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着调查人员的汽车越走越慢了。不是因为道路泥泞。此刻,在王冷斋的眼里,卢沟桥、还有桥东的宛平城像天边的彩云,能想象得出它们的绚丽,却得不到它们的滋润。他的心已经飞到了桥上,他的脚已经踏进了城门。车速骤减,沙岗村到了。停车,下人。这儿离宛平城东门只有二里地,一竿子就能够得着。王冷斋看到,公路边的沙岗和铁路涵洞一带的地方已被日军占据。
借着朦朦的不知从何处透出来的微光,似月不是月似灯不是灯的微光,可以看到那些鬼子兵大多数伏卧在地,做射击准备。地上满是泥水,他们的军衣以至肉皮肯定被泡透了。机枪和炮也都已架起,不长的炮筒伸进了黑洞洞的夜色里。
攻城的阵势已经摆停当。寺平坐的车是第一个停下的,他却是最后一个下车。“请你过来一下。”寺平向王冷斋招手。王站着未动。他凭什么要听从一个鬼子指手划脚的调遣。寺平只好走了过来,步子很快,气势汹汹的,像一阵旋风。他从兜里掏出一张地图,对王冷斋说:“王长官,现在事态到了非常严重的地步,中方和日方都拿出了开枪对立的准备,用你们的话说,就是一触即发,我们按原先的步骤调查、谈判显然不行了。你说呢?”王:“什么叫双方开枪对立?中国军队是扞卫自己的国土,日方是侵占别人的国家。”
寺平见王冷斋说完这话就要走,忙软了下来,以缓和的口气商量说:“不要赌气嘛,王长官,说气话是解决不了问题。眼下最要紧的是双方都解除对峙。我想了这么个办法,你看行不行?现在只有你迅速命令城内守军向西门撤出,日军进至东门城内约数十米地带,双方再商讨解决办法。”
听了寺平这个方案,王冷斋反而显得很镇静,因为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他说:
“谢谢你颇费心机想出了这么个办法,但是我们不能接受。因为此来我只负责调查使命,这在你们特务机关部原本已经议定,你不是不知道的。刚才牟田口就要求我以地方官员的职权尽速处理,我断然拒绝。你现在比他更明确地提出我军撤出,日军进城,这种无理要求,我不会同意的。知道吗,我不同意!”他反复强调地说。
寺平:“那么,请问阁下,我们的谈判该谈些什么内容呢?”王冷斋:“现在我们先负责调查,待明了情况,再说谈判的事。你所提事情,离题太远,我只能使你失望。”寺平好像抓到了什么把柄,一双小眼睛一忽闪,问道:“我们的军队为什么不能进城?平日日军演习都可以穿街而过的。”
王立即反驳道:“你接事的日子不久,并不明了以前的情形。日军的演习向来都在城外,我们从未允许演习队伍穿街而过。你所谓的先例是何月何日?请给我一个事实的证明。”
寺平接前任的工作还不足三个月,被王冷斋质问得张口结舌,满脸通红。不过,这只是一瞬间的尴尬,很快他就变得恼羞成怒,说:“我提的要求,是奉命办理,事在必行!请阁下见机而行,免得被动。”王冷斋的回答只两个字:“请便!”又一个人出来与寺平搭伙威胁王冷斋。此人就是那个所谓代表日方全权处理问题的森田彻副联队长。这时,他一脸杀气地走到王冷斋、林耕宇等中国代表前,说:“请诸位过来,看一样东西。”“东西?什么东西?”王冷斋已感到这个“全权代表”要撒野了,便提高了警惕。森田彻并没有隐讳自己的打算,直叙心意:“让阁下们看看日军的阵势,受受启发!”于是,中方代表被胁迫到日军已经部署好的阵地前。一排排枪炮在夜色中凝聚着阴森的寒光。仿佛还可以看到趴卧在地上的那些日兵们的凶神般的脸。森田彻走到林耕宇面前,说:“现在该你说话了,不是对我们,而是对你们的王专员,要他在十分钟内迅速做出决定,只有十分钟。如无解决的办法,严重的事件马上就要爆发。枪炮不长眼,到时候你们可不要抱怨我没有及早提醒你。”林耕宇说:“我想说的和要说的话,王专员都说了。”双方对峙相持起来。身边就是日军的阵地。那些炮群明显的又把脖子伸长了几分寺平站出来“解围”:“此处非谈判之场所,咱们避开阵地,到城内从容商量如何?”寺平说着话里又射出了威胁的锋芒:“双方的矛盾宜解不宜结,万一事态扩大,惹出意想不到的麻烦,谁负全责?”王冷斋见状,也无别的良方可施,便与其它几位中方代表交换了意见,同意到城里谈判。他们走进宛平城。
冰点下会有生命涌动么?
日军攻城的枪炮声打断了谈判。
枪炮齐发,宛平城淹没在烟火里。夜空里窜起一股尘烟王冷斋正在守军指挥所旁边的一间平房里与日方代表谈判。
谈判?
这是中国军队的守约:敌人未开枪前,我方不先射击;一旦敌人开炮,我们坚决还击。
双方打了起来。
流弹在空中相撞,发出铿锵之声。
一群山雀被惊飞,穿过了永定河。
宛平城内,谈判会议室里。
枪声、炮声不时地震动着这间平房。
王冷斋质问松井等日方代表:“是日军首先开枪破坏大局,酿成了这次事变,责任完全在日方!”
松井无话可说,只是说:“阁下息怒!阁下息怒!”王冷斋,“你必须承认,日方要负完全责任!”松井强辩:“开枪或许是出于误会。我们还应该致力调解此事,勿使扩大!”
