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天空下,时有遒劲的凉风阵阵卷过。地上的灰尘、残屑随之四下飘舞,使得当下的萧瑟气氛更为浓重。
京师西城邱字胡同,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打破了先前的冷清。寥寥可数的几个行人早已忙不迭地避入了附近的小巷里,面带畏惧地看着从自己眼前疾驰而过的十几名骑士。
只见这十几名骑士服色皆蓝【1】,坐骑神骏、铠甲精耀,隐隐约约还裹着一股淡淡的血腥之气。不仅仅是小巷中战战兢兢的行人,就连街边民宅里躲在门缝后打探的百姓看了一两眼,心头也是猛地一个寒颤,哆哆嗦嗦地将视线转开。
“还有多远?”骑士队伍中为首的那名青年将领已不是第一次如此发问,眉清目秀的脸上布满了焦躁。
“将军,快了。过了前面那个巷口不远就是了。”
青年将领抿了抿嘴唇,也不再言语,只是默默地将胯下坐骑又用力地抽了几鞭。一行人如同离弦之箭,裹着劲风向目的地飞奔而去。
等到这一队骑士的背影消失了在了远处,躲入巷中的行人才惊魂未定地走了出来,转顾四周、对视几眼,小声地发着感叹。
“我怎么感觉这两天有点不大对劲,心里边绷得紧紧的。总感觉有大事要发生。”
“嗐,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哪天不是如此?咱们这等草民,也别想得太多,只要好好地活下去就谢天谢地了。”
“嘘!有些话你可得小心着说!什么叫兵荒马乱?咱们几个老街坊听到也就罢了,要是哪天让巡街的军爷们听了去,那可就坏了。”
“唉,不说了。咱们也早些回家,免得招了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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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人步履匆匆地离去,附近重归冷清,只有巷口的一张告示在风中簌簌作响。
“大顺兵政府安民榜:大师临城,秋毫无犯,敢有擅掠民财者,凌迟处死。永昌元年三月二十一日。”白纸黑字,红印醒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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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颇显气派的宅院面前,方才的那十几名骑士已经下马。在等候门人通报的空当,为首的那名青年将领打量了几眼牌匾,面色稍缓,却又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他就是大顺亳侯、后营制将军李过之养子李来亨,也是大顺永昌皇帝李自成之侄孙,现年十七岁,以都尉衔暂领中营某标【2】。
但严格来说,他又不是。因为目前占据这具躯体的却是来自三百余年后的一名穿越者的灵魂。
两世为人的李来亨对当前的这段历史可谓再熟悉不过了。
明崇祯十七年,也就是今年正月初一,已称新顺王的李自成在西安登基为帝,建国号“大顺”,改元永昌,改西安为长安。造甲申历,铸永昌钱,大封功臣将士并诏告天下【3】。
正月初八,李自成发布讨明檄文,正式挥军东征。檄文中有八字:嗟尔明朝,气数已尽。
之后的形势发展似乎也证明了这一点。东征的顺军一路势如破竹,除了明总兵周遇吉在宁武关拼死抵抗之外,其余各地明军或一触即溃、或望风而降。三月十七日,李过所率之北路军并及李自成亲率之中路军抵达京师城下,明襄城伯李国桢率数万京营不战而降。三月十九,城破,崇祯皇帝自缢于煤山,明亡。王朝更替、改朝换代,距今日已快有一月。
三天前,也就是四月十三日。入主京师不过二十三天的李自成御驾亲征,已率六万大军往山海关征讨降而复叛的吴三桂而去。
等弄清了自己身处何时何地,李来亨便再也没办法保持平静。
历史上,大顺的国运来得快,去得也快。几天后即将展开的山海关之战便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
那一战中,李自成的部署看似没错,一面以原本驻守山海关、后又被吴三桂击走的唐通、白广恩部近两万人于一片石扎营,断吴三桂后路。一面以出征的六万顺军主力猛攻山海关的西罗、北翼、东罗城。吴三桂部四万人、山海关总兵高第部万人以及乡勇三万凭城死守,仅仅过了不到一日便力有不支。大顺军收复山海关似乎就在眼前。
但李自成却忽略了一个重要的潜在之敌。开战次日即四月二十二日清晨,吴三桂见形势紧急、率数骑冲出重围,飞奔至已经悄然抵达城东二里威远堡的清军大营中,跪降于多尔衮、并按满洲风俗剃头,以本部系白布为标记,与之约定夹击顺军。
四月二十三日,趁着大顺军与吴军鏖战疲惫之时,八万清军自南水门、北水门、关中门进关。多尔衮坐镇威远台,令多铎、阿济格各率两万精兵直冲大顺军战阵。与吴军厮杀多时的大顺军早已精力疲惫,猝不及防之下阵脚大乱,乃至全军溃败、功败垂成。
此战之后,大顺的气运便可谓江河日下。西撤途中败多胜少,不到一年的工夫,陕西也被清军自南北两路攻陷。再到全军自陕西突围南撤,李自成罹难九宫山之后,昔日闻名遐迩的大顺军便再也不复往日的盛况,内部四分五裂,沦为依附于南明政府的一支支半独立武装。
