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后,她却没有往家里走,而是直直地走进了阿香的家。看见她进来的时候,阿香有点觉得突然,但没有来得及张嘴,她就先说话了。她对阿香说:“我要跟你谈一谈!”
她的口气很硬,硬得就像一块砖,直直地砸在阿香的心口上。阿香忽然噎了一口气,心想她要谈什么呢?除了有关李貌和她的事情,她还会跟她谈什么呢?她的心高高地就提了起来。但她还是顺手给她拉来了一张凳子,她让她先坐下。她却不坐,她说:“我们到外边去。我们找个有太阳的地方。”
外边的太阳正在西下,但距离西边的山头还挺高的。她说完话就转身往外走了,走得咚咚地响。阿香看着她匆匆走去的背影,心里便一紧一紧的,提着胆只好随后慢慢地走去。她真的有种说不出的紧张。
不远处的水沟边,有一块大石板,那是人们过路的时候,洗脚洗手的一个地方,洗多了,已经洗成了一个小水塘。水塘的边上可以坐人。她对后边的阿香喊道:“就坐在这里吧!我们在这里好好地谈一谈。”
她放下手上的东西,然后在附近转了转,很快就捡回了两个空瓶子。那是两个用完了的农药瓶。村上不像城里,城里有垃圾场,村上没有。村里人用完了农药,一般都顺手把瓶子扔在田头地角上,多少年来都是如此,扔得到处都是。有时看上去,如果往心里想一想,就会想出很多很可怕的结果来。村里人也不是都不想,但大多情况下是懒得去想。想了又能怎样呢?所以不如不想。捡回来的两个瓶子颜色都一样,盖子也都还好好的。她先把盖子打开,然后用沟里的水洗了洗,洗完了闻了闻,然后又洗了洗,最后把那两个瓶子放在了石板上。
随后,阿香看到她从她的包包里拿出了一个瓶子来。那是她在城里带回的那瓶农药,但阿香不知道。
看了看阿香,又看了看那瓶农药,她开始说话了:“这瓶农药我是在城里买的。我本来想死在城里,后来我想我还是回来死在家里吧,可回来的路上我又想,我为什么要这样死掉呢?我觉得这个事情,其实就是我们两个女人的事,我觉得我应该跟你赌一赌,赌一赌看谁能活下来跟李貌过日子。你不用怕,我才这么一说你的手就要发抖了,我看到你的手在偷偷地往怀里插,你这么一插我就知道你心里在偷偷地怕。你怕什么呢?我还没说怎么赌你怕什么呢?你先别怕。你先看好了,这两个瓶子是空的,你看好了。我现在把这瓶农药打开来,我把它灌到一个瓶子里,你看好了,我只灌在这个瓶子里……好了。你看到了,我全都灌在这个瓶里了。你看看这里边还有没有?没有了吧,没有了我把它扔掉了,我也懒得再给它盖什么盖子了,还给它盖上干什么呢?哪一个虫子想找死,它就自己钻进去吧,那是它自己找死的,跟我没有关系,跟你也没有什么关系。
这个瓶子呢?这个瓶子现在是空的,里边什么也没有,我现在把水灌进去,你看好了,我不会灌得太多的,我把水灌得跟有农药的这一瓶一样就行了。你看看,一样了吧?一样了……好了,我现在把这两个瓶子都盖起来。我现在先盖好有农药的这一瓶……盖好了。我现在再盖装水的这一瓶……好。也盖好了。两个瓶子我都盖好了。你要不要看一下?你不愿看?你别怕,你真的不用怕。你觉得你的手插在怀里好,你就插在怀里吧,你拿出来了我会看见你的手在发抖的。你的手已经在发抖了。你真的不用怕,死的也不一定就是你,也许是我,也许是你,现在还说不定。你不愿看那你就不看,这没有什么关系。我等下要把这两个瓶子扔到水沟里,你扔也可以,扔完了我再下去用脚搅一搅,你想下去搅搅也可以,把它们搅乱了就行了。然后呢?然后我们的赌就开始了。
赌什么呢?你应该是听得出来了。一句话,我们赌的就是命。赌你的命好还是我的命好,命好的捞起来的就是装水的这一瓶,命不好的,捞起来的就是装了农药的这一瓶,你捞到什么你就喝什么,我捞到了什么我也喝什么。你真的怕了?我看你的脸色已经很不好了,你怕了我知道。怕什么呢?我去买农药的时候我也怕,我拿到手里的时候,心里也是怦怦地瞎乱跳,可现在好了,我想通了我就不怕了。我一路走一路想,就想通了。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做太毒了?是有点毒,我自己都觉得有点毒,可不毒又能怎么办?不毒就解决不了我们两个人的问题你知道吗?我们两个人的问题很简单,我不说你心里也早就明白了,都是为了李貌一个男人。我们两个女人,如果有一个死掉了,以后的事情也就平静了。你说是不是?如果你死了,我跟李貌以后的日子就平静了;如果我死了呢,你和李貌也就可以在一起了,你们当然也平静了。反正你知道,我们俩不死掉一个就永远也平静不了,你相信吗?你不相信我相信。
