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不到两刻钟,在武阳伯府的书房里,李友看着桌上那幅由李来亨当场画成的草图,再想想刚才所听到的那一番话,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抬头发问:“这消息你是从甚处打探到的?可是当真?”
李来亨毫不犹豫道:“我自有我的消息来源。也请李大伯放心,小侄敢以脑袋担保,此事千真万确!事后若有半点虚假,李大伯砍了我这颗脑袋去便是!”
“要是你真叫你说中,东征这仗怕是就有些悬了。”李友缓缓地直起腰,面色严峻,先前轻松悠闲的笑容早已消失得一干二净。
作为征战沙场多年的老将,他当然再清楚不过,若是真有数万清军已经推进至山海关外、再趁顺军与吴军战至胶着之时发起突袭,将会意味着什么。坐在这里,他也几乎可以预见即将展开的那血流成河的一幕幕。
山海关一旦有失,那京畿乃至整个北地又将如何?李友越想越感到后背脊阵阵发凉,凝重的担忧之外又有着十分的不甘心。沉默良久,才又带着一丝侥幸道:“可我大顺朝与那满洲鞑子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就算有吴三桂那瓜怂使坏,满洲鞑子也不见得就一定会听他的招呼吧?”
“满洲鞑子这次可不是吴三桂请来的!早在得到吴三桂求援消息之前,睿酋便已点齐三军在鞑京誓师,原本的行军路线是向着蓟州、密云一带,准备重演前明崇祯年间故事,由此处破边墙入寇。后在半路上遇见吴三桂使者,这才改变方向直扑山海关。而今前明刚亡,我朝初立,新旧交替之际局势尤为不稳。即便没有吴三桂,满洲鞑子也不会放过这个染指中原的大好机会!”
李友眉头紧锁,沉吟片刻又道:“每逢中原改朝换代,北边胡虏难免都会来趁火打劫一番、占点便宜。可这番他们会真的像你所说的那样,意图整个中原?想当初,唐太宗李世民刚登基那年,突厥可汗颉利也率兵打到了大唐京畿,最后不也占了些便宜就退兵了?而今这满洲鞑子。。”
李来亨原本就已经有些焦急,如今再听到李友这不慌不忙的质疑,几乎是急火攻心。都火烧眉毛了,他也顾不得其它,当即打断了李友的话:“李大伯啊李大伯!你只知道颉利退兵,难道就忘了西晋的五胡之乱,前宋的靖康之耻了?早在老奴酋野猪皮、前奴酋洪太在的时候,满洲鞑子便窥我中原之心不死,屡次犯边入寇!这回睿酋多尔衮更是举全国之兵、几乎倾巢出动!费了这么大周折,难道仅仅是为了占一点小便宜?这未免也太小看他们了!没错,到目前为止,满洲鞑子是与我大顺没有多大冤仇,可他们却是咱们汉人的死敌!难道李大伯你就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入主中原,自己的子子孙孙又如同当年的晋人一样在胡虏胯下当牛做马、丢尽尊严,连老祖宗留下的衣冠和发式也不能再保留?你就愿意看到咱们的老家陕西也变成第二个辽东?堂堂三秦之地就此沾染腥膻,沦为胡虏的跑马场?”
听到“老家陕西”、“第二个辽东”之语,李友的心头犹如被一柄大锤猛地击中,脸上微微一抖,立时陷入了沉思。
羁鸟尚会恋旧林,池鱼尤且思故渊,更何况是身为世间万物灵长的人?当身处乱世,家乡、故土往往就是每个人心中最后的底线,心灵深处那块不容许任何人触动的逆鳞。
因此,李来亨以陕西老家为例言之,不无下猛药的意思在内。
屋外,天色阴沉,一片萧瑟。屋内,气氛凝重,直逼人肺腑。
李来亨顿了顿,继续道:“就算按李大伯你刚才所说,满洲鞑子没有窃据中原之心。可如今他七八万大军已经紧急赶赴山海关,至少在山海关附近,一场大战已不可避免!此番陛下御驾亲征,所统率的六万东征大军可是我大顺在燕京附近的主力。要是这数万大军出了意外,圣驾出了意外,那会造成何种后果?这些日子,李大伯你在燕京主持各项事务,不会不知道,前明的那些降官降将们难道都是真心归附我大顺的吗?要是。”
“啪!”一声巨响打断了李来亨的话,事发突然,他不禁呆了一呆。
从沉思中清醒过来的李友猛地一掌拍在桌上,站起了身,摇了摇头:“看你这娃子一副猴急的德性,还真把你李大伯当成瓜怂了。你李大伯我虽然没读过多少书,有些小事上也难免犯浑,大事上还是不会糊涂的。你已经把形势讲明了,我又咋会还不明白?事关我大顺的国运,我又咋会无动于衷?这事关系重大,我等会就派快马连夜追赶,去提醒陛下。还有牛平章【1】那边,我也得尽快去和他商量,早点做些准备以防万一。”
说完又看着李来亨:“你今日既然来找我,恐怕就不光是来告诉我这些吧?我知道你这娃子一向鬼点子多,肯定也有了你自己的想法。还有甚话就尽管说!”
