几分钟后,一名本地人模样的黝黑男子趿拉着人字拖向我们走来。他自称叫“阿魁”,用云南话讲,和我的老友“阿奎”是一个发音。他带着我们往客栈走的路上,我用云南话问他有没有一个叫“八月”的女孩在这里住过。
“八月?好像没这个人。”
我不死心地说:“她七月三号从你的客栈出门,去参加一个活动。
应该是那段时间的住客。”
“七月份我这里差不多住满喽,”阿魁说,“客人的名字我也不是都晓得。”
我想想又说:“她去参加活动的地方,有个叫塔玛的。你听说过这个名字吗?”
“没听过。”
客栈是三层楼的小院,我和泉分别要了二楼尽头和旁边的两间房。
金花客栈不用办入住,甚至不付押金,阿魁从一楼的办公间找了钥匙给我们,说走的时候结账就行。看来就算我知道八月的真名,他这里也没有记录可询。
我刚进屋放下包,泉从隔壁过来,他第一句话是:“你竟然会说云南话。”
“拜托!我是云南人。”
“我印象里把你当做上海人了。抱歉。”
“用不着道歉,”我插上电水壶烧水,“我十八岁到上海,待了十一年。而且我差点嫁给一个上海人,何琴没和你说过?”
“没。她倒是说过很多你们小时候的细节。说你和欺负人的男孩子打架,是真打,不要命的打法。说你那次抓流氓,后来夜里被一群人堵在桥洞底下,好惊险的。还有你陪她卖菜的事。她每次带本武侠小说,155把自己藏在书后面,你却很有热情,不仅吆喝,一看到熟人就喊人过来买,她觉得你特别厉害。”
“一点都不厉害。如果我也得每个周末去卖菜,肯定没这么高的兴致。”
“可你实际上每个周末都和她一起卖菜。据说很多人最后根本搞不清,到底是你家的菜摊,还是她家的。”
“是吗!”我纵然满腹心事,也忍不住嘴角微扬。“只不过是我这人厚脸厚皮惯了。她怎么不提她每次找我的事?”
“她找你?”
手机响了。我坐上出租车的时候给蒋海峰发过短信,现在是他的回电。我赶紧接起来。
“我们到古城了,在博爱路的金花客栈。待会儿在哪里见?”
“离你们不远有家西餐厅,比较安静。”蒋海峰报出餐厅的名字和位置,就在我们刚才下车的地方。
等我挂了电话,泉有些心神不宁地说:“你打算怎么问他?”
“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我们出了客栈。街上走的大多是游客模样的人,短短一程路,我看见三个穿大花长裙和绣花鞋的年轻女人。我想起何琴的话:在景点这么穿就一点不怪。我还想起博客上有着类似风格的八月。马上就能和蒋海峰对质,我本该激动才是,心头却像压了块石头。
泉敏感地捕捉到我的情绪。“要见老同学,拉不下面子?”
“不是面子问题。”
“没事,你待会儿少说话,让我来。”
“你?”我转头看他的侧脸。
“我可以装成是何琴在深圳的男朋友,现在何琴不见了,我有资格找他兴师问罪吧?”他显得兴致勃勃。我只能苦笑。
就这样,我们在古城的西餐厅构成奇特的局面。餐厅里亮着灯,却比黄昏的户外更昏暗。何琴的“男友”坐在我身旁,她的前男友坐在对面。也许是心理作用,我觉得蒋海峰的脸色比三天前差了一大截。
他仍然背着电脑包,这次同样没卸下包,就那么单肩背着放在膝上,像个紧张且心怀秘密的人。
我为他们彼此介绍过名字。蒋海峰点了意面,我要了蘑菇烩饭,泉只要咖啡和蔬菜沙拉。蒋海峰又加了一份水果比萨。他说:“这家的比萨不错。”
我来这里并不是为了谈论比萨。泉抢在我前面说:“我听何琴说起过你。”
蒋海峰的脸色微变。“哦,你认识她。”他看向我,仿佛在说,你刚才可没提呀。
我说:“泉今天特意从深圳过来,是为了问你何琴的事。”
“我,我很久没见她了。”
“有多久?”我问。
“大头,你这是审犯人?”蒋海峰不安地在位子上挪了挪。泉在桌子底下踢我一下。好吧,我想,让你们单挑好了。我坐山观虎斗。
泉说:“我先讲我知道的情况吧。何琴在深圳和我待到去年夏天,后来一直没消息。我本来理解成,我和她之间出了问题。她不理我也就算了,但这次见到程妙,我才知道她俩也没了联系,事情不太对劲。
所以我想当面问你一声。”
他撒谎不打草稿,流畅极了。蒋海峰显得有点懵,半晌才说:“我从去年春节之后就没见过她了。我真的不知道她在哪里。”
“我是不是可以理解成,到去年春节为止,她和你在一起?”泉毫不放松。秦拓说过蒋海峰和何琴多年前分手,看来消息不准。
等送咖啡过来的服务生走开,蒋海峰说:“大头,我可不可以单独和你讲几句话?”
