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葬黄泉的那一天,天蒙蒙亮,阿香就被人抬到乡里的卫生所去了。那时的乡还不叫做乡,叫做公社。公社的卫生所当然医不了阿香的那种伤,但抬去的人不知道,只以为抬到那里就可以了,谁知他们把阿香刚一放下,卫生所里的医生就惊讶得不停地乱喊乱叫,都说哎呀呀,哎呀呀,怎么会是这个地方呢!哎呀呀,哎呀呀!显然,他们也是没有看到过有哪个女的被人用刀插在了那个地方的。他们在不停的哎呀声中,只是匆匆地给她做了一些止血和止痛的处理,一边处理就一边叫道,快快快,快叫车,得马上送到县里去。
阿香就被救护车拉往县人民医院去了。
那是阿香有生以来头一次坐的车,尽管那一次根本不能叫做坐,因为她一路上都是躺着的。她最深的印象就是车子颠颠簸簸的,好像车子随时都要翻到路的下边去,结果是车子没有翻,她肚子里的东西却是翻过来翻过去,翻过去又翻过来,不知翻了多少遍,翻得她一路胸口闷闷的,最后是不停地往外吐。她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那样。
这一次,是李貌先告诉妻子的,他说我们一起去看看她吧?怪可怜的。妻子说好的去就去吧,她可能还要我们帮她一点什么吧?李貌说不知道,见了人再说吧。
一到城里,小香的妈妈就想起了那个当官的男人,那个曾经让她怀过孕的男人。她于是把李貌拉到一边,她说阿香这肯定要花很多钱,阿香哪里有钱呢?她说我去找找他吧,让他帮帮想点什么办法。她说你跟我一起去吗?李貌想了想,他说也许我去了反而不好。妻子说也是,那我就一个人去吧。她没有想到那个人的良心竟然还好好的,他并没有因为在下乡的时候乱搞了她,他的心就跟着坏透了,他几乎没有多想,他伸手拍了拍她的臀部,就答应了她。他说好的,那我现在就跟你去一下。转身抓了一件衣服就披在了肩头上,然后疾速地往医院赶来。她在后边紧紧地跟着,她特别喜欢他披着衣服走路的样子,风风火火的,两只手在衣服下插着腰,把衣服撑得鼓鼓的。她给他的头一夜,他就是这样的披着衣服,一只手还紧紧地搂着她的肩头,两个人一起行走在田间的小路上。那个晚上的月牙很亮,他就那样搂着她慢慢地走着,走着……一边走,一边还不时是地揑着她的肩头,有时是揑她的腰,有时拍一下她的臀部,让她觉得全身都痒痒的,让她一辈子也忘不了。她爸爸其实也喜欢像他这样披着衣服,一摆一摆地行走在田头上,摇晃在地坎边,可她爸爸也披不出他的那副模样。她也曾偷偷地让李貌在走路的时候,也这样地披过衣服,李貌也披不出他的那一个模样。她不知道为什么。县里的就是县里的,他一进医院就帮他们找到了院长,然后就给院长悄悄地吩咐了一些话,那些话,后来还真的帮阿香减去了很多的医疗费。
妻子去找那个人的时间里,李貌一直坐在阿香的身边。
他问:“伤得厉害吗?”
她说:“当然厉害啦,怎么不厉害呢?”
这么说的时候,阿香脸上的恐惧还没有完全退去。她看了看李貌,把目光投到李貌给她带来的橙子上,她伸手想去拿一个,李貌看到了,马上帮她抓了一个过来。他说挺甜的,我帮你破开吧。说着从身上掏出了一把小刀。阿香却不让他破,她说你别破,先给我。李貌便把橙子递进她的手里。阿香拿着橙子在手里转了转,又把手伸到李貌的面前。
她说:“你把刀也给我。”
他说:“我来帮你破吧,我来。”
她说:“你给我。你给我你就知道了。”
李貌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只好把刀也给了她。阿香一手拿着刀,一手拿着那个橙子转了转,最后把橙子的肚脐翻了上来,对李貌说:“你看吧,就好比这样,你说厉害不厉害!”
说着亮了亮小刀,对着橙子的肚脐眼直直地插下去,而且狠狠地绞了绞,绞完了,才从橙子里慢慢地把刀抽出来,嘴里说道:“你看吧,就像这样,你说伤得厉害不厉害?”
然后把那个橙子递到李貌的手里。
李貌的眼睛一直地盯着那个橙子,他看见阿香手里的小刀一绞,一下就把那个橙子给绞烂了,鲜亮的橙汁,在随着抽出的小刀,从橙子的深处慢慢地往外流,流在了阿香的手上,流到了他李貌的手里。
那是多好的一个橙子呀,皮色亮亮的,黄黄的,拿在手里也是肉肉的,又结实,又丰满。那样的橙子是很鲜很甜的,然而这么一绞,就把橙子给绞烂了。
李貌完全地明白了。他为此感到一阵可怕。
李貌把被绞烂的橙子破开。橙子里的肉,已经被绞得模糊一团,但李貌还是切了一片尝了尝,他给阿香也切了一片。
“挺甜的,你尝一尝。”
阿香却不接。她看都不看。她说:“都被绞烂了还说甜,再甜还有什么用?”
李貌的嘴巴突然停住了。他知道阿香说的什么意思。他想把嘴里的橙子拿出来,最后没有,他暗暗地拉动了一下喉咙,把嘴里的橙子悄悄地吞了下去,不想却差点被噎住了。李貌的眼白翻了一下,翻得眼泪都出来了。他暗暗地把眼泪擦了擦,然后说道:“让我帮你看看吧,我看一看。”
这样的安慰,有时候也是一种安慰。说着就去动了动阿香身上的被子。阿香看了看四周,便把被子给了他。那是一个宽大的病房,除了阿香,还有好多好多的伤病者,横躺在四周的病床上。李貌当然不能在那么多人的眼皮下,把阿香身上的被单掀开,在别人的目光里把阿香的裤子脱下去。李貌没有。阿香也没有。阿香的身子不能动,但她的手是可以活动的,她抓住身上的床单给李貌往上举了举,让李貌把头伸进去,去帮她把裤子往下拉,只有这样,旁人的眼睛才看不到。在别人的眼里,那样就像是夫妻一样。不是夫妻怎么可以这样呢?如果只是兄妹,如果只是父亲与女儿,都是不能这样的。
那一眼,李貌没有停留太久,事实上,他也根本看不到那里的伤,那里早被医生包扎了起来。他的手在那上边轻轻地碰了碰,好像还没有碰着,他的手就把她的裤子提了上来。
可那一眼还是把李貌的脸给吓白了。他突然觉得,那一刀其实是插在他李貌身上的,也许插的也是这个位置,也许……也许又是插在他的心口上……如果当时他不转身回家,如果他糊里糊涂地走进了那扇洞开的门,结果肯定会是那样的,如果是那样,现在躺着就是他李貌了……或许,或许根本就不再是躺在这里,而是跟着黄泉一起,到地狱下边去了。他的心在暗暗地发抖。
阿香以为他在替她担心,就安慰说:“会好的。”想了想又说:“现在没有早上那么疼了。”
她说着伸出一只手,轻轻地压在他的手背上。
李貌默默地点着头,一时却怎么也张不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