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海生提着大包小包,回老家去。这次回家的主要目的是给建敏留下的孩子送东西。自从建敏过世之后,村上传出闲言,有人竟然说:娃到底是谁的还说不清呢!听到此话,海生好痛心。他明白此话的起因,完全是因了她写的那封遗书和遗书中的我爱你那三个字,他怨恨他们说,你们咋就不能理解一位失去了亲人又被人蹂躏的弱女子临终前的悲哀和无奈呢!对自己而言,即就是在村人眼里,在她身上,他成了一位浪荡嫖风的男人,他认为也值了!自己已是有妻有家有儿有女的人了!可要让一位如此含恨九泉,且又才华横溢,良善贤淑的女人,去背一个生前就不正派的坏声名,他是实实无法忍受的。他也曾想过向村人说清此事,他又清楚这种事不提则已,越说越会传得飞飞扬扬,他只得全装在心里。装在心里又有何用,思前想后,还是面对现实,遵照她的遗言,开诚布公地来关照她的孩子。
他提着奶粉进了二杠家门。尽管二杠的母亲和家人看到东西都眉开眼笑,可当他一逗孩子玩,便明显地从他们的目光中感到了反感甚至是敌视。他也曾想过干脆不要再去看望孩子了,可朋友的托付却重重地压在他的心头。二次去看望孩子时,他的大包小包便被二杠从门里摔了出来。二杠还推他到门外,手指着他的鼻尖说:有种的你把这娃带走!二杠显然被村人的流言激怒了。当时海生却哈哈一笑说:二杠老弟,娃是谁的难道你自个不清楚!说完此话,海生一脚将那物包袋踢到路边的沟里,扬长而去。自那以后,好长时间他没再去看望孩子。三年之后,建敏的父母从新疆返回,说是他们已被安排在一个偏僻的县中学任教。他们正式上班后,专乘返回看望女儿。他们依据每次复信的地址直接找到二杠家中。自从建敏过世,海生已托人去告诉乡邮政所,凡建敏来信,全截下来交他,他复信,当然只写大队地址。
二杠家人接待了二位老人。万般无奈之中,将海生从县上叫了回来。海生将建敏的遗嘱双手捧给了她的亲生父母。当两位饱经沧桑的老人看清了自己的独生女儿已不在人世时,双双晕倒在二杠家中。朔风阵阵,碧草萋萋。公墓在仁义村以南泔泉河畔的河崖上多坎多楞的旱田里,随着崖势的变化,一座座墓冢,在野草芜菁藤蔓之中,高高低低罗堆在一起。除过几坐比较高大的墓碑外,绝大多记墓碑半掩在荒草中。海生和二杠搀扶着两位老人,来到建敏的坟茔前。土坟周围的荒草已伸过膝盖,坟堆已变成了一个草包,萋萋荒草在风中摇曳,海生泪眼看见建敏似从草丛中升站起来,伸开双臂,狂叫着,爸爸,妈妈!向他们扑来。他欲扑上去和她拥抱,却一眼看见身旁建敏父亲。他那一张清癯的脸庞,他那稀疏的白发,他那早已秃顶的头的前额上如刀凿斧刻的皱纹,他那一双炯炯的双眼中如呆似痴的饱含的死寂寂的泪水,他那单薄的已经佝偻了的腰身似要倒下去了。海生只得用力先去扶他。两位老人在女儿坟前静静地站着,先是其父亲从海生的臂弯里抽出了自己的手臂,再是其母从二杠的臂里也将手臂抽了出来。他们走到一起,面对着面,双手紧紧地握住。海生和二杠站身一边,泪眼蒙蒙地看着,只见两位老人同时激动地摇头,同时咽下一口泪水,同时紧咬着牙关,同时臂套臂面对着女儿的坟茔,静静地站着,谁也没说话。
