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新修在这山坡上的乡政府的砖楼,却像一座庙堂,远离村寨,远离群众,却还要在四周修起一道四米高的围墙,大门口高挂着一块闲人免入的牌子,还要一个老头把守着大门。直接和老百姓打交道的基层政府啊,有这个必要么?周明勇认真地看了看这幢砖木结构的两层楼房,房子修得十分独特,四合天井屋,门却不是朝天井开着,门都开在外边。房子的四周有很宽的环廊,各人的办公室一字儿摆开。楼上除了几间客房、一间比较大的会议室,还有九间房子的门锁着,那是各村的会议室。周明勇心想,和连山镇甚至全县其他的乡镇比,苦藤河乡政府的房子算不得什么,但和苦藤河乡的老百姓比,这房子就太惹眼了。农民们那样穷,生活那样苦,做领导的不是想着如何让群众早日脱贫,早日解决温饱问题,而是将乡政府的房子从大岩村搬迁上来,在这里修了幢砖房。还拿着群众的血汗钱去买一块乱坟岗子,甚至搂着三陪小姐喝花酒喝得胃穿孔,农民群众怎么能没有意见?怎么不告状?怎么不把乡政府的围墙推倒?
周明勇在房子外面的半坡上站了一阵,就往坡下的河边走去。
八月,秋高气爽,早晨的太阳红红的,没有了六月的炎热,洒在大地上的只是一片温暖和亮丽。很多日子没下雨了。苦藤河的水浅下去了很多,苦藤河也变窄了很多,河滩上的浪头没有了过去的汹涌澎湃。浪头撞击着裸露在滩头的礁石,撞击出一堆堆白色的水花,发出轰隆隆的声响。那条破旧的木船,载着几个赶早集的人从连山镇回来。木船到了河中间的时候,渡船的老人将竹篙抵在礁石上,那竹篙就弯成了一把弓一般,老人的身子也就不断地弯下去,弯下去,一直斜斜地贴着水面。湍急的流水拍打着船帮,溅起的水花落在老人身上,淋湿了他的衣衫,他也不管不顾。木船在激流中艰难地前进,慢慢地,木船终于穿过了激流,老人才直起身子,吃力地扬起竹篙,再一次将竹篙插入水中,那船也就行走得快了许多。一会儿,木船便靠了岸。几个背着背篓的衣衫破烂的女人下了船,用一种冷漠的目光看了眼站在河岸上的这个干部模样的中年人,就急急地走了。
“过河么?”渡船老人还没有恢复刚才过河时撑船的疲劳,喘着气问道。老人已经七十岁了,个子很高,却瘦得出奇,像一根干枯的柴火。他戴着一顶烂了边的竹叶斗笠,阳光斜斜地落在斗笠上,筛下一条条闪亮的丝线,织在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那张脸就如泥塑斧劈一般。
“不过河。老人家,抽支烟吧。”周明勇很友好地从口袋掏出烟,向老人递过去。
老人看了看对岸的码头。对岸码头没有人等着过河,便将竹篙从船尾的一个洞眼里插下,木船就停住不动了。老人没有接周明勇递来的纸烟,从自己的裤腰上摘下一个猪腰子形烟荷包,从里面抠出一团烟丝,塞进竹烟杆里。然后抽出团纸屑,用吊在荷包上的火镰只轻轻一磕,那纸屑就点着了,再将纸屑往烟丝上一按,老人的鼻子里就喷出一团青色的烟雾,“你那纸烟不过瘾。”老人这时已经不那么疲劳,皱纹密布的脸面变得十分的慈祥,有滋有味地吸着旱烟。
周明勇爬上船,挨着老人坐在船帮上:“老人家,就你一个人渡船呀?”“这样的苦差事,有哪个肯干?再说,渡船也是一门技术,不会渡船的人,那船就渡不过去。”老人的脸上一下布满了凝重,“去年五月,我病了,让村里一个人帮着渡一天船,硬是把伍老倌的儿子活活给淹死了。现在我还后悔,那天不该让人家替我渡船的。后来,就是病得爬不动了,我也要躺在船上,让我儿子做我的帮手。真要翻船,就一块翻进河里去吧。”老人这么说的时候,深陷下去的眼睛里有一种迷惘的光,看着周明勇,“你是县上下来查账的那个周书记吧。”“你怎么知道?”周明勇有些吃惊地看着这个瘦高的老人,问道。
