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信,海生心内愤怒,却愤不起来;悲痛,却哭不出声;慌慌乱乱的,又不知该去干啥!他无目的的将信装进衣兜里,跌跌撞撞出了家门,昏昏沉沉来到二杠家中。建敏停尸在窑中间支起的一面门板上,她的脸上盖着一块白手帕,家人已给她穿上农村人殁后穿的寿衣,宽宽大大的棉袄,宽宽大大的棉裤。海生轻轻地揭开她面部的手帕,她毫无血色的脸庞上一双深深陷进去的眼睛睁得圆圆的。村上一老妪在一旁插言说:啥都穿好了,她的眼睛始终闭不上!海生全然没有听见她说什么,泪水无声地涌出眼眶。似一条线一般将她的脸牵了过去,他的腰身慢慢地弯了,泪水滴在她的脸上,他的腰一直向下弯,他的嘴唇贴在了她的嘴唇上,是冰是热他全然没有感觉得来。他的心中只一次又一次地说:敏,你好苦命呀!我会将您的儿子当我的儿子待的!说着这一切,他的嘴唇离开了她的嘴唇。他的手搭到她的额上,慢慢地沉沉地向下抚摸,一直抚摸到了她的鼻尖之上,当他轻轻地抬起手时,她的双眼安然地闭上了。眼咋就闭上了!闭上了不就是放心了嘛。周围的人议论。咋办呢?二杠的父母上前来问海生。好像海生成了主人一样。关中农村有个讲究,女人过世,娘屋不来人,是不能入殓盖棺的。二杠的父母也是乱了方寸,只得问海生。入殓吧!父母只她一个女儿,他们已被下放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是无法回来的。听此言,二杠父母如同吃了定心丸一般,即刻安排入殓。海生亲自抱起建敏的头,将她送进棺材里。然后在她床下拿出一个小木箱,取出一沓少说也有尺余厚的她创作的曲谱,有意一张一张整理着,让二杠的家人过目,然后抱起曲谱,去二杠母亲窑里看了一眼他们还未满月的儿子,踉踉跄跄出门回家去。
海生吃完早饭放下碗筷,刚开了办公室门,王绒绒站在他身边。仁书记,上班啦!王绒绒谦谦地问。一看见王绒绒,他便想起了瓦苗山顶上的批判会。返回后他还念念难忘的反复地想。一个姑娘,明明犯了错误,从宿舍里被抓了出来,脑子里竟然能想出用反面教员的身份来立功赎罪,也还真地解决了他一个十分棘手的问题,促进了整个工作的进展。她的随机应变的能力,她的失小得大丢了面子立了大功的计谋,这可不是一般人能想得出能做得来的事!海生越想越觉得这姑娘有着超凡的机敏,非凡的眼光和智谋。他也曾想专门找她聊聊,只是一直抽不出手,今日她倒找上了门。里边坐吧!海生热情地谦让。王绒绒欲装出稳重却不十分自然地坐进办公桌前的木条椅里认真地说:仁书记,今天来汇报一件事,我们队上有个五保户老人,老伴过世多年,家中只剩她一人,又常年患病卧床不起,我们几个团员觉得她可怜,自觉组织起来,分别给老人做饭,洗衣,打扫屋子。我今日来不是说这些这都是我们该做的,只是近来老人治病的钱确实紧张,大队、小队让她要钱都要烦了,我们想求您能不能设法给老人拨一点救济款。她是咋知了我这几日要替民政干事分发救济粮款呢?海生心中自问。公社民政专干下乡去了,他负责办公室工作,公社书记刚安排他先拿出一个分配方案,王绒绒咋就知道了?听她之言,明明是来表功却是说要救济,这样钱、粮也要了,功劳也报了,还只说她是来替五保户要款的,真是聪明非凡呀!对一般人,海生是不会这般想的,对她咋不知便想到这许多。思着想着有意严肃地正眼看她。仅这一眼,足以让他的心中为之一震。上山植树二十多天,他对她的印象只是一个字,黑。眼下她虽并未变得白嫩,可她的脸上却是黑黝黝的闪光。这种颜色在一张洋溢着青春光润的脸上便是一种俏丽的健康,而这黑黝黝的光一闪,闪出的是泼辣,是力量和智慧,更是女人别具一格的魅力。多年来他只注意了女人的白嫩娇柔之美,没想到这黝黑闪光之美更是一种既纯朴大方,又蒸腾向上的雅中有俗,俗中见雅的超凡的美。想到此,海生便按捺不住喜悦的心情对她说:你咋知了我刚要分发救济粮款?说此话时,海生的眼里射放着热烈传情的光芒。
