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翁拄着根拐杖,颤颤巍巍地从破旧的茅草屋内走了出来,看到面前的这些手持兵刃的汉子,当场吓得直哆嗦。惊恐之下站立不稳,跌倒在地上。嘴上微微发抖,一张一合,似乎是在哀求,却又含糊不清。
刘虎山表情冷默,也不说话,向后一挥手。几个士卒绕开倒地的老翁,冲进了茅屋内,一连串翻东西的嘈杂乱响就此而起。
少顷,一个士卒抱着个满是灰尘的瓦罐来到了刘虎山面前:“禀都尉,屋里差不多什么都没有,只找到了这些。”
刘虎山瞟了一眼,见是半罐乱七八糟的杂粮,几乎什么都有,当即皱了一下眉头:“算了,先凑合着吃吧。”
那倒地的老翁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爬过来保住了刘虎山的腿,死不肯撒手,仍在含糊不清地哀求。另一名士卒赶紧怒喝着上前一把扯开,随手一甩,老翁便滚到了茅屋门口,额头上碰出了血,之前的哀求也变成了嚎哭。这时,一名老妇也战战兢兢地出了茅屋,拉住了企图继续爬过去的老翁,边抹泪边小声地劝着。
“他在说什么?”刘虎山手按在刀柄上,淡淡地问。
那名抱着瓦罐的士卒答道:“好像在说,他儿子几个月前被官府拉了壮丁,至今没有回来。儿媳妇不久前也得病死了,家里边只剩下他老两口和一个孙子,也只有这么点粮食了。求都尉给他们一条活路。”
刘虎山冷哼了一声,正待转身离去,却突然瞥见一个小小的身影也出现在了茅屋门口。那是个大概只有四五岁的小男孩,身上只披着一块破布,瘦骨嶙峋,吮着手指看向这边。漆黑的大眼睛里既有好奇,也有惊恐。
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刘虎山让身边的士卒回到茅屋里找了个破碗出来,将瓦罐里的粮食倒出了一碗放在地上。随后便又领着人找另一家去了。
相似的一幕幕在村里不停地上演着。正如李来亨所估计的那样,由于连年天灾再加上官府的苛捐杂税,村里的青壮年不是逃亡了外地就是被拉了壮丁。目前只剩下了一些行动不便的老弱妇孺,面对着顺军士卒手中明晃晃的刀枪根本就无能为力,只能发出一些无用的哀求与哭喊,眼睁睁地看着最后一点活命的口粮被抢走。
村口的小院中,李来亨本想静下心来看地图,但最终还是没法说服自己对村里传来的动静完全做到无动于衷。
在前世,他也是一名军人,一名保家卫国的战士,严明的纪律性和道德标准早已深入脑海。但到了这个时代,为了生存,为了自己更长远的计划,却也不得不去适应这个时代的标准,而不可能让整个时代来迁就于自己。这种事业上的诉求与道德良知的剧烈冲突,始终令他有着一种沉重的负罪感。或许以后会后所转变,但眼下却实在令他痛苦万分。
诚然,他也可以强制性地下命令,远远地避开这个村子,或者是进了村子之后也必须饿着肚子、不能拿老百姓一粒粮食。但后果是什么也可想而知。若是军心散了,甚至整支队伍都散了伙,他又拿什么去达到自己的下一个目标?
心烦意乱之下,李来亨再也看不下去,随手将地图划拉到了一边,重重地叹了口气。
正在打扫屋子的亲兵陶三河看到李来亨的表情,不免感到有些奇怪,却又不敢开口问。不料却听到李来亨主动对他说:“三河,你说咱们来到这个村子究竟是对了还是错了?”
陶三河犹如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呆了片刻方才踟蹰着答道:“回将军的话,小的有点不明白您的意思。咱们没粮食吃了,当然得找粮食,总不能饿着肚子继续赶路。这还能有什么错的?”
听着陶三河语气中那理所应当的意味,李来亨心中更是不知什么滋味,又是一声叹息:“可毕竟老百姓也要活命啊!咱们拿了他们的粮食,也就等于断了他们的活路。”
“有时候没办法了,这种事情也在所难免。咱们也是为了活下去,为了打败敌军,又不是故意要让百姓没了活路。”陶三河想了想,继续道,“咱们标的军纪在全军算得上最好的了,当初罗将军在的时候也不过做到您这样。至于其余各营各标,就更不用说了,即便伤了人性命也不会被严厉追究,不会像您这么体恤百姓,在找粮食的时候还下严令禁止滥杀。”
“我这也算体恤百姓?”李来亨不禁苦笑着摇了摇头,正待在说什么,另一名亲兵进屋急道:“启禀将军,巡逻队前任来报,村东刘都尉负责的区域出了人命。”
李来亨不由大怒,腾地站起了身:“我不是下了严令了吗?是哪个王八蛋干的?”
