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胡子笑说:“我们三个人睡一床,我一身的汗臭,最惹蚊子了。李书记你的皮嫩,血多,蚊子来了只叮你。明天早晨起来你的身上就全是红红的点子。日后回城里去你老婆还以为你得了艾滋病呢。”李冬明就做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没有蚊帐,我的确是睡不着觉的呀。”张大中责备莫胡子说:“莫胡子你别吓唬李书记了。”过后又对李冬明说,“李书记你也不用着急,晚上多用些辣蓼草薰蚊子就是了。农民穷,没钱买蚊帐,你以为他们夜里真的像死猪一样让蚊子咬?他们用辣蓼草薰蚊子。”李冬明听张大中这么说,才松了一口气,嘴里却说:“你们能睡,我为什么就不能睡。夜里我不脱衣服,蚊子能奈何我?”过后就问老崖村的村支书,“你们村有个叫宋宝佬的吧?离你家有多远,我吃了晚饭要去看看他。”村支书说:“你问他呀,昨天让五步蛇咬一口,要不是他自己将被咬的那两个指头剁掉,你今天要看他只有看埋他的一堆黄土了。”李冬明大惊:“昨天在哪里被毒蛇咬伤的,怎么咬到了指头了?”“昨天早晨天刚麻麻亮,他起床开后门屙尿,看见尿桶旁边有一条吹火筒粗的五步蛇。那条五步蛇肯定是夜里吃了老鼠,吃饱了,做一个盘在那里打瞌睡。他想抓了卖给顾家富的连山酒家。没料到那五步蛇并没睡着,他刚把手伸过去,那蛇就给了他一口。这个宋宝佬,你说他是个憨卵,这个时候他又特别的机灵。奔进屋,拿起菜刀就把被咬的那两个指头给剁掉了。”“真的呀,快带我们去看看。”李冬明站起身就往外走,张大中和莫胡子也跟着他出了门。
老崖村的村支书只得带着三个人去了宋宝佬家。
老崖村六十多户人家,全部散住在一座大山的半坡上。人们说老崖村一脚踏三县,真的一点都不假。爬上村后的大山,就是邻近两个县的地盘了。由于山高路陡,土地贫瘠,老崖村没有水田,半山坡上只有一些零星的旱地。旱地里种下的红薯包谷人们还不能全部收回去,野猪吃剩下的才是他们的。于是,顾乡长为老崖村争取到一种照顾,用钱抵交征购任务。老崖村山高林密,木材是有的,可是,将木材运出山去又谈何容易。五年前乡政府办木材加工厂,顾乡长说老崖村的木材又长又直,材质也好,要他们多砍伐一些支持自己的企业,再说也可以增加村里的收入。
村支书组织全村五十个主要劳力砍伐木材,用了大半年的时间才将一百五十个立方的木材运出山去。他们算了一下账,按当时国家的价钱算,每个劳动日也不过三五块钱,主要是路程太远,路又不好走,流的汗水、吃的苦头真的是没处说了。只是,他们吃了苦受了累,把又直又好的木材运出山去,却没得一分钱到手,让他们提起那事就跳脚,就骂他顾家兄弟的老娘。如今,老崖村的群众全靠挖中药材卖钱上交国家和乡政府以及村里要交的一切费用。中药材越挖越少,一些胆大的就抓毒蛇卖钱。顾家富的酒家除了苦藤草这道能治高血压的特色菜,还有两道能治风湿病的特色菜:一道特色菜叫活龙汤,另一道特色菜叫鲜龙汤。一个活字一个鲜字,后面却隐藏着多少滴血的故事。西山县这一带的山里有一种巨毒蛇,叫五步蛇,据说被这蛇咬了,五步之内必死无疑。人们说,古人柳宗元写的《捕蛇者说》中的异蛇就是这种蛇。由于这蛇可以入药治病,而且又极难捕捉,古时只有皇帝老子才有那个福分吃上这蛇,捕蛇人还可以免除许多苛捐杂税哩。