不知道,我真的啥也不知道。我只知大娘实实没钱医病了,大队又没钱给,我想了想,公社也只认识你,就找您来了!绒绒说得紧张而虔诚。这一紧张便又尽是女人的诚实的美,海生不知了自己今日咋只向美上去想,一时激动便滔滔不绝地发起议论来。从党的中心工作谈到共青团;从青年突击队谈到青年突击手活动;还谈了青年丰产方的建设。他说他正要在全公社青年团中开展学雷锋活动,他说能坚持这么长时间帮助一个孤寡老人,确实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典型。他详细地问了她们从什么时候开始,主要帮助老人干什么活儿;问她们为啥有了这样的想法。他问得特细,边问边记。他也不知自己这阵咋来这么多的话。最后对她表态说,你先走,最迟明天我们会将钱送到老人家中,说得个绒绒只是连连地点头。送她出门时,他特意伸出手要和王绒绒道别。王绒绒显得毫无思想准备,羞怯而又生硬地把手伸给了他。尽管她的毫无反应的手被他连连地摇着,他还是从她的手中得到了一种难言的温柔和向往。
翌日,他请示了公社书记,叫来了县报、县广播站和省报驻县的记者,还有公社在家的所有领导,还有党晓兰一同前去。他们给五保户老大娘送去了一百三十元钱,一袋面,还有衣物。公社汪兴全书记看后,不只对王绒绒和几名团员青年的作为大加赞扬,并当即要求海生在全公社宣传她们的模范事迹,并要以公社团委的名义在这儿召开现场会。书记说到此,海生还没说话,王绒绒却是站出来说:她只是做了一个共青团员应该做的事。她坚决而明确地表示,不同意宣传,更不同意开现场会,她还说我们这是工作的需要并不是为了宣传个人。她的话让在场的人将她看得更高了,书记又是赞扬又是鼓励,还专门将海生留下来和大队团支部进一步商量召开现场会的有关事宜。
连续多日的阴雨中预报的地震险情,好似让人进入一级战备一般。公社的一切工作全都集中到抗震防震中来。抗震防震指挥部的几乎响遍整个县城高音喇叭里,不时传出:社员同志们请注意,震情在发展,危险在增加,有地光出现,要高度警惕的广播词,鸡不上架,牛、羊不进圈,狗狂吠,鼠乱窜,鱼上浮,井水突然升高或发浑,全成了人们观测和议论的焦点。公社机关在院子正中搭起了一个特大的防震棚,全体同志吃、住、办公都在里边。书记安排给公社仅有的两位女姓党晓兰和革委会一名女副主任搭一个小棚,党晓兰却说这么严峻的形势还分啥男女,全在这个大棚里吧!她的话音刚落,便有干部开玩笑说:我晚上有串铺病呢,不知不觉乱钻被窝!党晓兰则嘻嘻哈哈回敬说:你来吧,看我不拧下你那物儿给狗吃!便有人插言说:给狗吃也太可惜了,有人还想吃呢!党晓兰见吃了亏,嘴里只说:我不和你们说,遂转身去房里,抱来自个的被褥,似丢一件废弃的物一样,丢在支起的床上。这一丢放,把个海生的心一下子丢到心口口上。真是那壶不开提那壶。刚才他们开玩笑时,海生刚刚放下被褥。只怕她这阵插上来,她就偏偏地来了,海生欲硬呆着,他实实无法忍受与她相捱的痛苦;即刻挪走吧,又怕大伙非议,无奈,只得硬着头皮先坐着。此时,有人发话道:真是瞌睡找枕头,姑娘找小伙,年轻人找年轻人,饿汉子遇见上好的菜肴,美扎咧!说得大伙便都哈哈一笑。听此言,晓兰却是大大方方地说:不找小伙难道让我找老头不成!她如此一句大白话,反倒说得男士们全败下阵来。玩笑过后,海生心内冷静地想,瞧这党晓兰,个儿虽小,心眼也真不少,自从她来到公社工作,一有空便和大伙坐在一块闲聊。这一聊,不只显得人家有人缘,会活人,还显出了大方、直爽和活跃。工作上的事到底能有多少话题呢!然而自己,心中整天被工作塞得满满当当,哪儿有心思去和大伙开玩笑,也便显得和大伙有了距离。只说这防震棚里,虽则公社二十多人,人人有位置,但日每不是这个下乡,就是那个回家。防震棚里晚上住的人却是从未齐全过。