海生似乎看见了一棵被风雪压弯了腰的连理的松柏;看见了在惊涛骇浪中飘荡的一叶小舟;看见了身遭数弹却不曾倒下的雕塑;看见了身临绝崖却依然挺首昂胸的一对老人。海生上前去,欲重扶老人,被老人轻手推到一边去。两位老人依然站着,泪水静静的流淌,小鸟在头顶不时的哀鸣,海生看得清楚,俩人的上身越贴越紧,眼见着支点从内侧的各自的腿以上直直斜了过去,变成了一个人字,终是紧紧地抱在一起。少说也过了十多分钟,父亲说:走吧!母亲也说:走吧!俩人又正面面对女儿的坟茔,一阵默然之后,慢慢转身,相偎相依,慢步离去。他们来到海生家。海生向二位老人叙说了当时的情况和事情的原委;惟独没有说建敏的死因,两位老人也没再盘问。接下来他们让二杠带来还未见过面的外孙。已经三岁多的孩子看着眼前两位陌生的老人,一双大眼忽闪忽闪的,不知了该咋样好。当着海生,二杠和孩子的面,父亲说,她是你的外祖母;母亲接上说,他是你爷爷;母亲说:过来,让婆婆抱抱。海生看见,其母一抱上孩子,泪如涌泉。父亲说:还能有多少泪流呢,母亲的泪水显然少了。父亲接上抚着孩子的头问:叫个啥?孩子怯怯地说:大华。父亲说,你过来,这位是你干爸,叫一声。孩子怯怯地叫了一声干爸。海生没料到老人会这样,上前欲说什么,被老人一手挡住。老人接上说:这个主就让我做了吧,你同意吗?老人话出口看着二杠,二杠连连点头说,同意,同意。孩子便被推到海生怀里,海生抱起孩子,满脸泪水却又认认真真在孩子的脸上吻了一下。
两位老人当天就要走,海生怕他们在车上支撑不住,好说歹说留他们在县上住了一宿。二老临别时握住海生的手叮咛他:我们这一去,说不定啥时才能来,这点钱,你先留下,如若还有了宽余,我们会给你邮来。海生将钱向回推,老人硬塞到他手里,他没看多少,将钱收了起来。老人接上说:这娃就全托您了!老人说此话时紧紧握着海生的手用力地摇着,海生觉出了一种信任,更觉出了一种无奈的哀叹。此时,他似乎隐隐地明白了两位老人不追问女儿死因的原因。一盏将被无情的风暴熄灭的残灯,似乎在摇曳中又亮了起来!海生即刻如宣誓般表态:叔叔放心,我会将他当我的亲儿子待的!当晚,两位老人坐上远行的列车。从那以后,海生每每回家,不是给大华买来衣物,便买来吃食。二杠一家人先还硬气不要,也许是慑于这些物品的诱惑,或者是他之真诚所至,二杠家人,再也没反对海生来看望孩子。孩子的吃、穿和一切费用,基本上由海生包了下来。后来,二杠续了房,孩子便大部分时间在海生家,二女也便将他如亲生般相待。海生每次回家,除过给大娘买吃食以外,第一个要保证的就是干儿子大华。村人此时才说:这娃若没有海生和二女,真是不得了呀!
儿子一天天大了,海生将大儿子国举和二儿子国强一同带到县上上学。他已下了决心,让娃不要重走自己的路。刚进县城,他要求儿子,一天背一首唐诗。这是父亲幼时要求他所做,他便以自己奋斗的历程来教育儿子。他说只要学了知识,踏踏实实地干,就会有机会。可儿子每每背诗时,他发现了儿子的被逼无奈和厌烦的目光,加上儿子这一周背过的,下周便忘得没了影儿,他心中好着急,他是将一切希望寄托在了儿子身上。他想尽千方百计引导,他给他们讲古人勤奋求学的典范,讲着讲着,儿子竟睡着了。他只得长叹一声,不知了自己该咋办。就是这样的儿子,交起朋友来,却是一拨又一拨,每每和娃们在一块,还显出老大的气魄来。海生也曾要求儿子,放学时要按时回家,回家不可以外出。可是越要求,儿子玩得越野,甚至达到了夜不归宿的地步。县城可不比农村,一旦染进那些不务正业的娃们的圈子,那还了得,海生真真的有点怕了。他十分清楚,儿子眼下的学习成绩,考上高中根本没门。升学无望,如何就业?就不了业,能有什么前程;没了前程,自己给自己咋能谈来媳妇,如若到了又要娶媳妇又要成家时,连个房也没有,一旦把给娃们娶媳妇和建房挤到一块,自己那来的力气。想到此,海生便决定先设法为娃们盖点房,等到了儿子订媳妇,也不至于两事挤到一块,弄得自己跨不开步子。如此想来,他回家和二女商量,定下了个目标。人常说娶媳妇盖房,用钱没王。眼下海生每月只挣43元,除过每月给父亲10元,给大娘、母亲买东西,还要关照高建敏的儿子,安排自己家中的费用,基本上一月连不上一月。盖房之钱从那儿来呢!
