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万清失踪。失踪在从岳父家出门的那一天。他的母亲,一位年已古稀的老人病卧在床上。
当初,国荣立马要王万清去办离婚手续。王万清一连三个多月找不见人。狗日的连他娘也不要了!公安局这一回咋就没把他抓回来!国荣心中骂,越骂越急,越急越愤恨。她曾三番五次到娘屋,提出要立马办了离婚手续,可爷爷定邦只一句:咱总不能把一个病得有今日没明日的老人独个丢下不管!说得国荣只得泪液液返回家去。
买药、做饭、洗衣,家中的一切全落在这位怀着王家后人,时刻想着离开这个家,眼下又无可奈何地守着这个家的一个女人身上。国荣痛苦地支撑着,有时她真想以死了结这一切,但一看到待自己如亲生女儿的老母亲,想到肚内的孩子,心就软了。该说是自小家庭熏陶,该说是一种天性、良知等综合的因素,她将自个全身心都用在对老人的孝敬上。
傍晚时分,刚经管母亲吃完药,有人敲门。她觉蹊跷,自从父亲坐牢万清离家出走,这个家基本上无人再来串门。她是每天天不黑便将头门关了。他怀着一颗忐忑之心,怯怯地开了门,却万万没能料到,竟是父亲王承德被送回来。
父亲已瘦得似一个骨头架,深陷的双眼更显得那秃顶似乎连血也没了。送父亲回来的公安说,父亲在监牢里患了重病,县上批准保外就医。来人还明确地要求父亲在家只可以去医病,什么地方也不许去,以接受村上的监督和管制。那人临走时还恶狠狠地说:若有不规,随时就要抓进去。天哪,一个病人变成了两个病人!说不清是懊恼,是怨恨,还是被逼到绝路的无奈,国荣草草经管两位老人吃完药后,连夜晚赶到娘屋。这一次她向祖父、母表示,死活都要离了。她说让她在家侍候一个历史反革命,还说她在村上被谁也瞧不起;说她还给一个可能是现行反革命分子的人怀着儿子,她说她实在是活不下去了。祖父回她话说:要说前一段对你离婚之事我还在考虑的话,眼下这个婚就坚决不能离了。他说若这阵还要坚持离婚,就是见死不救!就是势利小人!就是伤天害理!就是雪上加霜!就是借刀杀人!祖父越说越激动,最后还说你若要离成婚,先用刀子把我杀了!他还说你不是先还说王承德要判二十年,要杀头嘛!怎么说放就放回来了,这不是明里医病实则放赦嘛!我说共产党不会冤了他,你看是不是!祖父此话说得悲愤而激动,话出口便满眼噙泪周身发抖。
全家人都支持父亲的意见。国荣一听先是发傻再是发痴再下来便边哭边嚎说:让我去顾别人,谁来顾我!让我去救别人,谁来救我呀!天哪,我这是过也没法过,走也不能走,我咋往下活呀嘛!国荣嚎啕得昏了过去。让她闹吧,我的孙女我知道,这阵过了就好了。告诉她,一切都要等王万清回来,或者将二位老人养老送终后再说!这是定邦最后对全家人表的态。
定邦从镇政府回来。一周之后,支部书记启和找上门来。见面也只是从侧面没话找话的说一些闲话,定邦见他那似为难又似同情与怯惧的样儿,嗬嗬笑着说:启和叔,咱这可是隔几天我管你,隔几天你管我了!启和还自装不知的惊惊地问,此话从何说起,他则说:好叔哩,你该是都知了,刑场上下来的人,还有啥想不通的,这就是世事。你放心,我一定规规矩矩接受管制,接受改造。启和说:老侄你说哪里话了,五百年前,咱都是一个老祖先,这一代一代下来,谁是个啥样儿,谁还不知呢!何况黄县长专门叫我去县上,再三叮咛,一不许再分你的东西;二不许批斗;更不许歧视和虐待。这你就放心,安心度你的晚年吧。听启和这般一说,定邦又一次打心眼里感谢黄中耀县长了。可他表面上却依然说:好叔哩,万事不可以为难了你。你就按政策办吧!此时尹敏端上来几个菜,俩人边饮边聊,直至午夜方散。