如今去顾家富的酒家就能吃上五步蛇。何谓活龙汤,就是当着客人的面杀活五步蛇,蛇肉清炖,为活龙汤;将蛇血蛇胆混入酒中,为活龙酒;蛇皮也小炒了吃,为活龙炒。这种宴席的价钱为八百。在城里算不得什么,在连山镇这样的农村集镇,就算得是天价了。鲜龙汤就是死五步蛇汤,这种宴席的价钱只有四百。于是,收购活五步蛇和死五步蛇的价钱也就大相径庭了,活五步蛇每市斤价二十元,死五步蛇的价钱就只有十元了。穷极了的山里的农民,为了钱,必然有不怕死的角色。五步蛇一般都有两三斤重,就是说抓一条五步蛇有五六十块钱的收入,比翻山越岭挖中药材强得多。而抓活五步蛇比将五步蛇打死拿去卖又要合算得多,于是就有很多专门捉活五步蛇的人。在老崖村,因为捉五步蛇,每年都要被五步蛇咬死一两个人。何奔在老崖村扶贫的时候,就曾发生过这样一件事。就是去年的八月,老崖村一户人家欠了二十块钱的家禽家畜管理费,被顾家富逼得急了,上山去捉五步蛇。那条五步蛇不怎么大,打死了卖不到二十块钱,他想抓活的,结果被五步蛇咬了。被五步蛇咬了他也没放手,他舍不得放手,硬是将蛇抓回了家。他死的时候只说了一句话:“把蛇卖了,给顾主任送钱去。不然他们要像打宋宝佬那样打断我的腿。”宋宝佬住在离村支书家不远的山坡上,全家四口人,两个孩子,大女儿十二岁,小儿子十岁,都没有读书。村里没有学校,到茅山冲村去读书来回一天要走四五十里,村里就没有一个孩子读书了。前年何奔在这里扶贫的时候,从大岩村请了一个初中毕业生去老崖村当老师,把小学办起来了,只是,顾家好说乡政府没钱给老师开工资,老崖村也拿不出钱请老师,那个初中毕业生在老崖村教了一学期的书,小学就又停办了。李冬明他们来到宋宝佬家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宋宝佬一家四口人正在吃晚饭。
两个孩子也许刚才在帮父母做活,衣服裤子上全是泥,各人拿了个煮熟的红薯狼吞虎咽地吃。李冬明他们走进来,他们连头也没抬一抬。宋宝佬的婆娘看见村支书带着几个干部模样的人来到家里,站起身去了灶屋,就再也没出来。宋宝佬坐在门角落里,也在吃红薯,那只被剁掉两个指头的右手用一条棕索挂在脖子下,左手拿个红薯在慢慢地吃。也许是流血过多,他的脸面蜡黄,还有些浮肿。
“宋宝佬,李书记看望你来了。”村支书这么说。
宋宝佬用一双疑惑的眼睛看了李冬明一眼,冷冷地道:“是来催款子的吧?可惜呀,昨天那条五步蛇抓着了只怕能卖八十块钱,扣去百分之三十,还有五十多块钱。今天两个孩子找了一天,把附近的蛇洞全挖了,岩窝岩窟也全找了,就是没发现它的踪影。”宋宝佬那张蜡黄而浮肿的脸上流露出一种惋惜和无奈。
李冬明惊得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使不得,使不得!孩子要是被毒蛇咬了怎么得了呀。”宋宝佬看着李冬明:“我现在想的是赶快把我家的集资款交完,支持你李书记把苦藤河大桥修好,其他我什么都不想。捉五步蛇有危险,被五步蛇咬死的人还是少数,就像我,剁掉两个手指头就没事了。要是怕疼,不敢剁手指头,必死无疑。我对我家两个孩子说了,你们要抓五步蛇我不反对,抓着了五步蛇我就拿去卖,卖得了钱我就交。这是为我们苦藤河乡老百姓自己修桥,交钱要积极。也算是孩子得力了,可以为父母分忧解难了。但要准备一把磨得风快的弯刀,随时准备剁掉手指头。”李冬明的眼睛早就湿了,心里一阵一阵发颤,多好的群众啊!他忍住泪水说:“宋宝佬,有你这样的群众理解我,支持我,我就有决心把苦藤河大桥修好。苦藤河大桥修好了,你们的苦日子也就算是熬到头了。”宋宝佬听见李书记表扬他,也很高兴:“苦藤河大桥修好了,我们卖中药材就可以少交山价费了。”