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邦前脚刚踏进家门,孙女婿王万清一头闯进来。
你行啊,你投靠的好呀,镇长大人,你当了官了,我爸坐了牢了,你真行!王万清一见祖岳父,癫癫狂狂丢出此话,接上便狂狂地哭,癫癫地舞,疯疯地一身子坐进定邦平常坐的家中无一人敢坐的木圈椅里,顺手端起瑞云为定邦沏的一杯茶,喝一口,哭一声。
把个假戏反倒唱成真的了!
这狗日是真的疯了!仁定邦心中一闪一闪地问:你想干啥;你知道你是咋样才被放回来的!他的似嚎似吼的声音,一方面是在教训他,一方面是在试验他。
你想干啥!王万清一身子迎上来,声音提得比定邦还高,唾沫星已喷到他的脸上。
你他妈想翻天!定邦张臂一巴掌掴过去,被儿子海涛和儿媳玉兰玉莲团团挡住,连推带搡劝到卧室去。尽知孙女婿心情不好,一家人上前又是相劝又是上茶又是递烟,瑞云还亲自下厨为孙婿做下一碗荷包蛋,喜津津端上来。万清见了鸡蛋,双手端到鼻前闻了闻痴痴地说:咋!看我不顺眼,想毒死我,没门。说着,将鸡蛋碗摔在地上。海涛欲上前教训教训这小子,被玉兰挡住。听到摔碗声,定邦从卧室闯出,王万清却变成一脸笑容迎上前去,双手搭躬滑腔油调般说:镇长大人,祖爷爷老先生,晚生要去为父报仇,可怜身无分文,恳请祖爷爷为小婿舍几个盘缠,小婿来日报了仇有了钱一定如数偿还。说着又是作揖又是狂狂地哭癫癫地闹,还嚎嚎啕啕扬言一旦去了台湾,便要一炮轰了共产党云云。见此,定邦一阵沉思后说:娃!你千万不可以乱来!想想看,你爸当初去国民党里干事,还不是为了奔前程,为了你妈和你!其所以当初我们能把国荣嫁给你,全然是看上了你父亲的人品和才学,我和你爸村连村,地连畔,从小就是好朋友,谁不知谁的啥呢!至于他现在被抓,这是世事变了,咋能怪他个人呢!再则,推翻了国民党而执正的共产党,为了巩固自己的政权,去清理国民党的人,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何况老蒋还在台湾不时叫嚣要反攻大陆嘛!一朝天子一朝巨呀!万清呀,我提醒你,无论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都尊循的是孙中山先生的天下为公的思想,是为人民大众的。只是国民党腐败得快了点,要说是共产党打败了国民党,还不如说是国民党自己打败了自己!你当相信,共产党是绝不会冤了你父的!你看我,都上杀场了,还不被共产党赦免了!我敢肯定,象你父亲这样有文化的正统的人,绝不会干出伤害民族,伤害国民的事!更何况眼下只是抓了进去,也还没做出结论来。你若这般的去闹,不正是火上浇油,事上加事,没事找事嘛!仁定邦显然见来硬的不行,经过一阵深刻的思考后,道出这一席肺腑之言。王万清听着,先还双眼一眨一眨的,似在反省,接着却又一身子蹦起来说:你老甭再费心了,这个仇不报,我就不是王承德的儿子,眼下我就是需要钱,你给还是不给,还一句话!王万清说着,伸出手一身子扑到任定邦面前。见此,定邦显然没辙了。正当一家人被闹得哭笑不得又无可奈何之际,孙女国荣挟着一个大包袱闯进门,见此,二话不说,上前便左右开弓,掴了万清几巴掌,边打边骂,你给我滚!滚出去!失去人性的王万清,一见国荣却如同老鼠见了猫一般,灰溜溜窜出门去。定邦长叹一声回房刚刚躺倒,孙女国荣找到房内来坚决地说:我要离婚,你同意得离,不同意也得离。定邦没好气地说:哪还给我说啥呢!听着爷俩都带着情绪说话,瑞云和尹敏还有儿子儿媳们都一同跟了进来。人全来了,定邦坐起身来提高声音说:不就是因为人家父亲被抓了嘛!不就是因为人家在国民党里干过事嘛!告诉你们,在国民党里干事的人不一定都是坏人!在共产党里干事的人也不一定都是好人!听着爷爷之言,国荣也并不示弱地说:你知道不,少说也要判二十年,说不定还要杀头的!定邦说:甭说这话,这是世事变了,成者王侯败者贼,可王承德这人我信得过,他是读书之人,有文化,有本事,他一不抽烟,二不偷女人,三不杀人抢人,他咋了,你应该为有这样的长辈而自豪才对!国荣说:我不要这自豪,要自豪你去自豪去!说着一头扑到奶奶瑞云怀里哭,瑞云则站在孙女一边说:这日子还能过嘛!一句话顶得定邦没词了。一阵沉默后说:年轻人嘛,一时冲动,过几天再看看!听定邦的话语显然是让了步,国荣却接上话茬说:我不,我就不,我过不成了!说完便又哭又嚎。瑞云搂孙女在怀里抚着她的头说:听话,爷爷不是说了嘛,再等几天,看看再说。全家人也都应和着说:是呀,说离也不能今日就去离。大伙的劝解终于让国荣平静下来。这一天,定邦破例没有到镇政府去。
