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不行,太寂寞了。我太想妈妈和爸爸,奶奶、爷爷、同学……太想好多人。我变成这样以后就得离开家,轻易不能回去的。妈妈整天流着眼泪,却不肯喝一杯水,我担心这样下去早晚要哭干的。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了,借一阵风飞回家去。我从窗口飞进去,喊着妈妈扑过去。妈妈看见我也扑过来,她当然是扑了空,而房间里的风扇几下就把我吹得零零碎碎。这次见面什么都没解决,相反,妈妈天天盯着那扇窗子盼我再出现。我明白了,我出现只能让妈妈更痛苦。明白这个道理以后我不敢再当着她的面出现了,夜深了妈妈睡熟时我才敢找机会回去,蹲在床头看看她,看看爸爸。妈妈熟睡时脸上也常常流着泪,喊着我的名字。爸爸比从前细心多了,会坐起来给妈妈擦眼泪,然后再给自己擦眼泪。有一次我躲闪不及被爸爸看见了,爸爸一愣,问我:‘苹果,是你吗?’我点了点头,可是爸爸却绝望地闭上眼睛,说:“唉!又是幻觉!”然后不肯再睁开眼睛……你看,我必须回去,像从前的样子回到他们身边,跟他们说那些日子我走丢了,现在自己找回来了。”苹果讲着这些又抽泣起来,说,“我的课程落下不少了,有一天夜里我实在熬不住了,飞回到教室,写了几页数学作业,还把作业本放到数学老师的办公桌上。第二天早上,数学老师一上班就看见我的作业本了,可她没翻开看,反倒愣了一下,又叹了口气,仔细抚平本子上的折痕,把它锁进抽屉里面。当时我就站在她旁边,看见了她很怀念的样子……几次以后连小蛮都劝我别再回去干扰他们的生活,我已经不是从前的状态了,他们无法接受我现在的样子,我得恢复到从前的样子才能回去。”
我理解了苹果,那么无论如何得帮帮她。
至于小蛮,复活对他来说好像无所谓,他只是在帮别人的忙,苹果他们需要他帮忙。从前,在班级里小蛮不太讨人喜欢,他总是给班里惹事。家里的情况小蛮也不愿意提,大致是父母离婚了,又都有了各自的生活,自从他当年去游乐场玩蹦蹦床失踪以后,他们的生活也不错,小蛮越来越觉得自己不方便再去打搅他们。
“我还是得留下,我喜欢一个人生活了,一个人在晚上随便坐在一个地方看看月亮,挺不错的,要是腻了就随风到处飘飘也行。嘿嘿,不错。”小蛮凄然一笑。
我便想,假如小蛮留下来,这里的白天一下子恢复了热闹,小蛮也会在那些专心游戏的小孩中间飞来飞去的,说不定也得搞个恶剧,让一个翘翘板突然失去平衡,把胖子那边高高翘起来;让过山车突然开倒车,把所有的女孩子吓得脸色苍白,所有的男孩子面目狰狞……所有的坏事都是他小蛮一个人干的,可偏偏没人能看见他,只当是机械在发神经……小蛮一定肯干这样的事情。
我便说:“何苦那么寂寞,白天可以搞点恶作剧啊!”
小蛮这次笑得最开心,“忍不住了就得干这种事。”
当然了,苹果他们还是劝小蛮一同复活,回到原来的生活里去。
这次复活的机会便是盘古给的。五天之内天和地将分开,据小蛮说,那些混沌的东西渐渐区分开后,轻的上升为天空,浊的下沉为地。听起来确实是个神话,好像真的在一本卡通书上读过。小蛮也承认读过那样的书,但轮到他讲了就不像一个卡通故事了。真的,小蛮也算是一个严肃的男孩,我猜他搞恶作剧时也是相当严肃的,不肯笑一下。
在天和地完全分开的时刻,盘古将倒地死去,然后让自己的躯体变成这个世界上应该有的万事万物,头发变成天上的星河,牙齿和骨头变成金属和岩石,左眼变成太阳,右眼变成月亮,血液变成江河湖泊,呼出来的最后一口气变成风和云彩……小蛮讲到这里我全想起来了,这个故事我确实读过,是一本带拼音的正方形彩色卡通书,现在就躺在我的抽屉里睡大觉,一年前我翻过一遍,有点印象。我马上告诉小蛮,这些事情我都知道,说来说去还是一个神话故事。
“告诉我关键的,比如那些木马,我想知道那些木马是怎么回事?”
小蛮说:“天和地分开的时候,要是没有这些木马他们还是不能复活。”
我再次仔细看了看身边的木马,对小蛮的话有了更大的兴趣儿。毕竟说到了木马,小蛮的话里有了看得见的东西,神话自有神话的趣味,但讲讲身边的事不是更有意思吗?
“这些木马该不是盘古的躯体变的吧?”
我不想再听见小蛮说这些木马的腿是盘古的腿变的,他的神话最好到此为止。
“大概不是。”小蛮老老实实回答。
谢天谢地,看样子小蛮和苹果的神话确实讲完了。
“木马真的很重要?”这时我又不知道小蛮的位置了,刚刚来过一阵风,小蛮一定又挪动了位置。
回答我的是苹果,“太重要啦!第五天,游乐场里的所有玩具又都活了,比如这群木马,将绕着轴开始奔跑,这时候我们得骑上木马,是木马把我们带回来。只有一次机会,不能错过。”
“就像要去一个地方,通向那里只有一列火车,所有必须搭上它?”