一旁的莫胡子曾经听老崖村的村支书说,这个宋宝佬有些宝里宝气,今天看他这个样子,不但宝里宝气,还下得蛮,心里真有些说不出的滋味。不知道他说这话的意思是什么,问道:“大桥修好了,中药材的山价费怎么就少交了呢?”宋宝佬看了李冬明一眼,说:“没有桥,过河坐那条小木船去卖中药材,绝对逃不脱那百分之三十的山价费。有时逃脱了,顾家富就要扣渡船老人的工钱,渡船老人七十岁了,扣他的钱不忍心呀,就只有老老实实交那百分之三十的钱了。大桥一修好了,晚上可以瞅空子偷偷过去,他顾家富、匡兴义和宁占才再厉害,也有打瞌睡的时候,那样就可以逃掉那个百分之三十的钱了。李书记,我是个憨人,大桥没修好,我就把心里的秘密透露给你了。我们也是没得办法,把性命丢在脑壳后头去抓蛇,抛汗脱皮去挖中药材,卖得的一块钱却要交三角给你们乡企业办,你说我们心疼不心疼。”老崖村的村支书一个劲地骂宋宝佬是个死卵:“你莫非忘记了你那条腿是怎么断的么?人家李书记说你两句好话,你就把心肝五脏都扯出来让他看。他把大桥修好就走了,走的时候交待顾家富,苦藤河大桥头要三班倒地值班,不然半夜有人偷关去卖中药材,你去吐血吧。”李冬明的脸面慢慢变红,后来又慢慢变成了灰色,自言自语道:“我来苦藤河乡八个月,这些情况全都不知道啊。宋宝佬,你说说你那条腿是怎么断的。”宋宝佬站起身,但他的身子却向右边倾斜着,他绾起右边的裤脚,说:“我的右脚比左脚要短三寸。”过后,就说起那次他被打的经过来,“那天,我挑了些桑皮出山去卖,看见匡兴义和宁占才正和一个年轻女人在河码头上的小屋里说话。我以为他们没有注意我,就想偷偷过去算了,这样可以少交几块钱啊。没想到匡兴义他们还是发现了我。跳出来就把我揪住,我知道这下要罚我的款了,桑皮也不要了,挣脱他们的手就跑,匡兴义从地上拾起一根胳膊粗的棍子,使劲一棍子扫过来,我的这条腿就被扫断了。”宋宝佬的眼睛有些发湿,“我爬了整整一天,才爬回老崖村啊。”
莫胡子说:“为这事,我们几个村支书还找过顾乡长,要企业办给宋宝佬付医药费。顾乡长说丁县长说了,家有家规,国有国法,苦藤河乡群众想逃费的不止宋宝佬一个,今后哪个再敢逃费,宋宝佬就是榜样,给他留着一条腿,就不错了,还有医药费给他?”莫胡子说,“李书记,别怪我说得直,这些情况不是没人对你说,是你不往心里去。要说你没想苦藤河乡的事,又实在是冤枉了你,你想的就一件事,修桥。那也是为了你自己的政绩,回去才有个好位子啊。”老崖村的村支书这时一旁对宋宝佬说:“宋宝佬,还有一件事忘了告诉你,你卖中药材不用再担心交那百分之三十的钱了。
前几天县委赵书记来苦藤河乡,在全乡村主任大会上宣布了的,从他宣布的那天开始,苦藤河乡的各种乱收费立即停止,谁再敢乱向农民群众伸手收这样费,那样费,他就拿谁是问。”宋宝佬听村支书这么说,许久没有做声,过后就问李冬明:
“李书记,这话是真的么?”“是真的。赵书记说,他回县里去还要下文通报苦藤河乡乱收费的问题,并且一再交待我,苦藤河乡再要向农民伸手,先把我这个书记撤职再说。”宋宝佬满是皱纹的脸面先是不停地抽动着,两个眼坑里不停地涌出浑浊的泪水,后来,他就举起那只被五步蛇咬伤的手,一声声嘶力竭地大叫:“赵书记万岁啊!赵书记万岁啊!”李冬明没有做声,只是愣愣地看着宋宝佬,两滴眼泪不由地从他的脸上滚落下来。邓启放来乡派出所找金所长是九月四号的早晨,他的亲妹邓美玉的私生女儿昨天晚上突然死了。她死得十分的蹊跷,没有生病,晚上还吃了一碗饭的,半夜的时候却死了,死的时候像睡着一样,没有哭一声,也没有哼一声,只是死后她浑身有些发青。