黄县长一纸手令,仁定邦飞马赶到县政府。见到他,黄县长劈头就问:你把人给打残了!仁定邦不由心中一惊,思摸着消息咋这般的快,但在黄县长面前,他又绝然不敢说谎,只得说:象这样的害群之马,流氓坏蛋,在国民党手里也是不会放过的!黄县长说:这我知道,可这是法律管的事,咱个镇长咋能说打就打呢!定邦说:我也是一时气急了,自觉也做得过了,对他看病的花费,我个人全包了。他的孩子,在镇上当通讯员也不是个常法,我也想求你要一个招工指示,让娃去当工人;还有他的妻子的生活,我都安排了!仁定邦显然是一方面向黄县长解释,一方面表明自己已有了改正错误的措施。黄县长听言,没有丝毫满意的表示,却是长叹一口气说:这事咱先说到这儿,你不知道,复杂呀!说此话时,黄中耀是一脸的为难。见此,定邦眨巴着眼看一阵黄中耀后说:黄县长,有啥事你就直说,我这死里逃生的人,是活第二世呢,我不会让您为难的。由于是发自肺腑之言,仁定邦说得慷慨而悲壮。听他之言,黄中耀又是长叹一声说:前天省上来人找我,说是我包庇了一位恶霸地主,又给封了个镇长干着,我将真实的情况向人家做了汇报,省上的人说,这种人可以保护不杀,但也不能让他去当一个镇长。我说你们不知道,这人是很有能力的,是能为党出力办事的好人。
他们说:好得很么,把人都打残了,这下你看咋办!我一听就懵了,问把谁打残了?他们问,你真的不知?我说我确实不知。人家就叙说了你安排捉奸,私设公堂审人打人的事。我一听心中就骇然了。老兄呀,你咋碰巧跟得这般的紧呢!听到此,仁定邦插上言说,黄县长,你的话我听明白了,看来事是把你夹在中间了。按组织说,你是县长,我是镇长,你管我;按咱弟兄说,我是老兄,你是老弟,咱弟兄相处一场,我由一个将被杀的人,能有今日,全凭你老弟,我这国民党的保长把共产党的镇长也当了,啥也都够了,要怎么处理我都能想得通,千万不可以因此影响了你老弟的前程,你可是爬雪山,过草地,受苦受罪,把头提到手里打过来的呀!一时激动,仁定邦说得泪水在眼内开了花。见此,黄中耀接上他的话说:你老兄既然这般说,我就直言相告了,组织上已决定将我调走,具体去那儿还说不准。他只说了半句,仁定邦急得喘着粗气插言问:是不是因为我,是提还是降?黄中耀说:只是挪一挪地方,没那么严重,这你就不用担心了。象我这样跟着党大半辈子出生入死的人,党不会亏了我的。你瞧瞧,老婆都是党给派的呢!黄中耀有意装得轻轻松松的样儿,然后接上说:不过,你的事——黄中耀又说了半句停下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定邦。定邦急不可待地似发怒般说:唉呀呀,说吧说吧,你还不知我的啥呢!黄中耀在房内踱了几步,面对定邦严肃地说,省上领导已经面谈让我在离开之前,免了你的职,还要给你带上地主分子的帽子,交农村管制。听了他的话,仁定邦即嘿嘿笑着说:这有啥呢,看把你难的,只要你老弟没事,我算个啥呢!本来这官就是空中飞来的,你让干我就干着,不让干,咱也不勉强,其实咱也不是干这事的料,再说都这把年纪了,也划不来这么整天东跑西跑的,你放心,我一切都能想得通。我保证认认真真戴上帽子,踏踏实实接受改造。说完便只嘿嘿地笑,似乎是组织不是要免他的官,而是给他取掉什么包袱一般。他的话刚落音,逗得个黄中耀拍着他的肩膀说:老兄真不是一般的人,我服了。说句心里话,若还我能做主,让你老兄来当我这县长,本事也是绰绰有余的。定邦说:看你说的,我是地主分子,你可要和我划清界限哟!接下来俩人便开始说笑打趣,似乎在他们之间什么事也没发生一般。没了,仁定邦还是求他说,在你临走之前,可别忘了把铁锤带进城去当工人。黄中耀说,这事已记在心里了。这样吧,今晚我请你,咱们不去招待所,去酒楼,再好好聊聊。仁定邦说尊敬不如从命,全在你了。俩人说着话出了县政府大门。
回家后第三天,仁定邦接到县上通知,因他知法违法,打人致残,免去其镇长职务,送回仁义村,戴上地主分子帽子,管制改造。其实,在这个通知来的先一天,仁定邦已交完了镇上的一切手续,自觉地到支书启和那儿报了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