“是刘都尉手下的一名掌旅,他在找粮食的时候遭到了百姓拒绝,情急之下便拔了刀子。”
李来亨还没来得及说出处理决定,又一名亲兵冲进了屋内:“启禀将军,村南高都尉负责的区域出了人命!”
随后的坏消息可谓接二连三。
“启禀将军,村北王都尉负责的区域。。”
“启禀将军,村南。。”
。。
盛怒之下,李来亨再也坐不住了,亲自领着亲兵前往村中。
事态发展到这个地步,必须得管一管了!不仅是为了坚守自己的道德底线、维护自己的权威,更是为了这支队伍日后的发展。
军队固然是暴力的象征,一支军队也不可没有血性、没有杀气。但这种暴戾之气也必须维持在可控的范围内。可控,方才能成为虎狼之师。若不可控,则就只能是一支禽兽不如的兽兵。一支这样的兽兵,纵有一时的强悍,最终也只能引得人神共愤、走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李来亨走到村中心附近的时候,便听到前方一阵喧嚣。一看,周士贵率领的巡逻队已经把犯事的一众人等带了过来。后面还跟着一大群人,刘虎山、高国玉等各部都尉都在其中,因犯事的人里面都有他们的部下,所以他们边走边在极力朝周士贵说着什么,但周士贵都充耳不闻。
“启禀将军,犯了人命的一干人等已经带到!”周士贵来到李来亨面前复命。
话刚落音,喧嚣声再度沸腾。
刘虎山的嚷叫声最为刺耳:“他娘的,这么点破事也要斤斤计较!不就是死了几个老百姓吗?用得着这么大费周章?纯粹是吃饱了撑的!快点把人给老子放了!”
王希忠、高国玉等人要稍微冷静一点,但也来到李来亨跟前不停地劝说、求情。
“将军,我部的何部总早年从军、素有战功,为大顺不知流了多少血汗,他这次也是一时情急才失手伤了人性命,还望将军给他一次赎罪的机会!”
“将军,我部的张哨总,在此前的野狼谷之战中,仅一人便斩首七级,身负数创而不曾后退半步。可堪忠勇二字!此次杀人,也纯属无心为之。恳请将军能让其待罪立功!”
。。
“都他娘的说够了没有?!”李来亨不禁怒吼道,“进村之前,我都是怎么说的?!为何要杀人?!杀了人为何还要如此理直气壮?!把军令当成一纸空文了是吧?把我说的话全当成放屁了是吧?!你们他娘的有没有家人?!你们当中,谁他娘的又不是百姓出身?!”
前世的李来亨算得上是个沉稳之人,来到这个时代之后也极少发火,但眼下他实在怒不可遏。怒他自己立下的军纪完全没被当回事,怒王希忠等人的一味偏袒,怒他们那种视百姓性命如草芥的态度。怒极之下,爆了一顿粗口之后,现场安静了不少。
“我既然之前已经有严令在先,再有违反者便是明知故犯,若是此等人也能逃脱追究,天理何在?军威何在?”李来亨扫视了众人一圈,对周士贵喝令道,“把这些败类都给我斩了!”
此话一出,现场顿时又是一片哗然。
“我看谁敢?!”刘虎山带着一众亲兵挤进了巡逻队士卒和李来亨亲兵组成的警戒圈,几乎就是在指着李来亨的鼻子吼道,“李来亨!你他娘的装什么圣人?!是谁让咱们来这个村子的?是不是你?!出了事就都成了咱的罪过了!老子把话放在这儿,张掌旅是与我同生共死多年的兄弟,上次冲营他就跟在我身边,鞑子的箭从他头顶上飞过他都没眨过一下眼睛!没有功劳也有他娘的苦劳!谁要是敢杀他,先问问老子我答不答应!”
见刘虎山到了此时还这么嚣张,李来亨心头的怒火更盛,正待发下严令之时,再度得到了士卒回报周士贵走到李来亨跟前,欲言又止,支支吾吾。
“什么事?”李来亨沉着脸问道。
周士贵依旧有些迟疑:“刚才。。”
与此同时,刘虎山的一名亲兵也从远处跑了过来,走到刘虎山跟前耳语了一番。
刘虎山听罢,顿时大声冷笑道:“说不出口了是吧?那老子就来替你说吧!有个人在村里边奸了女人,还欠下了两条人命!不知道这人算不算败类?有本事就先把这人杀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