邓启放怀疑有什么问题,想请金所长去看一看。
邓启放来到乡政府的时候,乡政府还没有吃早饭,人们都站在坪场上看着请来的几个民工在那里收拾被推倒的围墙。宁占才听见邓启放对金所长说他那个不知道父亲是谁的外甥女死得有些让人生疑,阴阳怪气地说:“是不是写个状纸要你老婆送到省委书记那里去,说你亲妹子的私生女儿突然死了,让他派人下来查一查?”匡兴义一旁也幸灾乐祸地说:“省委书记不行,干脆把状纸送到北京去。苦藤河乡五个美女之一的私生女儿不明不白地死了,这还了得,北京不下来人不行。”气得邓启放脖子上的青筋像蚯蚓爬,正要和匡兴义他们干仗,李冬明一旁说:“金所长,去一趟竹山垭。让张大中和你一块去。”又转头对张大中说,“你和金所长一块去,看看有没有问题。”李冬明这几天一直在村里,昨天才回来洗澡换衣服,晚上和周明勇谈了很久,说他已经走了四个村,准备再用十天的时间把另外的五个村走完。然后向他详细地汇报了这几天他看到和听到的情况,特别说了老崖村宋宝佬被毒蛇咬伤后剁掉手指头和他的右脚被匡兴义打断的事。他一脸的愧疚之色,说他再要是对苦藤河乡群众的疾苦不闻不问,就实在对不起苦藤河乡的老百姓了。宁占才听到李冬明的吩咐又说道:“人还是怕恶呀,你邓启放告状告出名了,打个屁也有人重视。是不是要叫县公安局下来破案?”周明勇板着脸一直在一旁没有做声,这时他说:“让孙纪委也一块去,如果有问题,该查还得查。”周明勇的话让匡兴义和宁占才好一阵不知道说什么好。
李冬明问周明勇:“你不是说孙纪委今天要去连山镇么?”“我和老马去算了。”周明勇对李冬明说,“你对厨房说一声,以后早饭是不是早一些,早晨八点吃早饭。这几天都是九点多钟才吃早饭,吃了早饭,上午就没有多少时间了。”李冬明就去厨房要大师傅快些办饭。做饭的大师傅是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有些不耐烦地说:“要按城里的时间吃饭,待在城里别下来不就得了。我的厨房没挂闹钟,不知道哪个时候是八点,哪个时候是九点。我外甥接我来的时候对我说,太阳的光线从瓦楞上落下来,掉在灶台上的时候吃早饭正合适。你看看,太阳光还在壁板上,哪到吃早饭的时候。”李冬明有些生气:“你这个人,要你把早饭办早一些,哪来这么多的话说。”没料到做饭的汉子比李冬明的火气更大,把锅铲一抛:“明天不办饭了,你另外请人办吧。”李冬明的火气一下蹿了上来:“行,不愿办饭你就走吧。”外面的吴生平听见李冬明和厨房师傅吵嘴,进来说:“李书记你也是,和一个厨房师傅争什么高低!打狗还看主人嘛,他是顾乡长的表舅啊。”“我没听说过他是顾乡长的什么表舅。是表舅就说不得了?”“我这不是对你说了么。”吴生平就去劝那汉子,“你也不看场合,县里来了几个人查买地皮的案子,你从中添什么乱?”“买地皮有什么好查的,一不沾,二不贪,买的地皮摆那里吃不得,穿不得,用不得,也没人搬回自己家里去。我在这里煮五年饭了,我那两个外甥连饭都很少来吃。县里多少贪官,省里多少贪官,为什么就不查查他们,却要整治乡村这些芝麻大的小萝卜头官?乡里这些小芝麻官好欺负些是吧?”李冬明听不下去了,问道:“你还办不办饭?要办饭,你就赶快把饭办好,我们吃了饭好去做事;不愿办了,你立马就走人,别占了锅灶,我另外请人来做饭。”那汉子只得赶忙做饭,但嘴里还在叽叽咕咕。
金所长和孙纪委、张大中几个人匆匆吃了饭,就跟着邓启放去竹山垭了。周明勇和马纪委则去了连山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