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前日黄昏至今,已有将近两天两夜。震山标坚守野狼谷,以两千余众阻击数万敌军追兵,敌我悬殊,战事惨烈。而正因为有了这一坚守,从山海关撤下来的顺军主力才得以摆脱了敌军追兵,避免了原来历史上被一路掩杀的厄运。
获得了宝贵喘息之机的李自成率军直往西行,沿途行多停少。这天下午终于踏上了顺天府地界,抵达了丰润县城。两日的急行军下来,数万人马皆风尘仆仆,体力渐有匮乏。面对此情形,李自成也不再勉强,下令在此休整一晚,并召集随征的主要文官武将前来议事。
确实得好好议一议了,且不说如何反思此战之败,至少得先谋划好接下来的布局。从山海关到燕京的路已经走了差不多一半,等回到燕京,究竟是弃城西撤,还是据城固守待援?形势危急,这一大方针必须得先确定下来,以免到时候手忙脚乱。
由于大军新败,军议上的气氛多少有些压抑。当李自成将问题抛出之后,首先开口的是刘宗敏:“依我看,等回到了燕京,咱们还是尽快启程回西京。燕京周边这块破地也就是这么个样,咱们来了一个多月,也都见着了,完全就是副烂摊子,没甚好金贵的。至于吴三桂那龟孙还有那满洲鞑子,咱虽然不能就这么放过他们,但也不急于这一时。等回到陕西修养一阵,再好好地拾掇拾掇这些怂货。”
一说起吴三桂和满洲鞑子,刘宗敏也是满腔怒火,说着说着便下意识地要去拍桌子,不料却同时牵动了手臂和腿上的伤口,疼得龇牙咧嘴、倒吸凉气。
“学生却以为,就此放弃有些不妥。”开国大军师宋献策道,“我朝自正月举兵东征,为的就是代明为正统,令天下归心。如今入驻燕京仅仅一月,初遭失利便弃城西撤,不仅有损国威,也不利于安定军心民心。并且,燕京一带历来是为衔接中原与塞外的锁钥,又是我朝将士力战所得,总不好轻易拱手让人。”
“先生说的也都在理。”一旁的任继荣说道,“可眼下我朝大军多有分驻在外地,燕京周边的人马却并无太多。而满洲鞑子会合吴三桂、高第二贼,兵力却已超过十万。之前山海关一战,我等也都看到了,那满洲鞑子实在是骁悍异常,绝非前明官军所能相提并论。我军若要固守京师,又能有几分把握?”
“任将军说得没错,”说话的是一员二十多岁的青年将领,浓眉大眼,面部棱角分明,正是李自成的义子,中营正威武将军张鼐,“不仅是吴贼、高贼叛军和满洲鞑子,燕京周边的前明文官武将也有不少并非诚心归顺我朝,只不过是碍于我军兵威而暂时屈服,一旦形势生变必定又会蠢蠢欲动。到那时,我军外临强敌,对内又得看住这些宵小之辈,仅以眼下这数万人马又如何应付得了?”
张鼐说完,旁边的几员将领也纷纷赞同附和。此前唯一对西撤持怀疑态度的宋献策反倒成了孤家寡人,好在其养气的功夫颇足,脸上表情看不出变化,一时也没再言语。
而就在此时,另一个反对的声音斩钉截铁般响起:“启禀陛下,末将以为,燕京断不可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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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狼谷中,激战正酣。
震山标的防线不时地剧烈抖动,而李来亨手头的预备队已差不多都派了出去。这一次,他做得更彻底,除了使用顺军老兵之外,还从那千余京营官兵中抽调了五百人作为炮灰。为了避免京营降军一触即溃反而冲击己方阵线,他还特意只抽调了一半,并派了督战队在后监督。
只可惜,京营官兵的表现一如往常。当初面对大顺军都是不战而降,眼下又如何敢与如狼似虎的满洲鞑子肉搏?没几个回合便败退下来,连督战队手中的鬼头刀都阻拦不住。到得最后,阻挡敌军还得全靠震山标的顺军老兵。
举目望去,整个战场几乎全被血红色调所渲染。阵前积尸层叠、地上血水横流。厮杀中的两军士卒也都已杀红了眼,喊哑了嗓子。
不时有满脸戾气的满洲兵或一脸亢奋的吴军士卒吼叫着闯过拒马阵,攀上顺军工事。刀光所到之处,无不血雨瓢泼。也不时有浑身是血的震山标士卒怒喝着迎上,刀兵相撞,你死我亡。刀刃卷了,便随手操起身旁的木棍石块。腿受伤了移动不便,就干脆抱住敌人一齐滚落尘埃之中。扭打中,双方拔出随身的短刀互相猛刺,直到一方再也不能动弹为止。而胜利者刚站起身,却往往又命丧另一敌人之手..