自从田地被分之后,定邦家只剩下二十多亩地,是按每人三亩给他留的。而泔泉河畔的水浇地人均不到半亩,其余全是旱地,靠看老天爷的脸色来决定收成大小。地刚被分后,仁定邦就扳着指头算,全家九口人,一年需多少的粮食,这些地一年能打多少粮食,够不够全家人吃等等,但因为当时一分完地他就任了镇长,整天忙得昏昏沉沉,把自家的事全丢到了一边。眼下回家,在家闲着没事,不由得又算起这笔账来。不算则已,一算真让他吃惊,一九五零年是分田后第一年,由于天旱,亩产小麦仅百余斤,二十一亩地种了十六亩小麦(留下的地种了玉米)总共打了二千余斤,每人每年按四百斤口粮算,起码差下三分之一的口粮。五二年稍好点,也要差两个月的口粮,这样下去,口粮说啥也是无法保证了。
此时,全国性的粮食统购统销已经开始。这是在解决粮食和农业税上,共产党采取的第二次大的政策。当初那个查田定产,一来是要摸清土地的面积,二来是要按面积向国家交公粮。因为当时打土豪分田地后,只是动了两头,即分了地主的土地给贫雇农,而中间的诸如富裕中农,富农的田地都没动,(他们的田地是后来入社时才收的)这样,许多地亩都是底子不清。查田定产,这也是定邦在镇上时亲手抓的,也许是因为有一种自己的田地被分的逆反心理,这一项工作定邦抓得极细,而且在地亩的丈量中掐尺等寸地量,无论是贫雇农,还是上中农富农,全都没占到什么便宜。这样一来出现的问题是贫雇农刚刚分到土地,打下的粮食根本不够自个吃;富裕农民虽有多年积攒的粮食,却又不愿多交,有人还偷偷将多余的粮食私下出售。国家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便来了个粮食的统购统销,政策明确规定,不许私人倒贩粮食。这两项政策的出台,极大地刺激了定邦,他心中暗思,共产党里确实有能人的,面对这样的困境,咋办呢?任定邦明白粮食是农民的命根子,自从收了他家的田地,特别是查田定产一开始,他就把家里存的粮食齐齐算了一遍,大约还有三十多石,当初他是将这些粮食一囤一囤圈在套间的暗房里的。几年来虽补着吃了点,少说还有二十余石。眼见着村上因为完不成任务,有人已经提出到富农地主家搜粮,一下子把个定邦说得额头上渗出冷汗来。
这咋办呢!他反复在那粮食囤,油老瓮周围转着、看着,还不时抓几个麦粒在手中捏着,丢进嘴里嚼着,久久地体味着那种生麦粒的特异的醇香。一天晚上,不知到了申时还是卯时,海生被尿憋醒,伸手一摸,不见了大妈,抬头再看,不见了父亲,原本是要大声哭了,却被屋外的杂乱的脚步声和嗵、嗵的似乎震荡的声,或者是挖掘的声音惊得将哭声忍了回去。出于一种好奇,光溜着身子摸下炕,随声音找去,在二进两对檐厢房的开间,一眼看见大嫂和二嫂抬着一担笼黄土向屋后走。一盏大大的油灯蹲在屋正中的方桌上,灯苗一闪一闪的黄中泛红,为大嫂和二嫂汗渍渍的脸上似涂上了一层红晕,汗水将那一缕长长的黑发贴在她们的前额上。他们都忙着活儿,显然没看见他。他已忘了小便,顺屋檐向前走,到了客厅,看见兄长海涛双腿跨在一个圆圆的似开口样的洞上,双手抓着一根绳,正向上吊东西。他的右手向上一扬,左手在下边一接,满满的一筐黄土被提上来。见他过来,兄长回身先一口吹灭了油灯,两步到他面前说:你来干啥!他说,我想尿。兄长说,尿就尿去,跑这儿干啥。兄长说着话一抱将他抱起,端上他,让他撒尿。此时父亲在地下问:干啥呢?兄长说:娃尿呢!父亲说:你把他放下来,兄长说:我把灯都熄了,没给他说啥,他也没看见。父亲说:我说让下来你就让下来!父亲说此话显然是经过考虑后做出决定的。兄长没再回话,经管海生撒完尿,将灯重新燃亮。大嫂和二嫂从后边返回,听了二人的对话,很快为海生穿上衣服,让他沿井壁的脚窝下。海生不敢,兄长便让他站在一个布袋里,手紧紧抓着袋口的园圈,将他向下放。海生边下心中边颤颤地问:这是干啥呢些?