终于等到了这句话!李来亨胸口大石顿时落下了大半,稍微理下思路,将自己的计划讲出。
李友听罢,没有立即开口,似乎在细细地斟酌考量。
书房内顿时重归安静,李来亨稍带忐忑地等着答复,此刻感觉时间也过得特别慢,几乎时时刻刻都是种煎熬。
好在很快又听到了李友说:“你这想法倒也不是不行。只不过,要是陛下亲率的几万东征大军都难以应付,你带那么点人去怕是也派不上多大用场。更何况,这里头的风险也是不小!你自认为能有几分胜算?”
李来亨淡然一笑:“究竟有多大用场、有几分胜算,我眼下也不敢断言,但只要去做了,至少日后不会四处找后悔药吃。至于风险,呵呵,李大伯你是知道的。经过了这么些年的血雨腥风,我能活到现在就已经算是赚大发了。”
李友盯着李来亨看了几眼,一声长叹:“补之(李过字补之)养的的好儿子啊!真是有啥样爹就有啥样的娃!行了,你既然都已经准备好了,那就去吧!燕京【2】这边,一切都由我担着。牛平章那里,也由我去说。你只要把这事干好就成!”
谢天谢地!李来亨真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此时的激动,如释重负地道:“多谢李大伯!”
李友摆了摆手:“谢我作甚?这么些年来,众位老弟兄们跟着陛下浴血奋战、九死一生,方才有了这大顺江山。都到了今天了,可不敢再出甚岔子啊。另外,你那标人马就全部带去吧,不用留了。”
李来亨所领的那一标,原本的主官是威武将军罗虎。罗虎字震山,因此这一标在顺军中也被称为震山标。
罗虎本是一员悍将,孩儿营出身,骁勇善战,所部兵马军纪在全军也算得上是最好的。只可惜不久前,前途一片光明的罗虎竟在洞房花烛夜的时候被新娘子、也是李自成御赐的前明宫女费珍娥刺死在床上。而忠心明室的烈女费珍娥在完成了行刺之后也自杀身亡。
或许是因为出了这个意外,李自成改变主意,取消了震山标的出征任务,令其留守京师,并下令让原本的第一部都尉李来亨暂时统领该标。
虽然李来亨目前还只是都尉衔,未晋升威武将军,但在明眼人看来,那不过是迟早的事。无论是战功还是在本标的声望他均已具备,更不用说其自身的背景,等再过了眼下这段过渡期,正式晋升自然也就会水到渠成。
震山标原本下辖六部,包括一部骑兵五部步卒,共有三千人。李自成率军东征时又从中抽调了两部步卒补充进御营,因此目前在京师的还有两千人马。
刚才李来亨在向李友阐述自己的计划时,因为担心京师守备兵力不足,所以提出临行前再留下一部步卒驻防京师。不料李友倒是大方,竟然允许自己全部带去。
全部带走当然是最好的,李来亨却也不至于得意忘形:“李大伯,这样合适吗?燕京守备兵马本就不多,昨日罗戴恩将军又带了一部分兵马押送辎重回西京【3】,要是我再将本标全部带走,你手里的兵力不久捉襟见肘了吗?最近燕京可不大太平,人心浮动,还有数万投降的前明京营需要看管。万一。。”
“没甚万一的,正如你所说,而今真算是到了节骨眼上了。好钢也得用在刀刃上,要不是受陛下委任留守燕京,我也会和你一同前去的。燕京这边没甚大事,某些怂货也就是瞎叫唤罢了,扑腾不起大浪。至于那几万前明京营,就是个笑话,你李大伯还没把他们放在眼里。你就放心去吧,日后陛下回到燕京,问起来也有我担着。”
“李大伯。。”李来亨多少有点感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李友原本布满忧虑的脸上重现了几分笑容:“行了,莫像个婆姨一般。你个娃娃都能有这胆识、有这担当,李大伯要是还落在了你后头,还算是个有卵子的爷们吗?另外,还需要些什么?早点说,免得到了半路上才想起来。”
李来亨想了想,一一说出。
李友听完也想了片刻,最终点下了头:“我等会儿就派人领你去取。你准备甚时候走?”