而满洲鞑子则得以入主中原,又经过近二十年的征剿,基本扑灭了汉人的大规模抵抗运动。自崖山悲歌之后,神州大陆第二次整体沦陷。
因此可以说,这一系列悲剧是大顺的悲剧,也是整个汉人的悲剧。
“为何偏偏让我在这时候到来?”李来亨不止一次地如此暗自腹诽。若是能早一点来到这个时代,说不定还有机会劝说李自成在攻下京师之前便调整作战部署,勿要让满洲鞑子渔翁得利。可现在未免为时已晚,即便自己能下定累死几匹马的决心拼命追上李自成,若要说动他在短时间内改变部署怕也是不大可能。
更何况,最好的布局时机早就过去了。错误的种子早在李自成进京之前便已种下。眼下,袁宗第、刘体纯、高一功、刘芳亮等悍将都不在京畿,可战之兵也有不少分驻各地。这边是六万大顺军加两三万原明朝降军,那边是五万原明朝关宁军外加八万几乎倾巢出动的八旗兵,事到如今再怎么调整、防备也已经没有多大意义。
但自己便因此就能熟视无睹、毫无作为吗?当然不行!对这一点,李来亨却是不曾有半点动摇过。为了自己的命运,也为了整个汉民族的命运,哪怕自己伸出的只是螳臂,也偏要去挡一挡那疯狂向前推进的通古斯战车。
今日前来,便正是为了此事。
李来亨再次看了大门正上方的匾额,上书四个遒劲烫金大字:武阳伯府。
武阳伯,即中营右威武将军李友,陕西米脂人,李自成的老乡,当年的商洛十八骑【4】之一,老乡加老部下,绝对的铁杆亲信。因为极受李自成信任,李友的官职算不得很高,职权却是不小。前些日子负责督办埋葬崇祯皇帝夫妇以及祭奠事宜,参与负责追赃助饷,数日之前又被李自成委以留守之任,成为京师留守部队实际上的最高军事主官。
李来亨也深知,自己的计划要付诸实施,少不了得先获得李友的支持。
正在焦急等待之时,大门内一连串犹如洪钟的陕西腔猛然传出。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你们这些个瓜怂,脑子莫不是让驴踢了?就让人在门外干等着,像撒话哩吗?”
话音刚落,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便转出了门外。
李来亨抬眼看去,只见面前是一员须发花白的老将,怕是有五十多岁了。年岁不轻,身子骨却依然极为健壮,精神更是绝佳,走起路来虎虎生威。
从部下口中旁敲侧击获得了相关信息的李来亨知道这便是李友,当即上前行了一礼:“见过武阳伯!”
“嗐!你这娃子,今天是咋啦?用得着弄这名堂?是想故意臊你李大伯还是想干甚?”李友上前笑骂着将李来亨扶起。
李来亨也不禁笑了笑:“既然如此,那我就还像平时一样叫你李大伯了!”
“是该按这叫!”李友笑道,“小虎子,你这娃子平日里一有空就爱去打猎瞎逛,别人想找你都摸不着影子。今天这太阳倒是从西边出来了,主动找上门了。说吧,来找我有撒事?”
看着李友一身休闲风格的锦袍、满脸轻松的表情,李来亨内心却是很沉重,看来大顺军中能对目前局势产生警惕之人还真是不多,哪怕是李友这种沙场宿将也没能例外。
或许,在他们看来,如今这天下大势差不多已算尘埃落定,残明实力龟缩江南、离最后覆亡指日可待。山海关叛贼也不过是疥癣之痒而已,此番又是当今圣上御驾亲征,吴三桂那厮还能折腾起多大浪来?等吴三桂一灭,江南再传檄而定,大顺朝的江山也就基本上坐稳了,这一日已经不远。有这种想法的人不在少数,他们所不知道的是,华夏最凶恶的敌人已经在关外磨刀霍霍,露出了锋利的獠牙。
“李大伯,我今日前来,是为一件大事,关系到我们大顺朝生死存亡的大事!”李来亨收起了笑容,神情严肃,语气坚定而不容置疑。
李友闻言一怔,他虽然不知李来亨所言为何,通过李来亨的表情和语气却也立时感受到了某种危机的真切存在,随后点了点头:“好,进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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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按照战国以来所谓“五德终始”的说法,大顺朝定为水德王,服色尚蓝衣服尚蓝。(故军中俱穿蓝,官帽亦用蓝”——《甲申纪事》。)
2。大顺武官品级从高到低依次为:权将军(一品)、制将军(二品)、果毅将军(三品)、威武将军(四品)、都尉(五品)、掌旅(六品)、部总(七品)、哨总(八品)。
顺军由地方戍卫部队与中央野战部队组成,中央野战部队有五大营:中吉营、左辅营、右翼营、前锋营、后劲营,简称中、左、右、前、后营。每营下辖若干标,由制将军统率,果毅将军或威武将军辅之。每标兵员在二至三千,下辖若干部,由威武将军统率。每部下辖五旗,共五百人,由都尉统率。每旗百人,由掌旅统率。掌旅以下依次又是部总、哨总。
3。崇祯十七年正月,李自成在西安就已经建国号大顺,正式登基为皇帝,改元永昌。一片石之败以后,在撤出北京前夕又举行的登基典礼,是为了争得代明为正统的名义,并非从此时起才称大顺皇帝。
4。商洛十八骑,即崇祯十二年潼关之战后,李自成在退入陕南商洛山区之初身边仅剩的十八名部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