还没待他想出个名堂,已下到洞底,一眼看见洞底已挖成约五米见方的一个地窖,壁上几个小土窝里分别放了几盏油灯,灯光在地下全变成了红色,父亲面对着窖的里壁,光着上身,双膝跪着,挥动小镢似刀削萝卜一般,一镢下去,那泛黄的土如同泛起的水一般向他怀里扑来,他的胸上,腿上全成了土。大娘在一旁用双手给一个下边是布袋口上一个硬园圈里刨土,母亲尹敏在一旁高挽着衣袖,显然是准备将装满的袋子挪到洞口。汗水将大娘和母亲的头发都已濡湿贴在额角上。父亲大娘可是从来不干活的:这是海生心头泛起的第一个疑问;挖这个地窖干啥呢!这是他的第二个疑问。
见他下来,父亲和大妈都停下手中的活拉他到身边。父亲问:海生,你还认得父亲不?海生看着父亲怯怯地问,咋挖这么大个红薯窖?父亲说:娃你还小,父亲本不想告诉你,可刚才听见你的声音,蓦然就想着,我该让娃们知道这一切的,就叫你下来了。海生象听故事一样认真地眨巴着双眼期盼地看着父亲。父亲说:娃!这可不是存红薯的,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咱们家现在每年打的粮食只能吃半年,眼下粮食统购统销,咳,不说这了,说这你也听不懂,反正是村上要收咱们家的粮食,收了咱们就没啥补着吃了,为了把粮食藏起来,我们就想出了这样的办法,地窖打成了,就把咱家的粮食囤挪进来。父亲我只这能耐了,你记住,叫你下来,一个是让你知道,父亲大娘挖这地窖是为了你们;二是这事除过咱家人,谁也不能告诉,明白了嘛?父亲说完,一双眼死死地盯着他。海生急忙说:你放心。我不会说的。你歇会,让我挖。海生说着抓一个小镢头,一身子扑过去就要挖土。父亲一把挡住他说:娃,你还小,往后有你干的活呢,快上去睡去!海生说:我就不,我帮你干。硬是拿着小镢头不松手。他如此的举动显然大半的意图是在好奇的促使下的贪玩,却说得父亲眼眶里的泪水骨碌碌滚落下来。这一切他并未看见,却是一个心思要去挖土。大娘上前一把挡住他说:海生听话,你看父亲生气了。海生抬头一看,泪水已淌过了父亲的嘴角。此时,上边兄长叫他,他只得顺从地踏进那个布袋里,让兄长又将他提吊上去。
自此,海生知道,全家人每天晚上都加班挖地窖。为了不让村人看见挖出的新土,兄长每天在天亮之前,还要把倒在后院的土用柴禾盖起来。后来,少说也在十多天之后,海生下去一看,那个地窖挖得比家里的一间房子还大。海生对父亲说:这么大,这里边能唱自乐班呢!父亲嘿嘿笑着点头说:是呀是呀!后来,少说也在一月之后,家中把所有的粮食搬到后院晾晒,父亲说,晒得越干越好,地窖下边潮湿,小心霉坏。粮食在院里整整晒了三天。三天里父亲坐在头门口寸步不离,将来家的所有人都挡在了前屋。
家里其他人有活没活也要装着到田里去,家中晒麦的任务交给海生。在父亲的指导下,正午时分,海生脱着光脚每隔半小时就在铺开的黄灿灿的麦子上,脚紧贴着地面走一遍(用脚豁开麦行,起翻晒作用)。如此的横一走竖一走,海生便不时地想,全家人连我的臭脚也吃了。凉晒之后,这些粮食便全被搬到地下的麦囤里。就在粮食入地窖的第二天,黑熊拄着双拐,带着一帮人到家里。黑熊虽然满脸笑容地对定邦说来看看老掌柜的,实则安排人以上厕所为名,去后院查看;以借东西为名,去套间查找。他们个个都象鹰的眼,警犬的鼻子一样在屋里瞅来闻去。定邦明白他们要干什么,不时心中骂着这狗日的也够狠地了,又不时的将心蹙成了一个圪瘩,特别当那一帮人在刚刚铺好地砖的地窑上的地面走来走去时,如同一脚又一脚踩在定邦的心口上。好在他们搜了半天,一无所获离去时,定邦才长出一口气说:老子这一回胜了你狗日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