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的那一天,空荡荡的教室里,就李貌和那个学生,一人站在上边,一人坐在下边,坐在下边的那一个根本就没有听上边那一个在给他讲什么,他的眼睛老是瞅在一旁的窗户上。一堆七上八下的小脸,不停地拥挤在那扇窗户的外边,他们在朝教室里不停地发着笑声,觉得教室里的这两个人太好玩了,从来都没有见过有这么好玩的,就连一些过路的大人也挤了过来,他们的高大身子,把教室给挡得黑压压的。
下午的课刚要上,上边就来人了。上边的来人也坐在那个空空的教室里,他们和李貌谈了半天,然后给李貌留下了三句话。那三句话都挺重要的。第一句,说这种现象不光是你这里,附近的几个村校也差不多,不是三个就是五个,没有办法,情况都是这样;第二句,说这种现象上边很重视,重视的结果是决定撤校,然后合并。少的合到多的学校去,留下的学校,学生不能少于九个;第三句,说剩出的老师要重新调整,调到别的地方去,有家的如果家境差就调得近一点,家境好的就调得远一点。第三句的后边,他们还给李貌做了一个暗示性的说明。他们说,像你这样的不能算是有家,你的家人是你的女儿,她已经上大学去了。阿香呢?阿香当然不能算。我们同情你的处境,但我们不能算她是你的家人。我们的意思你明白吧?所以调到最远的可能就是你,你在脑子里要做好这个准备。
李貌想杀一只鸡给他们吃,让他们吃完再走人。他们说不吃了不吃了,就起身走人了。后来李貌才知道,他们是到另一个村校的老师那里吃去了,他们往李貌这里过来的时候,那边已经动手抓鸡了。那个老师想把附近的学生都合并到他的学校那里去,可是,他怎么也没有想不到,鸡吃了,酒喝了,他的村校最后还是被撤掉了。但当时的李貌并不知道这一点,他只知道他李貌难了,他李貌怎么办呢?
李貌又禁不住抓头起来了。
那一天,李貌就把头抓得像个鸡窝似的。他不再给那一个学生上课了,那个学生却没有走,他就在那里愣愣地看着李貌,他说老师,你的头发被你抓乱了,乱得好难看。李貌知道他的头发早就被他抓乱了,但他还得继续抓下去,不抓他不知道怎么办。他叫那个学生,你走吧,你先回到家里去吧!那学生说不上课了吗?他说不上了,还上什么啊,你先回家吧,上课的时候我再去叫你吧。那学生还是不走,他不知道为什么。李貌也不知道怎么把他弄走,就只好自己走出了教室,一直走到教室后边的山脚下。
那里有一块巨大的青石板,李貌像被击倒了一样躺在那里。太阳还在猛烈地晒着,他任由阳光暴晒在他的身上。阳光把他眯缝着的眼睛都给照花了,把他的脑袋也给照晕了,他也一动不动。
他想他该怎么办呢?他要是被调整到一个外地的学校去,而且这个的结局已经挂在了他的脑门上。他一走,躺在床上的阿香怎么办,弄不好她就永远也起不来了……会吗?怎么不会呢?她就是这么一个脆弱而又痴情的女人,你有什么办法呢?你可以因为她的痴情因为她的脆弱而有点恨她,可你能对她怎么样?人家还不到十六岁就把身子给了你,你还答应过你要好好地给一次给人家,那一次你后来不敢给,还弄得人家把最要命的东西都给弄没了。你还答应过人家要跟她登记,让人家再等等,再等一等,你还让人家把这句话藏在心底里,让人家用来好好养心,可现在人家的心都快碎了,你不能说你没有办法就没有办法吧?你不能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调整,然后把人家这样丢下了。
那你李貌还是人吗?
你李貌还算得是男人吗?
但他依然不知道该怎么办。
太阳突然间走了,有黑云从不远处的天边飘了过来。他知道是要下雨了。那是一种过山雨。可他懒得去管它。他的身子依然动也不动。他想他都这样了,还怕这么一场过山雨吗,让过山雨把他淋淋吧,淋完了也许倒清醒一些的。那场过山雨果然说来就来,虽然只是匆匆而过,却也把他浇得透透的。
雨过了,李貌却依然没有清醒过来。他还在苦恼着他到底该怎么办?可躺着躺着,慢慢地就觉得这样湿湫湫的全身都不是滋味,有一种黏乎乎的热气,在他的身上到处乱爬。他挪了挪身子,还是不舒服,只好坐了起来。这一坐,他吓了一跳。
他的阿香就站在他的眼前。
他晃了晃脑袋,他想他是不是昏头了。
眼前的阿香真的就是他的阿香。阿香的身子没有任何雨水的痕迹,显然她没有被赶山雨浇上。李貌刚要动嘴说什么,阿香却先说了。她说:“我都知道了。我是在李建的嘴上听到的。”
李建是村里的一个小孩。上边的来人在跟李貌谈话的时候,窗户上依旧像早上一样,挤满了那些孩子们的脑袋。挤在最前边的那个光头,就是那个叫李建的小孩。上边的来人最后说,好了,就这样吧,我们走了。上边的来人刚刚站起,李建就头一个飞出了人群,飞在了往村里的路上。他要把听到的东西以最快的速度传村里的人们。
李貌不知道那个光头的李建都说了些什么,但他知道,他所忧虑的,阿香可能都知道了,要不她不会摸到这里来。他因此没有站起身。他低着头。他依旧地坐着。站起来干什么?站起来又能想出什么办法吗?看着李貌那副伤透了脑筋的样子,阿香也陪他坐下了身子。
沉重的石板上,如同坐着两个石头人。
最后,还是李貌先开的口,他说:“我不想丢下你,你知道吗?”
“我知道。”
“我要是丢下你,你怎么办?”
“我知道。”
“可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
“我知道。”
“我要是丢下你我就不是人,你知道吗?”
“我知道。”
“可我怎么办呢?”
“这些小孩,怎么说不读就不读了呢?”阿香说。
“原因很复杂。那不是我们想的,我们没有那么大的脑袋。”李貌说着就又抓起了头来。听那抓出的声音,就像是抓在什么空空的壳子上。阿香知道他已经伤心到了极点了,伤心到把心都掏空了,他要是再抓下去,会把那个空壳抓破的。她于是站了起来。她说:“那我们就先回家吧,你看你,都湿成了这个样,回去先换换衣服吧。”说着站到他的身边,但她没有去拉他。她只那么站着,一直站到李貌抬起头来。然后慢慢地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