“我这个渡船的,什么事情不知道啊。”“那你说说看,几天前的半夜,打伤竹山垭村两个村民的蒙面人是谁?”老人的脸面一下阴沉下来,“人老了,眼也花了,那天晚上我的确没有看清脸上裹着黑布的人是哪个。但不用看也猜得出是谁,不就是害怕人家告状么。”老人突然打住话,问周明勇道,“你知道刚才那几个背背篓过河来的女人是些什么人么?”“不知道。”周明勇看着老人,“她们是干什么的?”“她们都是我们苦藤河乡有名的困难户,这次的修桥集资款还没交完,她们急呀,这几天早晨不是去河那边卖架子猪,就是卖种鸡婆。有的人家连口粮也卖完了。”周明勇惊道:“前天我还在会上强调说要村里把集资款全退了,他们还在集什么资呀。”“这你就不知道了,我们苦藤河乡的老百姓私下里说,这次县里下决心了,来了个专门抓坏干部的铁面书记,苦藤河乡那几个黑了良心的人这回跑不掉了。大家都说等着把问题弄清楚了,还是要把集资款凑上来,苦藤河大桥还是要修的。不修好苦藤河大桥,苦藤河乡的老百姓还要世世代代穷下去呀。”渡船老人指了指河码头上面的不远处,“大桥就修在那个地方。我每天都要去那里走走,我真的好想苦藤河大桥快快修好啊。”
周明勇这时想的却是另一码事:“老人家,你说说,上次的集资款买了那么一块地皮,中间有没有问题?”老人气愤地说:“只有傻子才相信没有问题。我跟你说,不用查,只要看看火车站旁边那幢三层高的楼房,就知道中间有没有问题了。他顾家富也是苦藤河乡人,和我们一样在苦藤河乡过的穷日子,他婆娘过去也和大家一样在苦藤河乡的山村里盘泥巴讨吃。他们家修房子的钱从哪来?不贪大家的集资款才有鬼。我们这里啊,当领导的可以把自己的家搬过河去,让自己的婆娘去做生意买卖,去开酒家,还说这是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真放他娘的狗屁!你顾家兄弟不贪大家的钱,你们搬得过河去么?如今这些人真的是无法无天了。别人不敢想的他们敢想,别人不敢做的他们敢做,别人不敢吃的他们敢吃。”老人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我在苦藤河渡几十年船了,什么事没有看见,什么事心里没数?不说别的,只说渡船费这一项,以前我每年给乡企业办交三千多元过河费。从前年起,过河费从一角涨到三角,说是要用这钱造一条好船,方便群众过河,后来又说是要把这钱积攒在那里日后好修桥。这两年,我每年向他们交九千多元钱。你去查一查,看他们把我交的钱还留在那里没有。要是没留着,问问他们把这钱都用哪里去了。”周明勇看着老人那苍老的、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愤怒,深陷下去的眼眶里填满了忧郁和无奈,他的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在啃咬着。他想,自己在农村的父亲如果健在,年纪和这位渡船老人怕是差不多,他会不会也像这位渡船老人一样生活在一种忧愤和无奈之中呢?他说:“老人家,你要相信,共产党的干部队伍中的绝大多数还是好的,还没有变。他们还在全心全意地为群众办事情。那些不关心群众死活,甚至欺压百姓,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的人,只是极少数,他们是决不会有好下场的。”老人浑浊的目光里闪过一丝光亮:“苦藤河乡的老百姓在悄悄地传说,县里那个专门整治贪官的铁面书记下来了,苦藤河乡就有救了。周书记,你把我们乡整治好了,我们老百姓就给你磕头烧香。”
周明勇的心里有一种深深的歉疚:“老人家,是我们对不住苦藤河乡的人民群众,我们下来迟了。我们早就该下来的啊。”莫胡子和张有财被周明勇抽去协助他们工作之后,莫胡子便想邀张有财一个村一个村地走一趟,把群众反映强烈的问题,最关心的问题,全都收集上来,汇报给周书记听。这么多年来,苦藤河乡的老百姓苦苦盼望的,不就是县里能下来领导解决苦藤河乡的问题么。这一天终于等来了,下来的不是别人,而是专门和那些贪污腐败分子作对的纪委书记,苦藤河乡的老百姓私下里都拍手喊共产党万岁哩。可是,张有财这次却不怎么积极了,他说他抽不脱身:“莫胡子你一个人下去一趟算了,我就负责乡政府附近几个村吧。”