震山标不愧是顺军中的精锐,历年来都是在一次次血战中渡过,只要人心不散,越到逆境便越能爆发出非同寻常的战力。而对面的敌军同样是多次恶战余生的精兵,尤其是其中的满洲兵,更是有着非人似兽的凶悍。且胜在人多,有余力可用。这一部精疲力竭或损失惨重了,便换上另一部生力军,令进攻的势头绵绵不绝。
面对岌岌可危的战局,李来亨也坐不住了,对王希忠道:“王大哥,你身上伤势不轻,就不要亲自上去了,在这替我坐镇吧。等会若是我出了什么意外,震山标便暂且由你统领。”
王希忠资历深、威望足,当初便是罗虎的重要助手。李来亨说出这些话,也完全是出于对其信任。
“将军这是要干什么?”王希忠皱了皱眉。
“眼下战局不稳,我得亲自去前面盯着。都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了,军心士气都不可再出半点意外。”李来亨一边说着一边解下李自成亲赐的佩刀,“陛下赐予的御刀,也由你暂且保管着。”
“将军!”王希忠并不接刀,伸手拉住了李来亨,甚至连之前对李来亨的称呼也吐口而出:“来亨兄弟!我知道你是想亲自上阵,免得让下面的士卒失了军心、落了士气。可你想过没有?你现在是震山标的主将,若是真出了什么意外,对军心士气又该是怎样的打击?不仅起不了鼓舞的作用,反而会适得其反!就如你刚才所说,眼下越是到了节骨眼上,就越不可出半点意外!你留下,我去!我虽受了伤,倒也拿得动刀!”
亲自上前的潜在危险,李来亨自然一清二楚。但话又说回来,如果防线告破,光坐在这里又能安全到哪儿去?
这已经是第二天,震山标虽然占了地势之利,可终究是以寡敌众。按他的预定计划,守个两天三夜也就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了,这也已经快接近震山标能力的极限。换而言之,鏖战至今,最后就看今下午这一战。如果到了这时再出什么纰漏,以致功亏一篑,那才叫真的不值当。
想到这儿,李来亨拨开王希忠的手:“王大哥,你不用多说。打到现在,好歹都是这一锤子买卖了,咬咬牙就能挺过去。咱现在靠得就是这口气,全标上下,这口气都不能松!我身为主将,更应该以身作则。前面固然有危险存在,可一旦挡不住鞑子,这里有如何会是安全之地?就这么定了!”
说完将佩刀往王希忠怀里一塞,转身便走。
王希忠腿上有伤而追赶不及,在后面急得大喊,可喊出的话飘不出几步远便被震天的喊杀和刀兵铿锵声所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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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润县城,军议正在进行
听到那声斩钉截铁的“燕京断不可弃”,在座的大顺文武们循声望去,见这个反对者不是别人,正是原大明大同总兵姜瓖。
姜瓖与李自成同为陕西人,就之前的表现来看,也算得上一个铁杆反明拥顺派。今年初,李自成率军自西安出发东征,还没到山西地界便收到了姜瓖的降表。等大顺军兵临大同城下,姜瓖更是表现得不遗余力,先是用反间计,使得一心抵抗顺军的大同巡抚卫景瑗与同样决心死守大同的永庆王离心离德。随后又射杀永庆王、绑了卫景瑗向李自成献城投降。
但进入大同后的李自成却认为姜瓖脑有反骨,当场就喝令将之推出斩首,幸好靠着制将军张天琳求情才得以幸免。后来,不知出于什么考虑,李自成在解除了姜瓖的兵权之后又重新拿出了一副对其信任有加的态势,进京接受百官朝拜、东征山海关都将其带在身边,每逢重大军机需要商议也必让其列席,甚至还会亲自垂询。
“不知含璞(姜瓖表字)为何如此认为?朕愿闻其详。”李自成笑了笑,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