天黑了,外边的雨越下越大,雨点打在帆布帐上,嘣嘣的声音让整个棚子响成了个浑浑。海生爬在床沿写当天的防震简报。简报的内容大不了都是那个大队防震棚搭得快,群众已全都住了进去;那个村对孤独的老人又是怎样安排的等等。简报一是要上报县上;二是要给社员群众宣传,每天必须出一期,海生当然是简报的主编者。棚里的干部,先还三三两两聊,一忽儿便都各自东倒西歪躺倒,闭起了眼。海生是最后一个上床的。床是通铺,党晓兰在他的左边,似乎睡着了;右边的人没在,他还有意将被子给右挪了点,和党晓兰中间分开一条缝,合衣躺身床上。晚上休息时,棚内吊只小小的灯泡,蒙蒙的黄色也说不上来到了夜里什么时候,迷迷糊糊的海生先是觉得床板一动一动有人翻身,微微地觉出左边似有人向过挤,接着便有一只脚向他的被窝伸了进来。他不由得周身一紧,头脑随之清醒过来,他微睁双眼向左边视,看见党晓兰还闭着的双眼的眼角自然地露出笑意。你也真是胆子不小呀!海生心中骂着,狠不得手中有一个长长的弯弯的牛角给她塞进去,再看看周围,有人的鼾声显然是装出来的,他便卷起被筒,呓语般似说非说地来了个圈席筒般的大转身,将党晓兰那一条腿清清楚楚露在了被子外边。三天之内,党晓兰不但没和他说话,走到他跟前还似一阵漩风一般。三天之后,快下班时,王绒绒来找他,防震棚内人正多着,王绒绒便声声儿仁书记地将他叫出防震棚。她说她有重要的事情要向海生汇报。此时正下着蒙蒙的细雨,地震是越发的紧张了,公社党委正要将同志们分成几个组到各队去检查;检查的内容也只是一句话,要求全体人员必须全部住进防震棚。公社要求只留一个老同志值班,其余人员一齐出动。海生正和王绒绒在外边的屋檐下说话,等海生回棚时,全公社所有干部已走完了。海生以为依然留自己值班,便坐在防震棚内的电话机旁边。王绒绒见没人了,跟了进来,又是表决心又是谈设想,等值班的组织干事告诉他,已分他下乡去时,海生心中有些焦烦。他欲去赶他们,老干部说人家也许快要回来了,他便没再去。
又一个三天之后,汪书记竟然在全体干部会上,不点名的批评他说,如此严峻的局面,我们的个别同志竟然置组织的安排与不顾,和生产队的女青年一谈就是几个小时。这不明摆着说自己嘛!海生心中真有些气,一气自己和女青年谈的全是正经的工作,竟被人认为是不正当;二气自己平素啥苦没吃过,啥工作没干好,就这一次误了事,竟落下个偷懒不负责任怕吃苦的名。他直接去找书记,书记竟然直直地对他说,这阵局势紧,没有时间和你谈这些,回头再说。他无奈地出了领导房子,委屈、冤屈、气愤的心情直冲脑门,正欲找个地方发作时,却见党晓兰在一旁窃窃地看他笑。霎时他对事情的原委便明白了大半,欲上前去一脚踏她在地,但到了她眼前却收脚回房去。半月之后,地震变成了一场虚惊。雨也停了,天也晴了。防震棚也拆了。一切刚刚归于正常时,县上分下来提升工资的指标,基本上是三分之一,其条件包括职务、职称、工龄等,方法是先拿这些硬杠比,然后再开干部大会集体公开面对面评议,后再无记名投票。按三分之一评,工、青、妇三个组织只上一人,而这三人中表现最突出者,当属海生。单凭他一个人干着三个人的事,也该鼓励一级工资。然而,论工龄晓兰最长,她虽只29岁,已有了十三年工龄,海生却还不满八年。如此之关健就看如何评议。评议会开始,先评晓兰,许多人发言之热情,评价之高真到了绝无仅有的地步;评到海生时,竟然有人当面提出要他注意生活作风,注意吃苦的精神,有人还当着他的面说这一次不够条件下一次再说。此时,海生尴尬和被动到了极点,他欲反问,组织已提前打了防疫计不允许。他便盼着此时此刻能有一人站出来替他说几句公道话,他设想在这种关键时刻,晓兰应该是当任不让的,因为他自信来公社工作两年多时间,晓兰妇联上所有的材料都是海生帮她写的,包括她开妇代会的工作报告。他心想只要晓兰能站出来,他将会终生记着她的好处。然而当他看她时,她却将头拧到一边去。最后张榜公布票数时,他仅一票之差输给了晓兰。他后悔自己若不给她投那一票,便和她平了,也就有了继续争取的机会。他不敢往下想了。他开始觉得有了骇怕女人的感觉,特别象晓兰这样的女人,她是一位什么好话都能说出来,什么坏事都能干出来,又什么人都能设法去笼络的人。这女人也真是了不起!你不就是把我一级工资给拿去了,这有啥呢!只要自个不干亏心事,钱财算个屁!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何必呢!海生的情绪终于平静下来,他依然那样积极的工作。他心中自己劝自己说:我这是给整个社会工作呢,而不是为个别人干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