莫胡子心想,顾家富给你一点钱让你婆娘把烂肠子的病开一刀,一个月给你女儿几百块钱的工钱,你的屁股就坐他那边去了,关键时刻你就拉稀了。你不去就不去吧,我还担心你把一些当紧的东西偷偷向顾家兄弟通风报信哩。莫胡子在竹山垭村和全安通过气之后,就一个村一个村地往下走。一边收集群众反映的问题,一边还交待各村的村支书,要对群众说清楚,赶紧做好秋收秋种工作,九月十号要上一部分青壮男劳力去烧石灰,去劈石头,做修桥前期的准备工作。只等着十月一日大桥开工,各村的男女劳动力要全部上工地,支援修建苦藤河大桥。
这天下午,莫胡子来到苦藤河乡最偏远的老崖村。没料到李冬明带着乡司法干部张大中先他一步来到这里。
“李书记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莫胡子知道苦藤河乡出事之后,县里对李书记有些看法,他的日子不怎么好过。不然,周书记他们下来之后,不会不要他参与他们清查苦藤河乡的问题,而是把他晾在一边。
“你的意思我没来过老崖村?”“你来过了?”“你问村支书,看我来过没有。”李冬明一本正经地说,“苦藤河乡的几个村,我都去过的。有的村还不止去过一次。”张大中一旁说:“李书记来过一次的。我知道,那次他准备带我来,我却去县里开会去了。”老崖村的村支书证明道:“的确来过,在我家吃了碗包谷饭,就匆匆走了。说是要赶回乡政府开会。”莫胡子笑说:“板凳没坐热就走,来了又怎么样呢,不听听群众的意见,不给他们解决问题,来也等于没来。今天可别走啊,我们一块在这里住两天。”李冬明说:“我和大中已经说好了,这次下来,每个村两天。
从老崖村开始,一个村一个村往下走,认真和大家聊一聊,看看大家到底对乡政府有什么意见。”老崖村的村支书听他们这么说,不由面有难色:“这么说,你们四个人要在这里住两天的。”莫胡子笑说:“你不要做起那个哭相,我们吃饭付饭钱,睡觉付住宿费,不会让你老兄吃亏。”“秋收了,没白米饭你们吃,红薯脑壳还是会让你们吃饱的。
只是晚上的问题没办法解决。”“晚上有什么问题不好解决?”李冬明有些困惑不解地问。
“你这个乡党委书记来了,总得给你安排个好睡处吧。”“八月,天气还不冷,不用盖被子。床上有帐子就行。我什么都不怕,就怕晚上蚊子咬。”“问题是我们村六十三户,没一户人家晚上睡觉罩帐子。”村支书很为难地两手一摊,“要是哪个家里有帐子的话,我就给你去借。”李冬明惊道:“没蚊帐你们热天的晚上是怎么过的?还不让蚊子叮死。”村支书无可奈何地说:“白天做农活做得浑身骨头都散了,夜里躺下去就睡得像头死猪,哪个还知道蚊子咬还是虱子咬。”莫胡子说:“我说你李书记人在苦藤河乡,心并不在苦藤河乡,也就不愿深入下去看看老百姓过的什么日子,他们的生活有多困难。我们苦藤河乡的很多人家,别说晚上睡觉没罩帐子,连被子也没有盖的,冬天下大雪也就盖着一件烂蓑衣做被子。不信的话明天我带你走几户人家看看。”李冬明就不做声了,他相信莫胡子说的话是真的。几天前赵书记和周书记批评他人来到了苦藤河乡,心还在县城,下来快八个月了,连苦藤河乡老百姓心里想的什么,竟然一点都不知道,结果酿成了天大的事情。在县纪委成立专案组的时候,周书记连说一句客气的话也没有,就要他抓乡里其他的工作,只是要何奔和刘宏业帮帮忙。他知道两位书记对自己有看法。他想,自己再不放下架子把苦藤河乡的工作做好,对不起苦藤河乡的群众,也对不起赵书记和周书记啊。前天他主持召开了一个全乡干部职工会议,把全乡的干部分成几个组,下去抓秋收秋种工作,自己就带着张大中一个村一村地走,做做调查,问问群众疾苦,能给老百姓解决的问题,就当面拍板给他们解决。前天开完会之后就去了两河口村。昨天晚上住在竹山垭村全安家。今天早晨全安说,全乡最困难的村是最里面的几个村,李书记你应该去老崖村看看,去看看那个被匡兴义和宁占才打断了腿的宋宝佬。他和张大中就到老崖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