除了死掉一个人,否则谁都保证不了。谁能保证呢?他跟我结婚结了这么久,他跟我天天晚上都睡在一起……就是这一年多他调走了,他才没有天天晚上跟我睡在一起,原来哪天不是睡在一起呢?可睡在一起又有什么用?他人是跟我睡在一起,可是他的心却挂在你的身上,你说他能保证吗?你知道我的意思了吧……你的脚好像也在抖,你把脚合在一块吧,合在一块就不抖了,不信你马上试一试,你把脚并拢在一起,就像我这样,这样当然也会有点抖,但不会抖得太厉害,你那抖得太厉害了。你不用怕!真的你不用怕。说到底不就是一个死吗?死了反而清静了。真的……弄不好死的是我而不是你,真的,也许死的不是你,你想想吧,因为你和李貌本来就是一对,你们本来是应该成为夫妻的,都是我爸,是他突然想到那一招的,就把你们给拆散了。也许老天爷是有眼的,他会让你活下去,那样你就可以跟李貌放心地过你们的下辈子,真的,你先别怕。如果你的命不好,怕也没有用。有句话是怎么说的?说敢于下河就得不怕死。是这么说的吗?河都下去了,还怕被淹死吗?我不啰嗦了,我现在要扔下去了。我不知道我的话都说清楚了没有?我说不清楚也没关系,只要你听清楚了就行了。你听清楚了吧……你怎么这么怕呢?我看你的身子都抖起来,你有点冷了是不是?这又不是冬天,冷什么呢?你不用这样?你看太阳还在那里呢。我现在跟你不一样,我是全身都在发热,真的,我全身都在发热。好了,你听清楚了我就扔下去了。我扔了。”
她把两个瓶子,同时地扔进了水沟里。
水沟里的水不是太深,从上边能看到那两个瓶子在沟下边的什么地方。沟里的水在流,但流得并不急,她们能看到沟里的那两个瓶子并没有被水冲走。她看了看阿香,她看到阿香的脸色越来越不好,但她不想去顾理她,她接着说道:“是你下去把两个瓶子搅一搅,还是我下去搅一搅,把它们搅乱了就公平了,免得有人看到哪一个瓶子落在了哪个地方。”
阿香没有说话。
阿香坐在那里不动。
阿香的脸色是有点不好了。
她对阿香说:“你不下那我下。”
她将裤腿往上一捞,就真的下去了。
沟里的水刚好深到她捞起的裤腿边上。
她没有去看脚下的那两个瓶子,像是担心阿香会以为她的脚在下边做了手脚,她只是用脚把那两个瓶子胡乱地搅过来搅过去,搅过去又搅过来,眼睛却一直看着阿香。
她说:“这样搅可以了吧?”
阿香还是没有说话。
阿香的手一直放在心口上。
她说:“可以了我就起来了。”
又搅了搅,就起来了,她坐回了原来的地方。
她问阿香:“是你先捞,还是我先捞?”
阿香还是没有说话。阿香的眼睛只是恐慌地盯着沟里。阿香的脸色是不太好。阿香不知道怎么办。她看着阿香又问道:“你要是怕,那我就先捞吧。”
刚要下去的时候,她又迟疑了。她说:“如果我捞上来的是农药的那一瓶,我先喝了,喝完了我死了,另一瓶你不捞了,你也不喝了怎么办……哦,不对,我说的不对,你看我今天说话说多了,我把话都给说乱了。我是说,如果我先捞上来的那一瓶是有农药的,我先喝了,喝完我死了,下边的那一瓶,你就可以不捞了,你就不用再喝了。我是说,如果我捞到的不是农药的那一瓶,我喝了,我没死,那下边那一瓶就是有农药的那一瓶,那一瓶就是你的了,你还没喝你就知道你是死定的了,然后你就不想喝了,你跑了怎么办?你不会是那样的人吧?说好了就一定要赌,你就是知道死,你也得给我喝,你知道吗……你看你的脚又抖起来了,你是不是知道有农药的那一瓶就是你的?你不会因为发抖你捞着了农药的你就不喝吧?那可不行的我告诉你,反正得死掉一个人,你就是知道死你也得喝,你知道吗?”
阿香还是没有说话。
阿香的脚是有点在发抖。
“你的脚是在发抖,发抖你也得喝你知道吗?只要我不死,你就得喝,说好了不准反悔的!那我就先捞了。”
可她还没有下去,阿香突然把她抓住了!
她看了看阿香,发现阿香的脚好像不抖了。
她对阿香说:“你想先喝呀?你先喝也行,你要是喝不死,我知道我的那一瓶是农药我也不会反悔的,我会一口气就喝下去,喝完了好让你以后跟李貌好好地过日子。你十六岁就跟他有了那种事,想想你也挺不容易的。”
阿香没有说什么,就真的下去了。
阿香也不捞裤脚,就直直地走下去,下去后,她也不看她要哪一个瓶子好,她的目光只看着她,她用脚板在水下勾了勾,然后往上踢了踢,就把一个瓶子踢上了水面来,伸手一抓就抓住了。
她的眼睛紧紧地盯在阿香抓着的那个瓶子上。她当然无法知道阿香拿到的是哪一瓶。她看见阿香连看都不看,就回到原来的地方坐下。她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阿香。她看见阿香一坐下就开始扭动那个瓶盖子,可阿香的眼睛却只看着她,阿香看也不看那个瓶子。她看见阿香扭了好久都扭不开,便看了一眼阿香的脸,这时她才发现,阿香的目光一直在黑黑地凝视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