“还误会?宛平城都要被你们的大炮摧倒了!”王冷斋甩下这话,破门而出。
外面,碎砖瓦砾落得满路都是。
可以肯定,引发卢沟桥事变的第一枪是日军开的。
牟田口在卢沟桥事变过去了7年后,曾多次说过这样的话:“大东亚战争,要说起来的话,是我的责任,因为在卢沟桥射击第一颗子弹引起战争的就是我,所以我认为我对此必须承担责任。”当时日本驻天津特务机关长茂川秀和在1946年6月24日接受法庭传讯时也供认,7月7日晚的第一枪是他指使人放的。
卢沟桥事变还未发生时,在日军方面甚至在东京就已经有人“预测”要出事。据今井武夫回忆,在事变的前一个月,东京政界的消息灵通人士就盛传:“七夕的晚上,华北将发生柳条湖一样的事件。”1931年9月18日,日本关东军制造“柳条湖事件”,对中国东北地区发动武装进攻。这就是历史上震惊中外的“九·一八”事变。6月30日,满铁总裁松冈洋右派驻北平人员曾对人说:“一星期以内,如果不发生什么重大事件,就把我的脑袋给您。”
同一个时间:7月7日晚。
庐山和卢沟桥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氛、景象。
蒋介石把宴请各国使节的日子偏偏定在了这天下午,大约7时左右,大宴结束。随之,宣布舞会开始。
舞场很豪华,一刺朗明的彩灯与有节奏的脚步一起旋转。
蒋介石没有在舞场出现。他坐在旁边的休息室里团目养神。他很累,现在需要静下心来休息。
宋美龄挽着一位高鼻梁的洋人踩着柔柔的音乐,几乎是原地走动。她表现得高雅、端庄,却不失礼。使人感到舞伴是被她左手的那两只指头轻轻地提着走动。确实很雅致,她的身子与对方若即若离,没有任何一处相衔的地方。
“蒋夫人,庐山好地方,浓荫遮蔽,清清爽爽,夏天的炎热在这里是没有的。”
他们旋转到了光亮处,看清了,这位舞伴很可能来自美利坚。听到别人称赞自己的祖国,总是值得自豪的事。宋夫人脸上溢满笑容,旋即笑容却消失得干干净净。她对舞伴说:
“何止庐山一处是避暑的好地方,中国地大物博,富饶美丽的地方多着呢!先生有机会去一趟昆明,那里四季如春,保准能让你迷上。还有新疆,那里有天池,有火焰山,吐鲁蕃的葡萄”。
就在这当儿,卢沟桥响起了枪炮声。
当然,蒋介石和夫人宋美龄当时绝对不可能知道这个情况。宋美龄仍然在飘飘悠悠地起舞,她是踩着卢沟桥的枪声跳舞的;蒋介石仍然在休息室里闭目养神、他是枕着卢沟桥的枪声养神的。
蒋介石选择7月7日晚这个时辰和各国使节吃喝、作乐,他没有什么错。遥远的卢沟桥发生的事情,与庐山他安排的这种场面,完全是一种碰巧。可是,这种历史的巧合使他把自己置于说不清道不白的尴尬境地,即使在过了多少年后每提起此事,他依然有口难辩。
舞会结束后,天已很晚。蒋介石夫妻回到住所,疲乏得连句话也不想说了,立即安睡。很快,鼾声就响了起来。
侍从室主任(蒋的秘书)陈布雷在蒋家夫妻就寝以后也很快就入睡了。他也够忙够累的,蒋介石有多忙他就有多忙。但是有一点他无法与蒋总裁相比:早晨蒋还没起床,他就得先蒋一步起来;晚上蒋已经休息了,他还往往不能睡觉。
7月7日夜,庐山的夜色中响着打雷似的鼾声,是不是因为蒋介石和陈布雷的鼾声响在了一起?乏人打响鼾嘛!
时针悄悄地走过11点。
侍从室电台收到南京急电,侍从首先送给陈布雷过目。陈从酣睡中醒来,揉着惺忙的双眼问:
“什么事呀?急电?”
“卢沟桥出了岔子,29军同日军发生了冲突。”
陈布雷赶紧从侍从手里接过电报,看了电文。他呆想着:冲突?到了什么程度?怎么一句也不交待?这帮无用的饭桶!
太太也醒了,她知道了电文的内容后,对丈夫说:
“冲突,那地方近些日子天天有冲突。反正就是那些碰碰磕磕的事,明天再说吧。现在深更半夜的,你把总裁叫醒也办不了什么事。”
陈布雷觉得太太言之有理,便叹了口气,说:“好,睡吧。大概又是日军在惹事生非。在总裁眼里,延安的一举一动,要比日军的挑衅重要得多。”
夜很静。庐山别墅区鼾声依旧如雷。
蒋介石一觉睡到8日清晨,他一起床就看见办公卓上放着有关卢沟桥事变的报告。除了昨晚陈布雷收到的那份电文外,还有秦德纯发来的报告。他阅罢公文后,脑袋嗡一下,几乎晕倒。卢沟桥出事无疑,这,他是有思想准备的。但是,事态恶化得如此快,这是他所料不及的。他确实有些震惊。
当天,他在日记上这样写道:
“倭寇在卢沟桥挑衅矣!彼将乘我准备未完之时使我屈服乎?或将与宋哲元为难,使华北独立乎?倭已挑战,决心应战,此其时乎!”
蒋介石一生坚持写日记,凡他经历过的重大事件均在日记里留有笔迹。这实在是一份极为珍贵的历史资料。当日,蒋致电宋哲元:
宛平城应固守匆退,并须全体动员,以备事态扩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