“千真万确,木马就是这列火车。”小蛮又回到原来的位置。
“所以,那时候这些木马不能损坏,特别是它们的腿,要完整才行。”苹果说。
讲到这里我全明白了,所以对木马换了格外的目光,它们是联结生死两界的“火车”啊,可见是多么重要。
“见见盘古行吗?”我的兴趣儿又跳回到神话这边,同时又觉得这个念头有点荒诞不经。
“不行。”苹果说:“我们也没见过盘古呢。”
既然这样,我对木马的故事又有点怀疑了,这两个故事是有关联的。
小蛮说:“盘古躲在一个蛋壳里工作,时间在很久以前,实际上我们谁都见不到盘古,因为这个世界的天空和大地,山川河流,牛羊和草,还有我们,都是盘古死去以后才出现的,所以我们见不到盘古,他是一个很早很早的神。他觉得自己的工作还不完美,最后还是让自己死掉了。”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很早以前盘古的工作是怎样与现在的木马有了关联。怎么说呢,大概是有时空遂道的缘故吧,科学家也未必能说清楚。
“木马的作用你们是怎么知道的?”我得把这件事彻底搞清楚。
“一个梦,苹果的一个梦。”小蛮说。
“是的,我的一个梦。”
盘古的提示
苹果讲了她的梦。
“说起来也许不是梦呢,但那时我是睡着的。”
苹果梦见的是一个声音,从很久远的地方传过来,听起来断断续续的。声音自称是盘古,盘古知道了苹果的处境,把木马的秘密告诉给了苹果,苹果难以相信,声音便说:“你可以信也可以不信,要是不信就不存在。”也就是信则有不信则无的意思。苹果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是“浮”在一片枯草上面,后脊痒痒的,苹果翻了个身,第一次发现枯草下面已经拱出几片嫩绿的草叶。
“得相信盘古的话,五天后骑上木马试试。要是回不去就算了,留下来陪我也不错。”小蛮说。
是啊,换了谁都该试试的。
“声音还告诉我,我们的敌人是一只会笑的蜘蛛,你们见过的,就是它。你们捅坏那么多蜘蛛网,它早就想复仇的。它的理想是让满世界都是蜘蛛网,变成它的王国。它也不愿意让这个游乐场再活起来,那些会活动的玩具总是把它织在上面的网撕破,它很恼火。”
我说:“它也是我的敌人。”
苹果很高兴,“我们有共同的敌人,那我们就是盟友啦!”
苹果的逻辑不错。看看小顽的角色,他的任务是砍掉木马的腿,跟苹果和小蛮是敌对的,而灰蜘蛛是苹果和小蛮的敌人。按苹果的逻辑,小顽跟灰蜘蛛便是盟友啦。这个推断能成立,那么我跟小顽是什么关系呢。我俩是同桌,一起误入游乐场,一起拥有同一座城堡,我俩还有一个相同的愿望:将来走出这个大迷宫,回到原来的生活里去,按苹果的逻辑,我跟小顽也是盟友啊……想来想去,我糊涂了,怪自己的脑袋还不够大,找不到条理了。苹果和小蛮、灰蜘蛛、我,还有小顽,这些关系有点复杂了。而之所以复杂完全是有我的存在,假如没有我,他们之间的关系是非常清楚的,我的加入让它混乱了。
我处在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位置当中。
苹果又说话了,“我们得保护这些木马啊!”
苹果的话让我又有了思路--不管怎样复杂,我得先这样选择:反对小顽搞坏木马。这样一看,我俩的立场是对立的了,我就不是他的盟友了。我跟小顽不是盟友了,小顽一定还不知道,我对不住他了,小顽一定也不知道。可是我不该有别的选择,苹果是一个漂亮的女生,如果永远是一个透明的影子,夜晚才能显现,那么在白天没人能看得见她的,而夜晚人们都在睡觉,又能有几人能见到呢。没有人看见,美丽白白浪费掉,这样的命运对苹果不公平。所以我得帮助苹果抓住复活的机会。本来我们就是在一所学校上学嘛,她能回来,便天天能见到她,在走廊里、操场上,上学路上。我愿意经常见到她。
我不必再犹豫了,人在特殊时期得明确选择。我也明确告诉苹果和小蛮,我要行动了,等我的好消息好了。
苹果大概很感动。我能想象出苹果感动时的样子,那样子是很好看的。我留意过,并不是所有的人感动时样子都好看,比如我爸爸在感动时非常像是在哭,这便不好看了。后来我注意到,大多数人在感动时都很像哭,没有眼泪的哭。我没见过自己感动时的样子,大概也像哭吧。
苹果感动时的样子含有笑意,笑意在嘴角--苹果一定是这个样子。
苹果感动了,也没说什么,只说了两个字:谢谢。
我也没再说什么,向我的城堡走去。走着走着听见小蛮在身后说:“小当,苹果结交你这样的朋友没有错。当时,我还真有点讨厌你呢。”
我停了一下,没有回头,对身后的小蛮说:“等着我吧。”
回头看不见他,他是跟空气混合在一起啊。