“就在这儿讲吧,”我说,“要是你想谈何琴,泉应该听一下。如果是关于你帮她做的酒,泉也用不着回避,他本来就知道。”
我能看出他的震惊,然而当他开口,内容和我预想的不同。“我想先确定一件事,你们都没喝过她的酒?”
我们一致摇头否定。他又说:“我想也是。还有,你和她……在深圳的时候,你有没有吃过喜梦?”这句话是对着泉说的。
泉耸耸肩。“你和程妙怎么都揪着那个叫喜梦的药不放!”
蒋海峰陷入沉思的表情,我怀疑他根本没听见泉的话。菜陆续上来,三个人不动刀叉显得很怪,我开始吃烩饭。
蒋海峰缓缓开口:“有句话,先说在前头,喜梦不是我提供给赖威的。你们可以不信,但真的不是我。”
我差点被烩饭噎住,抬眼看他,他一脸的忧心忡忡。我说:“你什么意思?”
泉在旁边发出一个奇怪的声音,我转头,发现他刚吃了一口水果比萨。想必味道不值得称赞。泉努力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开口道:“你把话讲清楚好不好?喜梦就是你帮何琴做的酒?”
蒋海峰点头,又摇头。我被他弄糊涂了。“你能不能把事情从头说一遍?”
他垂头看着盘子,“我会讲的。其实上次看见你,我就想讲了。可我——”他又做出抓紧包带的动作,像是无意识的。我和泉沉默地等着。
他重新抬起头:“我帮何琴酿出那种酒,是在二〇〇三年。”
研二那年的暑假,蒋海峰不像其他同学一样忙于找单位实习,而是整天在学校看书,准备毕业论文的资料。一天傍晚,他照例泡在图书馆,手机忽然传出震动。手机是用奖学金买的,他觉得用不到,不过导师说没有手机实在不便,有什么事找他总没个影。同门师姐是工作几年后辞职考的研,听了这话就笑,说要找蒋秀才还不容易吗,他不在图书馆,就在去图书馆的路上。
师姐的老家在湖北某县,虽然只比他大三岁,因为有丈夫和孩子,不免带了几分家庭妇女的影子。她喊他“蒋秀才”,常问他最近在做什么课题,进展如何。他们的研究领域并不重合,他以为师姐只是出于学术上的好奇心才问东问西,向来有问必答。
那天手机响起,他看到来电显示,心跳加重。是何琴。他们彼此有号码,但之前几乎没通过话。还记得他在大理上高中的时候,她趁周末来看过他一次。两个人在古城走了走,吃了米线,然后他送她到公车站。在大理读书的同学不只他一个,她单独看他,似乎别有意味,但他们的话题贫乏又简单,到最后也没有亲近的表示。他到武汉念书后,彼此写过一些信,语气也是淡淡的。有了手机,他第一个把号码告诉她。此后她偶尔发来短信:“你在做什么?”他不善言辞,尽可能回个三五句,说说自己的日常,说完便觉得乏味得不值一提。
虽然多年没有交谈,何琴在电话那头的声音不知怎的并不陌生。
你在哪儿?她问。
在图书馆。
她一声轻笑。他在短信里讲过师姐关于图书馆的调笑。
她又问:有没有空出来吃饭?
现在?你在武汉?
我饿死了。火车刚到。我请你,你想吃什么?
她说得飞快,一句顶着一句,他几乎能看到句子在空中撞出声响。
他愣了愣才说,你在哪儿?我去接你。
他带她在一家着名的烧烤店吃的晚饭。三层楼的格局像一座巨大的食堂,里面除了烧烤还有许多吃食。他不知该说什么,只好讲述了这家店的传奇,之前从其他同学那儿听来的。老板如何从路边烧烤摊逐步做大,如今是个响当当的品牌。
她坐在对面边啃烤鸡爪边听他说话,冒出一句:没有你家的好吃。
他讷讷地点头,这才想到问:你怎么到武汉来了?
来看你。不行吗?
她的语气带一点挑衅的味道,和他的记忆对不上。仿佛那个羞涩寡言的女孩在上海摸爬滚打两年之后舒展开来,长成了一个有些陌生的女人。
他换了个问句:你最近工作怎么样?
就那样。混吃等死。
这句回答愈发陌生。他皱起眉,她立即注意到了,放缓声音说:我不像你,有功课要忙……你今年过年还是不回家?
嗯,我答应了妈,学成再回家。
她苦笑:不知道是你对自己太苛刻,还是你妈妈她……对你太严格。
她也是为我好。
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