海生曾不止一次地去县上学大寨的先进队参观学习,那儿所盖的新村,全是用青砖箍的砖窑,这种窑冬暧夏凉,又省了买木料,而二哥海涛已开始为他人专门烧窑。说是他的二哥,其实大他三十多岁,已过古稀之年。二哥常年在生产队的砖瓦窑上干活,跟上人家学会了烧砖窑的本领,加之村上一户人家已建起了小窑,专供社员群众个人盖房自烧砖瓦用。砖坯是窑主做好的,二分钱一个,20元一千个,一窑能装一万货,200元便可购齐。海生想,咱虽没钱,可有的是力气,便决定自个来烧。他东借西凑,终于将购砖坯的钱凑齐,下来的装窑、烧窑、出窑就全都自己干。大儿子国举13岁,小儿子国强12岁,干儿子大华7岁,全成半个劳动力。况且这种活是个数儿活,二哥在里边装,海生在一旁帮,二女便和几个孩子用架子车送到窑门口,再穿过窑洞向进搬。刚开始,因了新鲜劲,娃们都跑得欢欢的,一晌下来,便跑不动了,只剩下二女和海生俩人向内供。俩人便咬着牙,坚持着。窑总算装好了,烧窑有二哥,但必须将连年积攒的三个小麦秸垛全运到窑上去。海生原本就是那种在机关啥都玩命干,回家啥活逼不到绝地也不肯下势去干的人。原来在一块过活时,一大家十多口人,磨一次面就是六斗的大口袋一袋子麦。收拾麦子一干就得一响,全家成人个个都会用筛子筛麦,(把麦放在筛里摇,让麦子旋动),只海生一个不会;再比如后来分开过活,每年夏收在一块打麦子,海生从来不给打麦机前去。有一次弟弟有意让他试一下,他不是供不上麦了机子空转,便是供得紧了将机子塞住。眼下让他去捆蓬乱的麦草,他是说啥也无法捆到一块的。多亏二女似个男劳一般,啥活都既舍得力气又干得开窍,才将麦草捆定送去。一周之后,烧窑终于结束。
要出窑了,正值夏日,窑内的温度少说也在五十度以上,别说干话,就是进去站着不动,头上的汗也会满面目向下淌。他们心想着放凉了再出,窑主却催说,后边有人排队。海生只得和二女干起来。还在散发着余热的砖得一摞一摞端出,放上架子车上,装满了,再拉出来上摞子。为了缩短在窑内的时间,海生先和二女分头进窑各摞各的,各端各的,慢步儿进,小跑着出。急急地上摞。这样,一天下来,两个人最多出千余块,要出完最少需八天时间,单位又摧着上班,无奈,将娃们叫来,娃们没端几趟,便坐在窑外流眼泪,海生索性赶他们走开。再看二女,满头的湿发贴在了头上,满脸的汗水搅和着黑灰,除过牙齿和眼睛瞳仁是白色外,满脸尽是黑色。再瞧她的手,十个手指磨得如同十个无毛的精鼠一般,红嫩得快要出血了,还依然咬着牙坚持和他一人一趟撑着干。海生心酸了。喑自叹息中说:过日子也真不易呀!遂对二女说,你在外边等,我在窑内给你递。二女原以为她为了加快进度,便依了他。窑外虽然距离远点,却是少了高温,二女加快几步,完全可以端退海生递出的砖摞儿。里边虽然温度高点,但摞儿摞好二女还没反回的空间,还可以缓口气,夫妻俩人就这般一人在窑内,一人在窑外,似比赛般干起来。
大概到了半下午,天边有黑云滚动,头顶有滚雷闷响,身边狂风已带起了哨儿。眼看着一场大雨来了,温度也骤然降了下来。趁着凉了点,心急好强的二女要抓住这个大好时机多出点,便跑到洞口对海生喊:快点,天凉了!话出口里边没回音,再喊仍没回音,二女急急扑进去,海生已昏倒在滚热的砖上,额上鲜血已洇湿了砖块。你,你!二女失声地叫着,扑上去一抱将他抱起。也许是因了耗力过度,也许是因了心情紧张,她说啥也抱不动海生。便在窑内呼天唤地的喊:来人呀,快来人呀!她的喊声并没有唤来他人,却让已昏过去的海生微微睁开双眼,他抬起一只无力的手指着窑门外,如同呻吟般说:快!快!二女终于明白他是被高温折腾得昏了过去,遂拉住他的双臂,身子一转搭在肩上,用尽全力连背带拽将他从窑内拖出。
出了窑门,放下海生,正欲拿起瓶子给他一口水喝,只听一声闷雷如同劈山改河一般在头顶炸开,一道火蛇闪电般划过长空,瓢泼样的大雨便劈头盖脸倒下来。雨水泼在面朝天躺着的海生的脸上,滴进他的嘴里,他并没有因了大雨回避,却是张开嘴如同婴儿吮吸母亲的乳汁般贪婪地喝着。二女要抱他避雨,他却一手抓住二女不许动。二女只得跪身在他身旁,任他这般吮吸着。此时,二女也已觉出了被雨浇淋的舒服,便将海生的头抬起抱在怀里,俩人一同享受着天然淋浴的降温。等到周围的雨水似要将他们浮起了,二女才是明白了什么般抓过架子车,将海生扶上去,拉上往回跑。牛道坡在泔泉河以南,仁义村在河北,砖窑在牛道坡半坡的沟畔上。先只拉下坡,路虽滑,二女却没觉出车重,等过了河上坡,加上满坡的水已象小河般向下淌,看着从脚下淌过泛着波浪的水,二女犯难了。她向前看看,再向后看看,当她已认定这阵不会有人来帮她时,牙一咬便向上冲。可没走几步,脚下一滑,栽倒在地,架子车随之脱手,顺坡而下,三跳两拐,一下子将海生倒翻在河堤上。二女如疯了般腿一扬,将一双鞋甩出了老远。光着脚,一身子扑到海生身边,二话不说,将还在呻吟的海生双臂搭到背上,一步一步,连背带拖向上爬。海生硬是要从她背上下来,她也实在背不动了,夫妻俩便相互挽扶着向上爬。水已没过了他们的脚脖了。他们这个栽倒,那个扶;那个栽倒,这个扶,硬是相互帮扶着爬上了坡。回到家,海生又发烧又发冷,也还上吐下泻,少说也住了半个多月医院。待他出院,父亲已安排家人将砖给他拉回摞在门口。且在村人面前自豪地说:娃这阵象个过日子的样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