“今日已经是四月十六,距陛下离开燕京已经过了三天。事不宜迟,我准备今日连夜把剩余的事情准备好,明日一早便即刻出发。李大伯,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先回去准备了。形势紧急,还请你勿要怪罪。等局势安定下来,我再来赔礼。”既然自己的计划已经得到了李友的首肯,李来亨自然是去心似箭,起身准备告辞。
“你这娃子,尽说怪话!你李大伯有那么不明事理吗?”李友丝毫不以为意,“而今这节骨眼上,是该抓紧!你先回营,我等会就派人过来。形势紧急,我还得赶快去见牛平章,今晚就不亲自过来了。具体的事情你自己好好安排下去,明天一大早,我再前来营中,送你们出城。”
李友也知道,李来亨刚刚接掌震山标,威望虽有,比之原主官罗虎还是远远不足,比标下各部还未能达到如臂使指的地步。因此李友决定到时候再亲自去往李来亨营中,对其余各都尉作一番交代,免得到时候出现号令不畅的情形。
联想到这一征程的跌宕,李友又是语重心长:“山海关这一仗事关我大顺的国运,你既然已经有了谋划,那就放心大胆地去做!我受陛下之命留守燕京,暂时不好离开,别的也帮不上你什么,一切就都看你娃的了!”
“是,李大伯放心!”
将李来亨送出书房外,李友似乎在不经意间又想起了曾经的桩桩往事,不知漠视过多少生死的眼中竟也泛出几丝慈祥,用那老树皮般的大手重重地拍了拍李来亨的肩膀,“小虎子,其他的话也就不多说了。你是我看着长大的,现在李大伯是一天天老了,咱大顺的江山日后还得靠你们这些后生。遇事多留神!来日有空了,咱还要一起去打猎哩!”
听到这纯粹的长辈对晚辈式的关切语气,远离了前世家人朋友的李来亨心中也是不无触动。尤其是在这朝不保夕的乱世,每一分远离了血腥肃杀的暖意都显得尤为珍贵。
“知道了,李大伯。您也多保重!”李来亨重重地点下头,抱了抱拳,匆匆转身离去。
目送着李来亨离开之后,李友也不再耽搁,当即回到屋中更衣并让下人备马,准备亲自前去面见牛金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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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武阳伯府,从亲兵手中接过马鞭,跨上坐骑,李来亨如释重负。虽然天色依旧阴沉,劲风仍在狂舞,他的心情比之当初却有了天壤之别。
出兵是基本没问题了,只是不知道接下来的形势是否依旧还会顺着原来的历史轨道发展。四天之后,山海关一片石之战将正式拉开序幕,这将是汉人与满洲鞑子的又一次大规模会战,大顺与满清的首次交锋,也是满洲鞑子豪赌国运的一战,意义不可忽视。身处此时此境,又有几人能做到不心潮澎湃?
“山海关,李爷来了!”李来亨暗抒胸臆,迅速地催动了胯下骏马。
(注释:
牛平章,即左平章牛金星,在李自成东征山海关时与李友共同留守京师。左平章,大顺官职名称,全称是“左平章天下国事”,即左丞相,文官之首。
2。大顺军攻占明朝京师后,将之改称为燕京。
3。西京,即西安,李自成称帝后改为长安,又称西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